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跟学校请过假后,我打电话给八木良子,说要回国一趟。
“怎么突然要回去呢?”
“家里有急事。”
“要多长时间?”她停了一会。
我能感觉到她的关切。
“我请了十天假。”
“我会想你的。”她的声音轻轻的。
“嗯。”
“路上小心。”
“保持联系。”我说。
八木良子是我在纽约帕森斯设计学院的校友,我们同一届,不同专业。来纽约之前,她已在日本的分校读了半年。至于转学来纽约的原因,她没说。来纽约三年了,她没过回日本。
这没什么奇怪的。帕森斯设计学院的每一个学生都是一个谜,每个学生的背后可能都是一部传奇故事。这个学院本身就是一个传奇,是目前世界上最好的四大设计学院之一,每个学生一年的学费要四万美元,一般人读不起。当然,学院也设置了很高的奖学金,努力的学生,一年拿两万美元的奖学金没问题。
我跟八木良子是刚来学院报到时认识的。我刚报完到,走出办公室,就在走廊上碰到她。
“你是黄嘉诚?”她用英语问我。
“你怎么知道我叫黄嘉诚?”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继续问:“你来自中国?”
“是的。”
“我叫八木良子,来自日本,也是今年的新生,学的是服装设计专业。希望能和你交个朋友。”
她说话时一直眯着眼睛,说完,向我伸手右手。她的手细长而白净,跟她的人一样。我也伸出了右手。
老实说,作为一个刚到美国大都市的我,还没掌握跟一个陌生人交往的技巧,能碰到一个主动前来交朋友的同学,是一个意外的惊喜。更让人惊喜的是,对方还是一个干净美丽的女同学。这时,心里另一个声音却在提醒我:为什么她这么主动?是不是有什么企图?在没摸清真实意图前,切莫放松对她的警惕。但我又犹豫,如果她是真心跟我交朋友的呢?我处处提防着她,倒显得小人了。不过,我相信直觉,从第一眼看见八木良子开始,我就相信她,想亲近她。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
第二天,她陪我去找房子,在离她租住两个站的地方,租到了一套老公寓,年租金一万五千美元。
第三天,她陪我去购买日常用品,包括床垫、被胎、被套、枕头、沐浴露、洗发水、牙膏、牙刷,等等,包括卫生纸。
第四天,我们发生了性关系。在这之前,我还没有这种经历,她像一个老师一样教我每一个步骤,带我一步一步探寻另一个世界的奥秘。
从那以后,除了上课,我们几乎每天在一起。
八木良子比我大三岁。我们在一起后,我公寓里所有日常用品都是她买来的。她让我少去快餐店吃,隔一天就会做一次日本料理,有时在她的公寓,有时在我的公寓。她还约我一起跑步,每次都是她到我的公寓,换上运动装一起出去。随着我对她身体认识的加深,欲望也更强烈,但她总能控制住次数,每一次都让我感觉下次可以走得更远。
大概过了三个月,我问她要不要搬过来一起住,这样的话,可以减少她租房的钱。她拒绝了。她从来没在我的公寓里过夜,也不让我在她公寓里过夜。她从来不问我家里的事,也不说她的事。只有一次,她问我:“你家在中国什么城市?”
“信河街。”
“离西安多远?”
“西安在中国的西北,我家在中国的东边,距离大约两千公里。”
“知道杨贵妃吗?”
“知道,是中国的四大美女之一。”
“据说我们日本姓八木的都是她的后人。”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传说。
“我对中国很好奇,有机会一定要去西安看看。”
“一定有机会的。”我说。“到时你跟我回去就行了,我陪你去西安。”
她看着我,轻轻地笑了笑,摸了一下我的脸。
二
我当天晚上坐上回中国的飞机,因为母亲在电话里说得很迫切:父亲病危,你无论如何要马上回来一趟。
我父亲叫黄腾飞,是我们城市最大的眼镜公司老板。有人说,他的身家有十亿。
这是我三年里第一次回来。因为母亲。
父亲在三年前已宣布跟我断绝父子关系。
我高中毕业之前,他已给我安排以后的道路,不管我高考成绩如何,他都会让我去中国最好的商学院学习企业管理,四年后,回他的眼镜公司,从最基层的工人做起,先熟悉所有部门的流程,再提升到经理,然后是副总经理,再然后是总经理,最后接他的班。我不想走他安排的路,对当一个眼镜公司的老板不感兴趣。我的理想是当一名摄影师,用手中的镜头记录这个世界。在我十六岁生日那天,他还送给我一个珍贵的礼物——佳能50D照相机。
高中毕业后,我没按照他的意志去北京读商学院,而是选择了上海一家艺术学院,专门学习摄影和绘画。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傍晚,他、母亲,还有我,在我们家的客厅里,他直直地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你想清楚了?”
“我想清楚了。”我抬头挑衅地看着他。
“你想清楚后果了。”
“我想清楚了。”我故意提高了声调。
母亲显然被我的声音和姿态吓住了。我从来没有用这么高的声音对他说话。在这个家里,从来都是他说了算,没人敢逆他的意,更没有人敢顶撞他。我是。母亲也是。她眼神里充满了慌乱,对我说:“嘉诚你别说了。”
“我偏要说,我早就想这么说了。”我歪着头。
“我说过,如果你去读那个什么破艺术学院,”他停了一下,依然一字一顿地说,“就再也别想进这个家门。”
母亲绝望地看看我,又转头看看他,嘴唇不停地颤抖着。
“不进就不进。我早就不想进了。”我就是想气气他。
这时,我看见他的眼神散开了一下,胸脯激烈地起伏,突然提高了声调:“这话是你说的,你要对这句话负责。”
“嘉诚还是个孩子。”母亲急急地说。
“他已经十八岁了,应该懂得对自己的言行负责。”
“我懂。”
“好,有本事你马上离开这个家。”
“离开就离开。”
说完,我伸手去拿放在茶几上的照相机。就在我伸出手时,他的手已抓起那架相机,只见他把相机举过头顶,狠狠地砸在地上。
我直直地盯着他瞪了一眼,转身朝门外走去。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喊了一声:“只要你出了这个门,以后就不要再认我这个父亲。我也没你这个儿子。”
“不认就不认。”我头也不回地顶了一句,背后传来母亲的哭泣声。
我对父亲的反抗,一部分是争取自己的理想。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母亲。
三年之前,眼镜公司新来一个女副总经理,负责销售业务。是父亲从上海高薪聘请来的,据说是从一个跨国企业里挖来的。她来公司半年后,父亲就从母亲住的跃层套房里搬出去了,他另外买了一幢别墅,什么也没对母亲解释。
母亲也没问。她只当父亲搬到公司住了。父亲偶尔回来一趟,她总是小心服侍,没有多说半句话。唯一的变化是出门比以前少了,出去购买生活用品,如果看见有人在扎堆交谈,她总是匆匆离去,像在躲避什么。
她也从没在我面前说过什么怨言,每当说到我父亲时,总是说他很辛苦,一个人要管那么大的公司,好几千号人,而她又帮不上忙。
从那以后,她就没再给父亲打电话。过一段时间,如果父亲没来她这里,她会给我叔叔黄腾达打一个电话,叔叔小我父亲十二岁,是父亲一手带大,母亲对待他跟亲弟弟一样,他在父亲公司做事,主要负责原材料采购。叔叔接到电话就会赶过来,母亲知道他喜欢吃馄饨,每次总是烧一大碗放了茼蒿的馄饨给他。叔叔每次都吃得满头大汗。吃完馄饨后,母亲问他:“你最近都好吧?”
“我很好。”叔叔点头说。
“公司最近都好吗?”
“好好。”
“你哥哥好吗?”
“很好很好。”他还是点点头。
“他身边就你一个亲人,你多照顾。”
“好好。”他还是点头。然后站起来。“嫂子你放心。公司还有事,我先走了。”
母亲原来在眼镜公司里做会计。父亲觉得这样像一家夫妻店,就让母亲回家专心照顾我,每月给她十万元生活费。我当然知道母亲心里的委屈。我对父亲的意见也早就掩埋在心里,只是不知道怎么发作,同时,也是心虚,从小到大,只要父亲的眼睛一瞪,我连哭声也会断然止住。但我心里已有主意,他“断绝父子关系”的威胁已吓不倒我。
那次争吵之后,父亲果然对我不闻不问。那年九月份,我如期去上海学习。第二年,我成功申请到纽约帕森斯设计学院学习,所有的费用都是母亲从生活费里省下来给我的。母亲才是我的后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