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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艾丽莎发现朱少杰的另一面,是这年的夏天。

这一年,第一个打到信河街的台风叫莫拉克。这个名字来源于泰国,是绿宝石的意思。八月二十日晚上八点,台风中心到达信河街,风力有十一级。这个级别的台风,对于信河街来说不是特别大。信河街最大的台风曾经是十七级,十七级是个什么概念呢?是可以把停泊在海港里的渔船刮到山坡上,可以把正面遇到的所有建筑物打成平地。但是,莫拉克的特征跟其他台风不同,它移动缓慢,老在信河街周边绕圈,盘旋不去。这样就造成极大的降雨量,雨水一直往下倾倒,风也不停地刮,好像整个信河街都沉下去了。

莫拉克在信河街狂轰乱炸了一天一夜,然后甩甩尾巴朝西扑去。

二十日下午,艾丽莎给爸妈打过一个电话,问家里的情况怎么样?有没有进水?爸妈说一切都很好,一滴水也没有漏进来。艾丽莎听了之后,放心了许多,。不过,艾丽莎觉得打这个电话的意义更像是一种仪式,他们住的是楼房,而且是刚装修的,不可能会出什么事情。

出事的是朱少杰的房地产公司。台风过去的第二天上午,朱少杰刚到办公室,就接到下面物业公司的电话,说幸福花园有一部分的住户在闹事。因为莫拉克的台风一打,起码有一半的住户家里漏水,住户认为房子是房地产公司负责装修的,出了这种问题,公司要承担责任和损失。朱少杰接完电话后,马上叫装修设计部的人过去查看具体情况。

设计部的人回来向朱少杰汇报,确实有三十多个住户家里漏水,水都是从东边间的窗户进去,莫拉克是从东南方向打过来,东边间的房子首当其冲。但是,朱少杰有一个疑问,他做了这么多年的房地产,知道信河街是个台风高发地区,每一个楼盘装修时,事先都要考虑到台风的因素,为什么幸福花园就没有按照规定来做呢?装修设计部的人告诉他,整幢楼都查过了,出问题的房子,都是李稳装修的。朱少杰一听,就什么话也不说了。

艾丽莎已经知道是李稳在工程里做了手脚。她有这方面的经验。这一点,李稳是不会不知道的。其实,道理很简单,在装修时,所用的窗户玻璃要用八毫米厚的钢化玻璃,窗户用的材料是高档的upvc型材。艾丽莎从装修设计部同事那里了解到,李稳在幸福花园用的是四毫米的钢化玻璃,窗户的材料用的是低档的型材。价格压缩了将近一半。用这样的材料,对付一般的台风是没有问题的,但莫拉克在信河街盘旋的时间太长了,下的雨又太猛,所以才出了问题。

这天晚上回家的时候,朱少杰一句话也没有说,黑着脸,直接进了他的画室。结婚之后,朱少杰出去应酬更少了,结婚半年多,只去过两次私享酒店。而且,他再也没有带朋友回来打麻将,把家里的麻将室也清空了。他现在除了在公司里上班外,最多的时间是在家里,在家里最多的时间是在他的画室里。他以前每天一般在画室里呆一个钟头,现在一进去就是好几个钟头。另外,他画的内容也不一样了,他以前画的都是各种各样的年轻女人,现在画的却是形态各异的小孩。艾丽莎经常会进他的画室看看,她以为朱少杰是想让她生个孩子。当初艾丽莎看协议书的时候,曾经提出来过,她说结婚后,朱少杰不能强迫她生小孩,如果要生的话,也要她愿意才行。但是,艾丽莎现在的想法有所改变,如果朱少杰真想要个孩子,她是愿意给他生的。然而,当她向朱少杰提出来后,朱少杰居然说他没有要孩子的打算。他这么一说,艾丽莎就听糊涂了,那他在画室里画这么多小孩干什么呢?朱少杰说他进画室之前并没有想过要画什么,拿起画笔后,只是在画布上乱涂,涂出来的却是这些小孩。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艾丽莎进画室叫他,他没有理艾丽莎。艾丽莎睡觉前又去叫他,他也没有理艾丽莎。睡到半夜,艾丽莎见床上还是空的,又去画室看了一下,他还在画。这一次,艾丽莎没有再叫他了。

这个晚上,艾丽莎几乎也没有合眼。觉得这个事情因她而起,如果不是她,朱少杰也不会去帮助李稳,不去帮助李稳,公司装修的房子就不会出问题。她觉得有点对不起朱少杰了。想为朱少杰做点事,却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事情一个星期后有了结果。朱少杰没有向李稳索赔。每个住户的损失都由他公司赔偿。他派人把每个住户的窗户重新安装起来,用的是最高档的upvc型材塑钢和十毫米厚的钢化玻璃。浸了水的房间也都重新装修起来,被水浸坏的家具也按市场价赔偿,如果住户有要求,他就派人买新的给他们安装起来。所有的费用加起来,大概是三百万。

朱少杰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艾丽莎发现他已经快乐起来了。他在公司里,脸上挂着笑容,回到家后,依然对着艾丽莎笑,画室还是每天要进去的,出来时也是满脸笑意。艾丽莎问他什么事情这么高兴?他笑而不答。

半个月后,公司又有一个新的楼盘要装修。一共有两百来套。朱少杰居然点名把其中的一半交给李稳来做。而且,朱少杰交代装修设计部门,不准任何人插手这件事。每平方米的装修设计费也是朱少杰亲自定下的,一般的粗装修,一个平方米是一百五十元,朱少杰这次给李稳的是每平方米一百六十元。

可以这么说,朱少杰这个决定让所有人觉得意外。李稳也不能理解。他也被朱少杰搞糊涂了。但是,艾丽莎现在似乎有点知道朱少杰为什么这么做了,他这个决定早在半个月前就做好了。让她想不到的是李稳,她以为李稳不会接手这个业务的,上次的工程已经做砸了,怎么好意思再接手这个业务呢?可是,艾丽莎听装修设计部的人说,签合同的时候,李稳连一点犹豫也没有。

很快就到了这一年的春节。春节刚过,发生了两件事情。一件是艾丽莎他们的老房子终于被拆迁了,在新城区分到一套一百五十平方米的套房,如果工程进展顺利的话,今年年底就可以拿到房子的钥匙。这是很值得高兴的一件事。另一件事却让人悲伤,就在得到这个消息的第二天,艾丽莎的爸爸出事了。

爸爸出事前没有一点征兆。爸爸才六十一岁,身体也很不错,平时喜欢运动,不下雨的时候,每天早上都会起来长跑,有时也去乒乓球馆打打乒乓球。体检都很正常,只是血压偏高一点,下压九十,上压一百三十。也没有感到不舒服。可是,元宵节刚过,第二天早上他准备起来跑步,还在床上穿衣服,突然觉得身体很不舒服,只叫了一声“哎哟”,就躺在床上不醒人事了。妈妈马上给艾丽莎打电话,她叫妈妈赶快叫急救车,她和朱少杰马上朝信河街人民医院赶,他们赶到医院,急救车载着艾丽莎的爸爸也刚刚到医院,立即送进急救室,但是,已经没有用了,医师给艾丽莎的爸爸拍了CT,是脑溢血,而且是大面积的溢血,连挽救的余地也没有了。

亲人以这种方式离世是最让人心痛的。这种心痛来得太过激烈,没有一点预兆和缓冲,好像硬生生地把身上一块肉挖出来,叫人不能接受。而且,对于艾丽莎来说,她对爸爸的感情比跟妈妈浓烈。从小到大,有什么事,她都是先跟爸爸说,而爸爸呢!也从来没有让她失望过。这么说,并不是说妈妈对她不好,艾丽莎当然知道妈妈对她的好,只是无论什么事,妈妈即使是答应了,也会多说一句话。譬如她要办装修设计公司时,向家里要了十五万,爸爸举双手双脚赞成,妈妈也是举双手双脚赞成,但她把钱交给艾丽莎时,忍不住还是交代了一句,叫她既然想好要办公司,一定要认真办,要对得起客户,也要对得起自己。艾丽莎也承认,妈妈说的话是对的,但她就是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听她说这样的话。爸爸总是用赞许的眼神看着她,她觉得跟爸爸亲近一些。所以,爸爸的突然离世,艾丽莎觉得她在这个世界上的依靠没有了,她再也得不到那种赞许的眼神,那种温暖她再也不能拥有了。

因为爸爸走得太过突然,所有的后事都没有准备,连公墓也没有买下来。艾丽莎想给爸爸买一穴好一点的公墓。这个好有几个标准。一个是公墓的位置要好,不要离市区太远,路要好走,这样想去扫墓也方便一些。二是周边的环境要清雅安静,要远离工业区。三是墓位要好一点,不能太寒碜,工程质量要过硬,特别是打台风时不能漏水。

为了给爸爸选一个合适的公墓,艾丽莎和朱少杰几乎跑遍了信河街大大小小的公墓,没有找到一个让艾丽莎完全满意的公墓,不是离市区太远,就是环境不好,如果这两点都符合艾丽莎的要求了,偏偏公墓的质量太差,连墓碑上的大理石都是坑坑洼洼。不要说艾丽莎,就连朱少杰也看不上,他看了这么多公墓后,也发了一声感叹说,让逝者住在这样的地方,活着的人也不能安心啊!

因为出殡的日期是在一个星期后,时间很紧,不允许艾丽莎再寻找下去。艾丽莎也只能找一个离市区近一点,环境和工程质量相对还算过得去的陵园,把爸爸安葬在那儿。买过来的公墓是一对的,左边是爸爸的位置,右边是妈妈的位置。大理石的墓碑上刻有爸爸和妈妈的名字,爸爸的名字用红漆描起来。不过,艾丽莎在买这对公墓时就有了主意,这里只是让爸爸暂时居住一下,如果找到更好的陵园,她一定会把爸爸的骨灰移过去。

在艾丽莎爸爸过世的这段时间里,朱少杰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爸爸所有的后事都是朱少杰来操办的,包括最后定下来的陵园,虽然是艾丽莎选的,手续却是朱少杰去办的,当然,费用也是他拿出来的。朱少杰做的还不止这些。爸爸的后事办理完毕后,朱少杰对艾丽莎说,爸爸走后,如果把妈妈一个人留在幸福花园的房子里,她连一个说话的伴也没有了,这样对她的身体是不利的。再说,她一个人生活,万一出了什么事也没有人知道,应该把她接过来一起住。艾丽莎知道妈妈这次受到很大的打击。爸爸出事后,她几乎没有哭过,也几乎没有开口说过话。但她的头发一下子全白了。在这之前,妈妈是满头黑发,别人都以为她是染起来的。除了头发外,妈妈的眼神也突然变了,她看人的时候,眼睛是直的,好像是盯着别人看,其实,她什么也没有看见。爸爸的离去,好像把她的魂魄也带走了。艾丽莎早就有心把妈妈接到家里来住,但是,这话她不好向朱少杰说,他给了她爸妈一套房子,也算尽了义务,艾丽莎怎么还能开口把妈妈接过来住呢?但是,朱少杰替她把话说出来,这个意义就不一样了。

其实,艾丽莎已经发现,这一年来,她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很多改变,其中最大的改变就是对爸妈的态度。应该说,这种改变是从朱少杰那里开始的。她也不知道朱少杰给她施了什么魔法,让她发生了这种改变。但她知道,是那张一千万元的银行卡改变了她的心态。她以前是向外看的,从那之后,她不知不觉就学会了向内看。这一看,就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譬如他们老房子拆迁的事,她以前做梦都盼望着把老房子拆迁了。现在,那幢老房子终于在这个春节前拆掉了,新房子也眼看着就要拿到手,可是,她的爸爸却走了。艾丽莎觉得,爸爸的脑溢血,跟那几天太高兴有关系。爸爸虽然平时不怎么说话,心里是很明白的,他现在住的虽然是艾丽莎的房子,其实是朱少杰的房子,他过来住,更多的是看到艾丽莎的心思,他不能拂了艾丽莎的心意。在内心里,他当然希望住在自己的房子里,所以,知道能够拿到新房子的日期后,他才会那么高兴,连血压也控制不住。艾丽莎想,如果没有这个拆迁的新房子,爸爸也不会走得这么快。这么一想,她还要这个房子干什么?

不过,有一点艾丽莎心里是明白的,这一年来,朱少杰对她所做的一切,都证明他在付出。他一直在培养爱的能力。艾丽莎没有问过朱少杰,到底有没有在她身上找到爱的能力。这个问题她也回答不出来,她现在是不是已经爱上朱少杰了呢?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现在做事会想着朱少杰,会考虑他的情绪。她不知道,这叫不叫爱,因为她不知道爱是什么样的东西。

出乎艾丽莎意料的是,她跟妈妈商量搬家的事时,妈妈眼睛直直地看着她,说,我不搬。艾丽莎问她为什么不搬?她又不说了。只是用眼睛直直地看着她。

妈妈实在不肯搬,艾丽莎也没有办法。但艾丽莎还是不放心,妈妈的精神有点恍恍惚惚,担心她会出什么问题。所以,她每天都要去幸福花园看一下。但是,她每一次都扑了个空,家里空无一人。妈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艾丽莎很快就发现妈妈跑哪里去了。她几乎每天天一亮就出门,带着一把雨伞和一个饭盒,一直到天黑才回来。她去的地方就是爸爸住的陵园。她一个人坐在爸爸公墓的边上,身体朝爸爸那边微微倾斜,做出倾听的样子,嘴里时不时地发出“恩恩”的声音。肚子饿了,就把饭盒打开来吃。如果下雨了,就把雨伞撑起来。

那天下班后,艾丽莎开着她的奔驰跑车去了爸爸的公墓。妈妈见了她,也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并没有说什么。艾丽莎陪她在爸爸的公墓边坐了一会儿,对妈妈说,我们回去吧!妈妈抬头看看天色,又低头看看爸爸的墓穴,一声不响地站起来,跟着艾丽莎走了。

在车里,艾丽莎又劝妈妈搬过去跟他们一起住。妈妈还是没有开口。到了幸福花园的家,她又劝妈妈搬过去跟她一起住。妈妈还是没有开口。艾丽莎看见,进了空荡荡的家后,妈妈把冰箱里的剩饭剩菜拿出来,逐个放在微波炉里热。锅里有一直保温着的饭,她给艾丽莎也盛了一碗饭。然后就管自己坐下来吃了。艾丽莎一见这个情况,眼泪一下就掉出来了。这时,妈妈抬头看了她一眼,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说,我不会有事的,我只是担心你爸爸一个人在山上太孤单了,每天去陪陪他。在你爸爸身边,我很踏实。艾丽莎说,你身体会吃不消的。妈妈突然对她笑了一下说,不会的,我坐在那里,就能够听见你爸爸的说话声,觉得你爸爸就在我的身边。他并没有走。艾丽莎一听,心里颤了一下。

朱少杰新楼盘的装修工程大约做了三个月,是他们公司和李稳公司两个施工队同时在大楼里施工的。这三个月里,艾丽莎去过那个大楼好几次,她是设计总监,要对整个质量和流程把握。但她也就是把握自己公司这边的质量和流程,李稳负责的那一半,跟她没有关系。但她每一次过去,都看见李稳在大楼里跑上跑下,一边跑一边跟施工队的人说话。艾丽莎知道,凭李稳公司的实力,是不能在三个月里把这个工程做出来的,他一定还聘请了其他施工队。

三个月后,李稳按时交付工程。艾丽莎他们组织了一个评估组去评估那个大楼,包括李稳装修的那一半。朱少杰也去了。一般的工程质量评估,朱少杰是不参加的,但他交代过,李稳这个装修工程的质量评估他要参加。那一天,最紧张的人是李稳。艾丽莎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紧张过,大家都穿着冬装,李稳的脸上全是汗。评估组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朱少杰每一个房间都看过,特别是东边间的窗户材料和玻璃,看得特别仔细,但他什么话也没有说,看完后,笑眯眯地走了。李稳这次的装修做得非常出色,几乎可以打满分,就说窗户吧!装上玻璃后,为了防止打台风时雨水渗进来,公司这边和李稳那边都再打上玻璃胶,公司这边是打上就算了,玻璃四周有一条高低不平的痕迹,而李稳那边呢?他们等玻璃胶风干以后,再用砂纸磨一遍,把凸出来的玻璃胶磨平,用手摸过去,滑滑的,根本感觉不出来打过玻璃胶,用眼睛就更加看不出来了。

虽然朱少杰什么话也没有说,到了这个时候,大家不得不佩服朱少杰的眼光。但是,只有艾丽莎知道,朱少杰的成功不仅仅是他的眼光,也不仅仅是对一座大楼的装修。而是对一个人的改造。只在这短短的三个月,李稳就好像换了一个人。他变了。他以前没有把朱少杰放在眼里的。而这一次呢?他几乎是从头到尾跟在朱少杰身边,朱少杰的眼睛看到哪里,他的眼睛就跟到哪里。他还一个劲地叫朱董事长。当朱少杰要坐车离去时,是他第一个冲过去给朱少杰开的车门,当朱少杰要坐进车里去时,他还伸手在朱少杰的头顶上遮了一下。

接下来,更让艾丽莎没有想到的是,李稳居然也到朱少杰的房地产公司来上班。那是工程验收交付后的第二个月,李稳主动找到朱少杰,他对朱少杰说,朱董事长,我想给您打工,把我的小公司合并到您的大公司里,不知道您肯不肯收留我?朱少杰笑哈哈地对他说,欢迎欢迎!接着问他说,你有什么要求没有?李稳说,我没有要求,一切听朱董事长的安排。朱少杰说好,你来后,就让你当装修设计部的部长。李稳马上点头说,谢谢朱董事长的栽培。

上班的第一天,他在办公室的走廊上碰到艾丽莎,恭恭敬敬地叫她一声,艾总。艾丽莎愣了一下,看着他说,什么?他说,你是我们的设计总监嘛!当然要叫艾总了。说着,他笑了起来。连眉毛都笑了。

艾丽莎站在那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