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棵树的死亡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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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今天看见一个天使

不带翅膀

带着人性的微笑

而且没有什么话要说

——格雷戈里?柯索

这辈子我最感谢的一个人,就是那个把我栽种在院子里让我成为一棵树,后来又让我变成一张床的人。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木匠。

这几天我频繁在梦里回到过去,也许我是太老了……我是一棵核桃树,我的主人老王从深山里把我挖来的时候,我还只是一株弱不禁风的小树苗,他把我细嫩的根须从土里刨出来,说,走吧,给你换个地方。

我躺在独轮车上,老王推着我,沿着一条闪闪发亮的小溪,从山谷里向我的新家出发。风从近处远处高高低低地吹响,春日阳光扑棱着翅翼掠过草丛和花朵。小兽昆虫在车轮下面嗅来嗅去,窥视车架吱扭的声响……亲爱的你们,我就是这样一路离开山谷,来到我的新家。老王在院子东南角挖了一个大坑,黑褐色的泥土如金子般发出晶亮的光。我用我的根须抓住那些黑褐色的泥土,老王抚摸着我,说,长吧,长大后把你变成一张床,给我儿子娶媳妇。

嗨!一棵核桃树有了它的理想。

日子缓慢而飞速地逝去,我像其它核桃树一样,长大,开花,结果。再开花,再结果。当我枝头上结满绒绒球一样的果实时,我的小主人就站在地上仰着脸看,看着看着,他长高了,变成一个俊美的少年,再变成一个在城里工作的青年。当他带着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孩走进院门时,我觉得我变成一张床的理想就要实现了。那女孩用她软软的手抚摸我,说,好粗好高的一棵树啊!老王的儿子端着一架相机,说,我还是一个小不点的时候,这棵树就长在这里了。老王的儿子凑近女孩,说,这棵树是要砍了给咱们做床的。女孩的脸红了。老王的儿子给女孩拍了一张照片,女孩用她柔软的胳膊抱住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有了一张床的感觉。

诚如你们所猜,我最感谢的人就是老王。他是一名优秀的木匠,所以,我才在那条无人问津的山谷里被他选中。虽然那时候我还只是一株小树苗,但一个优秀木匠完全能从一株小树苗的身上看到一棵大树的影子。

那年九月份,当我抖落头上所有的果实,老王就着手要把我变成一张床了。他花了两天时间,用镢头和铁锹把我从泥土里刨出来,边刨边说,树啊树,你不是要死了,而是要重新活上一回。

我的主人老王正在老去。他从山谷里把我沿着小溪一路推回家时,还是一个壮实的汉子,现在他坐在我身边,抽着烟斗,气喘吁吁。我躺在院子里,九月的阳光温暖而明亮,云团在天上缓慢地飞。我对老王说,主人,你不要担心,我知道我没死,而只不过是换一种方式在世上活着。老王不懂树的语言,他伸出粗糙的手摸了摸我,说,树啊树。

那天我不再是一棵树,我圆滚滚的身子被锯成一片一片木板。在温暖的阳光里,我看到自己身上掉落的细小木屑,像美丽的昆虫和天上洒落的花朵。院子里到处都是我的香气,鸟也停在墙头好奇地嗅来嗅去。

从那年九月开始,我一直被老王放在厢房里。天气好的时候,他把我一张张搬出来晾晒。第二年三月,一辆卡车把我拉到城里。老王和我一起坐在高高的卡车上,他说,树啊树,我儿子分房子了,你就快变成一张床了。

我变成一张床的过程倒也没什么好说的,我的主人老王是那一带最出名的木匠,人们求他打家具都得提前拎着猪肉点心去预约。余下的一个星期,在老王儿子单位新分的房子里,老王一点点把我变成了一张床。在我变成床的过程中,老王未来的儿媳妇每天都来,她说她要亲眼看着我是怎么从一棵树变成一张床的。老王的儿子小王说,潘妮,等我爸打完这张床,咱们就去登记。

我变成床了。潘妮绕着我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她轻轻地抚摸我,以后还每天用干净的布擦拭我,不让我身上落一点灰尘。他们结婚了,把我也打扮一新。以后每天我都被打扮得很漂亮,潘妮给我铺上各种各样好看的床单。每天晚上睡觉之前,小王和潘妮都要说很多话,无非就是聊聊单位里的事情,或者报纸电视上的新闻,但这些在我听来却很有意思。同样,这些一地鸡毛在小王和潘妮看来也很有意思,因为那时候他们很相爱。

是的,那时候他们很相爱……世人或许会觉得,无论是之前作为一棵树还是后来作为一张床来说,我是没有思想感情的,更不会懂爱情为何物。因为人们想当然地认为植物是没有神经的;一棵树没有神经,变成一件家俱就更不消说了。但持有这种观点的人忽略了:世间万事万物都是有情感的,哪怕一堵沉默不语的墙,一粒漂浮在空中的灰尘。在我还是一株小树苗的时候,那条孕育我的山谷中,就曾发生过很多爱情故事:两只狼中的一只被猎人打死,另一只彻夜哀嚎而亡;两株银杏树中的一株被砍伐,另一株也枯竭而死;还有一株老树根,长年累月与一块大石耳鬓厮磨,慢慢地,它与大石长到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然而一个根雕艺术家看上这株老树根并把它刨走,大石了无生趣,几日之后就迅速风化,成为一撮尘土……

这些活生生的例子难道还不足以说明吗?人类的浅见有时候并不为他们所自知。就拿我来说,我认为人类拥有的那些情感在我身上一样都不缺乏,比如对音乐和美的热爱,对火和寒冷的畏惧。说到爱情,难道我变成一张床就要失去爱的感知和能力吗?不是的。如你们所猜,我从山谷来到城市,变成床,注定要有一番故事的:我爱上了我的女主人潘妮。我想,倘若老王选中的不是我,而是别的一棵什么树,那么我很有可能要在那个寂静的山谷里终老。那倒也没什么,或许我会爱上另外一棵树,或者一只常年栖息在我枝头的鸟啊什么的。但我最终爱上的却是一个人,谁能说这不是上帝的神祗?

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日子。当然,老王的儿子王绪也非常幸福,有时候他忍不住要对潘妮说些表达幸福的话,潘妮就会红着脸说,小心让人听到了。王绪会说,家里又没有别人,谁会听到。潘妮说,还有床呢,它能听到。王绪说,它是一张床,又不是人。潘妮说,床怎么了。王绪说,床是木头做的,木头没感情,更没耳朵。潘妮说,谁说木头就没感情了?只不过人类不懂得它的高兴和悲哀而已。王绪说,好好,你说得对,它有感情。那就让它嫉妒我吧!

其实,我并不因为王绪这么幸福就对他有所嫉妒,相反,我感谢王绪,毕竟作为人类来说,它有更恰当的方式去爱潘妮。如此说来,人类某些诸如嫉妒之类的坏毛病,在一件有思想的家俱身上并不存在。怎么说呢,这世界多么容易令我满足——无非就是享受于每天见到潘妮、听到她说话和笑、在我身上安然入睡这些日常之事。

然而,诚如你所见,世间一切美好都是短暂的,爱情也不例外,因为它是世间最美好之物。我不太记得美好的日子过去了几个年头——对时间流逝的感受,你们人类是最有发言权的,你们发明了许许多多说明时间流逝之快的词汇,比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岁月如梭,光阴似箭,转瞬即逝,弹指一挥……这些表示时间流逝的词语都无比形象生动,我作为一件家俱,只能慨叹于你们人类的大脑如此智慧和丰富,自己却无法创造任何一个属于家俱的词汇,来表达我的主人潘妮和王绪那美好时光的逝去。那日子像沙漏一样缓慢流淌,又像沙漏一样瞬间流尽。总而言之,我作为一张床,亲证了那个让人悲伤的过程。

怎么说呢,不是我对你们人类有什么偏见,但你看一下,自然界中最忠贞的爱情,并不是你们能说会道、思想复杂、感情丰富的人类所创造的,很多不如你们人类聪明懂事的动物,都是一夫一妻制的忠实典范,比如说狼、天鹅、鸳鸯、长臂猿、信天翁,甚至渺小卑微的白蚁,都堪称人类的榜样。在我还是老王院子里一棵核桃树的时候,我旁边厢房的屋檐下就生活着一对彼此忠贞的燕子,每年春天它们从遥远的南方结伴飞回,秋天再结伴飞走。在我看来,动物不会制定婚姻法等这方面的法律,也不需要这些繁缛的东西来约束,却能与自己的伴侣相伴一生。而现在,看看你们人类的离婚率有多高?我想,在谈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人类还敢说自己是最忠实的物种吗?

在潘妮和王绪的故事中,我是多么不愿意有第三者出现,但不幸的是,我的男主人王绪犯了你们人类所说的多数人都会犯的错误。你应该能明白这个错误指的是什么了吧,是,你猜对了。其实在这之前,我的男主人王绪出现感情问题并不是无迹可寻,至少在我眼里是有迹可循的——我记得我第一次对他产生怀疑是在一个深夜,他的手机发出可疑的短信提示音——你看,我的男主人王绪出轨的手段并不高明,跟电视剧里演的那些情节非常雷同。当时王绪看了一眼潘妮,以便确认后者是否仍在熟睡,接着他就靠在床头开始回短信。我不认识你们人类发明的汉字,但以我作为一张床的直觉,我断定王绪正在与之频繁发送短信的人是个女人,而且跟王绪关系非同一般。

此后这样的事情又发生过几次,而我的女主人潘妮一无所知。在那个过程中,王绪对潘妮不再有昔日的热情,我能听出他越来越少的甜言蜜语完全是出于一种不得不为的敷衍。当他的手机半夜出现状况时,我是多么希望自己能有一种力量唤醒潘妮;但矛盾的是,我又生怕她忽然在那一时刻醒来,发现那不堪的真相。

事情不可避免地朝着我们能想见的方向发展,直到有一天,我的男主人王绪将那个女人带回家里。现在说说我的男主人。在我还是一棵核桃树的时候,作为一个少年,王绪身上并没什么长于他人之处。他从少年长成一个青年,大学毕业后成为城里一个普通小职员——截止到那个时候,你完全可以用老实本分、谨小慎微等等一些词汇来说明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他骑着一辆经常需要修理的自行车,跟潘妮结伴上班,朝九晚五。但是不久王绪就用他的聪明果敢改变了这一切,如你所猜,他终于不再满足于这样的生活。他辞了职,开了一家海产品加工公司,没出两年,就过上了另外一种生活。

我的女主人潘妮仍是一个朝九晚五上班的小职员。在她过三十岁生日的那天晚上,潘妮的闺蜜小果不无担忧地提醒潘妮说,你们家王总过生日都不在家,小心让别的女人勾走了。潘妮说,不可能,我们家王绪可是世界上最忠诚的男人。小果说,我才不信呢,这世上的男人哪个不想猎猎艳拈拈花惹惹草?有些男人之所以没这么干,那是因为条件不允许。你们家王总现在可是条件允许得很呢。潘妮说,我还是不信我们家王绪会变坏。小果说,即便你们家王绪根正苗红,我看也难保不受大环境的影响,我觉得还是要防患于未然。潘妮问,怎么防患?小果说,你干脆不要上班了,去他公司,让他安排个职位,盯着他。潘妮说,男人不是靠盯的。小果说,到时候他真变心,你可别说我没提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