师陀
穿过街和街,人乏了。街引着无归意的人,是那样的长。
“哪儿去呢?”
并非问谁,因为不曾停住步,因为是只有一个人。
天早已入夜,银的琵琶在树梢弹奏;谁家的寡妇,她是如此年青——低低的吟哦,一阕塞外人家的秋风曲,却没有人能辨识她是唱歌或是泣咽。那声音,透过厚厚的墙,矮矮的家屋,落向茵茵的草地,行人的脚边,忘归的人的心。
风偷偷依人怀抱,又轻轻摸过人的脸,像初识风情的女郎。槐树的叶,着乌溜溜的眼,发出叹息似的絮聒。梓楸却摇了摇大的耳朵。街上正经过一盏盏的灯笼;谁家的孩子,又是谁家的灯——蓝的,红的,莲花的,柿子的,晃晃的来,又晃晃的去。
“六儿,您的干么不红啊?”一个孩子说。
“你那个就长也长不到俺的大。”另一个孩子答。
枝头的花已谢,孩子心头的花开了罢。他们打着灯笼走过长街,并非为死者。
“那么,无处归落的亡魂又当怎样?”
并非问谁;然而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每每问的愈多。
让他们——亡魂——夜游在沙漠上,山谷里,旷野上,荒冢间,磷火照亮来去无踪的路。
踏着冬风吹过的路;路上颤颤的晃着孩子们红的灯笼。
“小沂子,瞧谁跑得快!”
谁跑的快呢,都那么一朵花儿似的年纪,有着满心的幸福和辽阔的前途。孩子们一阵风跑去,带去了快乐,落下一阵足音,还落下空荡荡一街的凄惶和寂寞。
街是荒凉的,也是热闹的——念忏经,烧渡船,河里的水上还放下引向天堂之路的灯,说是为了超度抗敌战死的亡魂。这是说,他们的死还不够责罚,生前的罪孽太深重了,只有将军和慈善家是干净的。
走过长街,默然听着自己的脚声。孩子的红灯不知几时已经消失,只留得银的琵琶还在树梢弹奏。谁家的寡妇呢,她是如此的年青,——低声吟哦,一阕塞外人家的秋风曲,却没有人知道她是唱歌或是低咽。
师陀的作品总是笼罩在一股淡雅又无处不在的忧伤中。这篇《盂兰夜》的风味也是如此。盂兰节又称盂兰盆会,是传统在农历七月十五日为超度祖先亡灵进行的仪式,有斋僧、拜忏、放焰等活动。作者为我们记叙的就是这样一个节日的神秘夜晚,一个盂兰夜里的精灵,自如地穿梭在现实与梦幻的双重世界中,有一种亦真亦幻的感觉。
文章开篇就为我们设置了一个深夜、长街、疲乏孤独的夜行人的凄清场景。这个孤独的行人寂寞地自问:“哪儿去呢?”然而没有回答,因为不知道归途也没有前路。因为没有故友亲朋挽留他踯躅蹒跚的脚步,或代他回答一个这样的问题。没有回应的问题像一个无家的游魂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消失在风里。
行人依旧在无望地行走,盂兰夜忧伤又美好,风吹动树梢发出类似琵琶的铮鸣,年轻的寡妇在这祭奠亡人的夜里低声吟哦着断肠的塞外秋风曲,飘荡在这感伤的夜里竟是一种歌哭难辨的呜咽哽咽,连长歌当哭的悲壮爽快也算不上。在这真实的世界里,行人竟有了一阵恍惚,仿佛进入了一个梦幻般的童话。一缕清风,一根树枝,一片叶子,都有了人的情感与娇态,风儿像一个初识风情的女郎,欲拒还迎,娇羞可人;槐树眨着乌溜溜的眼睛,梓树摇着肥大的耳朵,他们都陪伴着他,依偎着他,安慰他,向他撒娇。行人的心情好了,作者的笔调立刻变得轻松俏皮起来。与这些无忧无虑的可爱精灵们相谐的只有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孩子。祭祀亡灵的盂兰夜成了他们的节日,孩子关心的是谁的灯笼红,谁的灯笼大。少年的心健康又快乐,像花一样自由美丽地绽放。
然而,这快乐是只属于孩子的,在梦幻般的美丽中游历的行人终于有醒来的时候。内心深处固有的孤独与疑虑在短暂的休息后又出来作祟了,于是行人再一次向虚空提问。
“那么,无处归落的亡魂又当怎样?”
这依然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心从高处重重地落了下来,于是极沉痛地说道,“并非问谁;然而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每每问得愈多。”明知无望的追问,让人落泪。夜行的人不知自己能够走向哪里,甚至连死后的亡魂也无处归依,只是在沙漠、旷野、乱冢间徒劳地彷徨。
行人的这两次自问自答,反复咏叹,实际上都是源于一种无法排遣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孤苦与迷茫,以至于虽然明知没有答案,却依然苦苦地追问……(张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