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像水一样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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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罗盘再次回村已经是秋天。田野满荡荡的金黄,罗盘却闻不到麦子的香味。罗盘脸瘪了,颧骨上趴着块块紫色的斑痕。从后面看,罗盘走路还有点跛,这使他的肩忽高忽低。罗盘当然不知道自己的怪样子,只觉得脚隐隐作痛。由于不停地走路,罗盘的脚不停地起泡,一次次肿胀。有一天回到店里,竟然脱不下鞋了。他不敢硬拽,怕把脚拽断。打来热水,鞋脚一块泡进去。鞋扒掉,他被自己的脚吓了一跳,像灌了气一样鼓溜溜的,一片白一片粉,似乎一捅就破。罗盘躺了一天两夜,起身时脚刚刚能挤进鞋。他不敢多躺,他的头顶悬着利剑。必须把王丫找回,罗盘没有退路。离开村庄时,罗盘发誓,找不回王丫就不回来。没找见王丫,他还是回来了。钱花完了。尽管有这样一个理由,他还是心虚。可是他实在太想家了。想宋如花的叽喳,想宋如花的莜面饺子,还想那两头奶牛。

虽然没找见王丫,但找到了侯夏。这是此次出行的重要收获。大约是离开村庄二十天后,罗盘在一处工地找见侯夏。侯夏正和一个女人筛沙子,他戴着黄色安全帽,罗盘还是认出了他。罗盘激动得腿都抖了,差点扑上去掐侯夏脖子。罗盘瞅了瞅,工地不大,只有一个出口,于是躲在出口对面的角落里,准备跟踪侯夏。估计王丫在侯夏住处。侯夏这么个腰软肚硬的家伙也卖苦力,肯定是缺钱花了。没钱又没样儿,王丫图他什么?罗盘想不通。

收工后,陆续有人出来,但不见侯夏。罗盘瞪得眼睛都疼了,侯夏还是没影儿。罗盘慌了,难道侯夏看见了他,溜了?于是大步冲进去。侯夏和数个民工蹲在工棚前吃饭,侯夏面前放着一瓶啤酒。妈的,倒会享受。罗盘扑上去,抢过侯夏的饭饭摔了。侯夏正要发作,认出罗盘,慌了慌,又笑了,罗盘哥,怎么是你?罗盘揪住他,少废话,王丫呢?侯夏装糊涂,王丫,我不知道啊。罗盘骂,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走,去公安局。侯夏欲挣脱,罗盘死死抓住他。罗盘叫,住哪儿?走!侯夏说就住工棚。罗盘吼,你老实点儿!旁边有人证实,侯夏确实住工棚。罗盘问,王丫呢?她在哪儿?侯夏说不知道,二十多天前就跟他分开了。罗盘急了,我把她弄哪儿了?然后对围观的民工说,这个狗东西,拐卖了一个女孩。侯夏忙说,别嚷,我带你去。

罗盘押着侯夏走过一条街,拐进一条巷子,之后又从巷子拐出来。罗盘警告,你别耍花招,不然我饶不了你。侯夏干脆不走了,蹲地上说,我真和她分开了。末了马上改口,不,是她和我分开了,我不知道她去哪儿了。罗盘踢他一脚,侯夏往旁边挪挪,有一句假话,我不得好报。罗盘感觉侯夏不像撒谎。侯夏说王丫新鲜劲儿一过,对他就厌烦了,他哄了又哄,她终是离开。她在一个理发店干过,后来他去找她,她已经不在那儿了。罗盘骂,你干的缺德事,她有个意外,非把你送进牢里。侯夏说,王丫野,出不了意外。唉?我就奇了怪了,又不是你闺女,你急啥?罗盘瞪他一眼,侯夏不吱声了。

罗盘把侯夏押到店里,让侯夏和他一块儿找,如果找不见,就把侯夏押回营盘。侯夏不坐牢,也得被撕烂。罗盘说,你好歹也披张人皮呢。侯夏答应得很痛快,说他已经后悔了,一定帮罗盘找。他问为什么王宝生不出来,反而是罗盘。罗盘重重地说,对付贼,谁抓都行。侯夏道,我和王丫的事是你告诉王宝生的?你看,你把自个儿套进去了。罗盘骂,你小了倒有理了?

第二天,侯夏带罗盘去王丫曾经呆过的发廊。侯夏没撒谎。罗盘问王丫可能去什么地方,侯夏说也许还在这个城市也许去了别处,不过,她肯定在发廊干,她就喜欢这种地方。这也是罗盘的判断。

罗盘押着侯夏开始寻找。白天,两人挨个儿找发廊询问,晚上住小店。罗盘不让侯夏离开半步,防他逃跑。罗盘让侯夏自己出住店钱,侯夏说他在工地干了不到一个月,还没领到工钱。满打满算,全身还不到二十块钱。罗盘暗暗骂娘,还得管侯夏吃住。罗盘逼侯夏讲这几个月的经历。侯夏讲,罗盘骂。罗盘心里有气,数月的奔波辛苦全因侯夏而起。侯夏狡辩,我没拐她,她自愿的,又不是你闺女。罗盘恨不得甩他嘴巴子。

找遍那个城市的发廊,没有王丫的踪影。罗盘押侯夏去另一个城市,一个月就这么过去。罗盘有点儿吃不消了,两个人吃住,花销翻一倍。侯夏开始发牢骚,嫌罗盘吃得太差,走路又太长,甭说人了,牛马也累死了。一次借上厕所溜了。罗盘想,走了也好,侯夏提供不出有价值的消息,只会糟蹋王宝生的钱。罗盘原打算把侯夏押回去,这样可以向王宝生交一部分差。后来打消了这个念头,押回侯夏,万一王宝生两口子情绪失控,会闹出乱子。他们是想找回王丫,而不是惩罚侯夏。

罗盘一个人找了些日子,终是无果。罗盘往回打过两次电话,第一次是傍晚,王宝生接的。王宝生说他把贮存粮卖了,新粮下来还能卖不少钱。村里王宝生存粮最多,似乎前世是饿死的。现在,他竟然把存粮卖了。第二次是在黎明,宋如花接的。罗盘想问问家里,孰料宋如花说的还是宝生生卖东西,他把那个祖传的铜盆卖了。罗盘再不敢打电话,听王宝生卖东西,心惊肉跳的。他不知王宝生还会卖什么,还能卖什么。除了房子和生病的女人,一个没有踪影的闺女,王宝生还有什么?

见到王宝生,罗盘仍心虚得要命,不等王宝生问,罗盘先说,我回来看看,很快就走。王宝生说, 你看你,着什么急,回来一趟不易,多呆几天。罗盘再三强调,只是看看。王宝生直搓手,把你拖累了。罗盘说,哪里,花了那么多钱,我怪不好意思的。王宝生生气了,怎么说是你花的?那是我自个儿花的,钱再好也没闺女重要!罗盘苦苦一笑。

罗盘讲了找侯夏的经过,王宝生瞪着眼珠,问为什么不把侯夏带回来。罗盘说,侯夏穷得只剩一张皮了,带他回来有什么用?他回来只怕要加重你女人的病,咱的目的是找王丫。王宝生点头,也倒是,便宜了这狗东西!罗盘说,这笔帐以后再算,现在有两点儿你放心:王丫已经和侯夏分开,王丫在理发店学艺呢。虽然不清楚在哪个理发店,总算有谱了,不像过去东一头西一头瞎撞。城市再大,理发店总是有数的。王宝生频频点头,你说得对,说得对。眼睛灼亮灼亮的,仿佛王丫正向他走来。

只两天罗盘就呆不住了。他其实是想歇一阵,他实在太疲惫了。宋如花也劝他好好歇歇,找见找不见不在乎这几天。可看着王宝生忙忙碌碌的身影,罗盘的心被绞了一样,坐卧不宁。他对宋如花说,我得走了,错过这几天,也许就错过了王丫。

罗盘带着王宝生七拼八凑的钱,还从自家拿了两千。王宝生那几个钱花不了几天。罗盘对宋如花解释,已经找成这样了,不能半途而废。宋如花这次倒是痛快,花就花吧,找见完事。

又两个月过去了。

罗盘的小本上记着他寻找过的理发店:环球造型、爱你一族、卫红发廊、经典人家、红日发廊、老王理发店、爱爱发屋……各种各样的名字,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宛如发廊大会。没有王丫的音讯。有一个理发店叫王丫发廊,罗盘兴冲冲扑进去找王丫。一个女孩从沙发上站起来,你找我?我不认识你呀。罗盘紧紧盯着女孩,你叫王丫?女孩点头。罗盘恍惚了,你怎么会是王丫呢?女孩沉下脸,你有毛病吧?出去出去!罗盘被轰出来。罗盘没有失望,叫王丫的理发店他都找见了,王丫还能躲多久?

初冬时节,罗盘回了趟家。天冷了,身上得加衣服。还有,得凑钱。王宝生拿出七十块钱,罗盘知道他肯定榨不出来了。七十块钱罗盘咋拿?他说自己有,这个留着给女人买药。王宝生死活不肯,说这一段女人根本不用吃药,王丫有信儿她就好多了。王宝生还说罗盘贴的钱他早晚会还上,让罗盘放心。罗盘说找人要紧,你甭惦记这个。王宝生强调,那可不行!罗盘和宋如花相视一眼,苦笑。

出来二十天后,罗盘往回打电话。宋如花告诉罗盘,王宝生准备借高利贷,二分利贷不上就贷三分的。罗盘脑袋砰的一响,险些摔了电话。他让宋如花拦住王宝生,他近日赶回去。宋如花说我哪能拦住?罗盘说,必须拦住!

罗盘是半夜回去的。宋如花说好歹把王宝生拦住了,不过恐怕是暂时的,王宝生这个人哪听别人的?她忧心忡忡地问罗盘,这可咋办呀?罗盘把想好的计划说了:带她一起离开,不见王宝生的面。宋如花问,让我和你一块儿找?家里怎么办?罗盘说,咱也去城里找个营生干,我看出去的都混得不错,至于找王丫,以后再说,当前的事是赶快离开。宋如花不同意,说不能因为王宝生就不在村里呆了,又没欠他的债。罗盘说就这么下去,会毁了王宝生,那就真欠他了。宋如花说在村里住了二十年,舍不得走。罗盘说以后想回来还可以回来,我估摸着王丫一头半年就回来了。宋如花问,要是王丫再也不回来呢?咱就甭回村?罗盘横他一眼,嫌她嘴臭。宋如花气鼓鼓地说,要走,牲畜都得处理,再回来咋办?罗盘说有钱飞机都能买,还怕买不上牲畜?宋如花还是不乐意,罗盘有些恼火,说再这么下去,王宝生毁了不说,他和她也甭想再到一块儿。宋如花窝在罗盘怀里呜呜哭。罗盘松了口气,摸着她的头说,城里光景比村里好,几天你就习惯了。其实,他心里更难过。

第二天,罗盘对王宝生说了。罗盘说,找王丫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俩就在城里住了,这样能省不少路费,让你女人安心养病,有信儿我就告诉你。王宝生脸涨得紫红,结结巴巴地说,这……咋行?罗盘拍拍他,放心,我会好好找。王宝生提出替罗盘伺养那些牲畜。罗盘说现在贼多,卖了好,叫王宝生别操心了。

接下来的一周,罗盘卖掉了奶牛、羊、猪、柴草。鸡给了王宝生,粮食在王宝生那儿存了一些,余下的全卖了。锅碗瓢盆铁锨锄头箕畚钗子都存在房里,罗盘带的只是衣服和两套行李。

最后的工序是封门窗。门窗先用砖垒好,再从外面抹泥。宋如花给罗盘打下手,两人默默干活,谁也不说话。封好,罗盘爬上房,盖了烟囱。然后,他望望村子。数月前,罗盘就是在房顶发现了王丫侯夏的秘密。冬天的村庄枯黄枯黄的,罗盘感觉自己的心也枯了。

罗盘的目光一点点摆过去,猛就看见了王宝生。王宝生正往这边跑,他的样子慌慌张张,由于跑得急,两条胳膊像溺水一样没有章法地挥舞着。罗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呆了呆,腿忽然就软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