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不需橱窗的店铺(如银行)多用木板搪起。牛津街的大百货店,浅黄木板中嵌以一方小小玻璃,像煞我们的宫灯。破房拆下的钢骨是有用的——铸成炸弹还敬柏林,也可制成防空壕里用的双层床。
警报的放送也经过几度周折。最初,很少人理会警报的重要,而且,似乎越放警报,街上仰首观望的人越多。直到俯冲机到来,人民又开始怪政府放得迟。一个记者说,威尔士某酒馆有个穷酒徒,善学飞机丢弹声。说谁请他一杯威士忌,即学一次。学完人问他,警报声呢,他说,没放警报。《新闻纪事报》上读者来函栏登了许多质问的信。一个说:“昨夜三点,我在床上足足听了二十分钟轰炸声,为什么一声警报也没放?”一个说:“依常例,我们的警报总比炸弹迟二十分钟。这是否也得经过一番等因奉此才放?”又有人抱怨放解除警报时敌机正丢着弹。还有人嫌警报拉得太长,太难听。邱吉尔首相有同感,在下院说,得缩短这种鬼嚎。不久,当局又发见勤放警报对于生产——尤其军火制造损失太大。八月二十三日,安德生部长在下院宣布“屋顶巡风”办法。先拉预备警报,俟敌机临上空时,始由巡风人摇铃通知,作为紧急警报。如此,军火工人既不误工,又可保证安全。这些巡风人又是一批英雄。风吹雨打,他们得站在屋顶,眼睛不能离开天空。看着弹落,看着火烧,他们得负责下面数百名同胞的安全。某工厂便有这么个挡前阵的巡风人,不幸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殉了难。厂家通知死者妻子的信是这样写的:“你的丈夫是一位杰出人物,他事事跑在前面。
他什么都先干事后讲话。在工厂中,在运动场上,他都是第一。当本厂征求屋顶巡风人时,他自然又是第一个自告奋勇。终于,当一颗炸弹投下时,也是他第一个看到。”
另外还有戴钢盔的“纠察员”,对他们的功绩报纸也是歌颂不尽,而且他们当之无愧。年在六七十的老头老媪也时常干这一行。
当警报放了时,我们往地下室走,他们得在街头吹哨,促路人找掩护。“一个空袭纠察员必须勇如狮,强如阉牛,机警如枭鸟,耐烦如毛驴,辛勤如蜜蜂。”这是人们理想的“更夫”。他必须随时准备“挨炸,挨跌,活埋,粉身,压扁。他随时得当干奶妈,产婆,郎中,抬埋的,募捐的。他得活泼而驯顺,当人们抱怨时,甚至得学会装聋作哑。”想想冬夜的黑,冷,这些年迈市民的义勇实可佩服。自然,中年的纠察员占大半。譬如我们这条街上一位罗伯逊先生,他年纪是五十三,与老伴跟前有两男孩。早上七点半,他就到邮局上班,战前四点半即可下公事房,如今要作到五点。下了那个班,就值这个班。闪电战开始后,好些日子罗伯逊先生二十四小时内,仅睡上二三小时的觉。他巡街,扶老弱进防空壕。但有一天,他巡街回来,自己的房子炸完了,妻同一个孩子受伤,另一个孩子丧了命。
悲痛自是当然,但第二天罗伯逊先生又去值班了,吹着哨,催人们掩蔽。
还有浇灭伦敦大火的英雄们。六万救火员中,截至上月底,殉职的已逾百名。这是既苦又危险的差使,烧死,砸死,种种意外都可能发生。伦敦市民对他们感激至深。
专职的纠察员,每周领三镑。因公受伤者,准许照支前二周薪,出院后,已婚周领一镑十三先令,单身汉周领一镑。这总算是份保障,但舆论界认为太菲薄。尤其有些地方遇纠察员受伤,薪金立即停付。而且供职还须自备救火唧筒等,出差自备车费。至十一月初,政府动手改善了。殉职的每名准领葬费七镑半。受伤的准续领十三周薪金。政府并立即发给钢盔、雨衣等必需品。而且开始训练一批后备员,随时补充。
但开仗以来,英国空袭方面最棘手的莫如防空壕问题,即把这问题视作一个中心的社会问题,也不为过火。因为它涉及安全、健康、纪律、道德。
九月中旬安德生当内务部长时,大批伦敦市民携妻抱子,夹了被卷,佯买一站票往地铁里挤,而部长在警告着:地道车系交通工具,绝不容许人民当防空壕使用。两个月,全市地铁每日四点后就成为合法的避难所了。再不需买票,有几条线还停了车专为避难用。这是人民的一大胜利。自十月十九号起,地道车站上自十月十九号,有夜宵早点卖了。次日,第一批两千只双层床架起了。于是,玩起纸牌来,难民带来种种乐器,地狱变成了天堂。十月底,威斯敏斯特教堂的地下室设起简易图书馆,放映起科教片,北伦敦一个地下室还有了一种报纸,名叫《瑞士茅屋人》,距我的住处仅隔一站,第一期社论是《论打鼾》。文中写道:“本站睡有一千五百位难友,打鼾者至少有一千六百五十人。”某通讯员谓:“昨晚一美丽女郎距我仅六吋。我正欣赏这朵睡莲时,她忽然鼾声大作,使我深为幻灭。”编者末尾加按语云:“汝应称幸知足。普通男子欲尝此幻灭,尚须先入教堂行礼。”
美国耶鲁大学图书馆听说这么一种别致的报纸问世,还特意从大西洋彼岸来函索取呢。
防空壕是怎样一个奇怪的生活场所!一个醉徒跑进某处防空壕,嚷道:“呔,我乃希特勒遣来的伞兵是也。尔等全已在我掌握中,谁敢动一动,小心吃我的子弹!”并在口袋中比画,把避难的妇孺吓得乱叫。还是一个熟识的妇人认出他来,打了他一巴掌。这人醒后被罚两镑,另付诉讼费十五先令。有一地发见成帮的流氓。
还有一个难免的现象:小小窃案也是习见的,尤其每人手提包里必有点宝贝。这里躺着打大呼的男子。也难怪,他们白天开着货车或造着军火,晚上一伸腿,身子下面是硬邦邦的水泥地。但有三百难友,十个打呼的即可搅得全睡不成。所以难友们自动轮流派一个人负责“摇打呼者”,一闻呼声立即跑过去推他一把。这里也睡着国难不忘美容的女秘书、女店员。睡前照常用发夹把头发卷成乱蛇一般,用玉容油润了她们的粉颜,早晨上班前,还先染染手指甲。
纽约一位哲学家立在大西洋彼岸赞叹说:“汪洋那方是欧洲,也即是地狱。海水爬着涌着,填补着掘蛤者留下的足印。月亮由海面上升了。我确知地狱过后,宇宙的空间潮汐将梳平时间的沙滩。新的掘蛤者还将来到——也许还是更好的。”
1940,11,16于伦敦
萧乾是作家、编辑,也是一位杰出的记者。抗战期间曾到英国伦敦大学教书,同时兼任《大公报》驻英国的特派记者。1940年,德国法西斯对伦敦进行狂轰滥炸,萧乾目睹了英国军民的顽强抵抗。他在这一段时期为《大公报》所写的通讯特写,相当精彩,这些文章在当时的“陪都”重庆《大公报》刊出时,吸引了许多读者,同时也鼓舞了同样处在日本法西斯狂轰滥炸下的中国军民。今日,我们重读这些通讯,仿佛身历其境;并体会到英国人镇静、幽默而顽强的性格,和作者文笔的妙处。
通讯特写要求材料真实,叙述客观,这篇文章很好地做到了这一点。作者有一双明亮的眼睛,透过战争的硝烟,像照相机的镜头一样捕捉伦敦的种种场景,同时又用他生动的笔墨传达给广大的读者。有些惨痛的场面,他虽然好像电视的镜头一闪而过,并没有花费许多笔墨,但却给人留下永远难忘的印象:“一个妇人由坍塌的房屋底下被拖出来了,她一直等到得悉自己那四岁的孩子安然无恙才断的气,把悲哀托给了从军队赶回的丈夫。在同一天,他没有了妻子,也没有了爹娘同兄弟,怀抱着那咧嘴哭的孩子。”“还有一对夫妇,带子女两人躲在防空壕里。一个炸弹刚好命中,后面的钢板都已震掉,所幸老少安全。那七岁的儿子是埋在土下五尺深。他父亲把他抱上来,他揉揉眼说:‘爹爹,你这个玩笑开得过分了。’他还以为在闹着玩呢!”——战争的惨状不只在于横尸遍野,就在这一生一死之间,可以见到无辜者的命运是怎样被魔鬼们所摆弄。作者的叙述是客观翔实的,但作者的心是热的,热血正在心底奔流。
从这些笔墨之间,我们可以见到作者对普通英国人的由衷赞叹:“一个空袭纠察员必须勇如狮,强如阉牛,机警如枭鸟,耐烦如毛驴,辛勤如蜜蜂。”“他必须随时准备挨炸,挨跌,活埋,粉身,压扁。他随时得当干奶妈,产婆,郎中,抬埋的,募捐的。他得活泼而驯顺,当人们抱怨时,甚至得学会装聋作哑。”——我们从中似乎可以听到作者的“弦外之音”——这样的人民这样的民族是不可能被压倒的。
既客观翔实,又充满主观的情感,这就是萧乾的通讯特写之魅力所在。
他所见到的场景,正是中国读者未见而又关心的场景;他所抒发的心情,也正符合中国读者的心情。一个新闻记者能做到这一点就是尽到了他的责任,所有的“名记者”都有这种本领。然而,这种轰动一时的报刊文字在事过境迁之后,就渐渐被人淡忘了,很少能成为历史的珍品。萧乾的这一类战地通讯则不然,即使在战争结束半个多世纪的今天,我们读到它仍有一种震撼力存在。
是因为它的题材太重要吗?是因为作者的文笔太传神吗?都可以作为理由,但都未必准确。其实,一个优秀的作家都会有一段才华横溢的时期,外部条件的刺激与他内心长期积累的激情完全融合在一起,迸发出一种才情,能放射出长久的光辉。尽管作者在写作这一类战地通讯时,时间仓促,写作环境也极其恶劣,但这一切都阻挡不了他才情的迸发。
读罢这篇文章,我们这些曾经经历过战争磨难的人当然“于我心有戚戚焉”,而我们年轻的读者也请千万不要忘记战争的惨酷,上一个世纪的悲剧再也不能在新的世纪发生了。(商友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