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毕业的时候,我虚十六,我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地区卫校。我不大回家了,一来比较远,回家需要路费;二来,我真的不那么愿意回家。我想,不管怎么说,母亲不用供我读书了。我也算是为她着想了。偶而我打电话回去,报个平安,也问个安。一切都挺好,那么,也就这样了。我父亲反正就那样了,虽然我母亲变得繁忙和辛苦,但想起来,我父亲倒也因此不再嚣张了。在开始的一段时间里,他躺在床上,怀疑他如花似玉的妻子。后来,他似乎认命了。我回去,他也不再找借口让我监视母亲的行踪了。我以为他认命了。
而我的弟弟,这时候已经是一个十一岁的三年级学生。他成绩不好,但擅于打架。他曾经将别人的手臂打断而赔了一笔不算小的医疗费。对我母亲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不过,尽管如此,母亲在电话里让我放心,父亲的药一次也没断过。
暑假的时候,我回家了。我们那时候,还没有现在学生这么多的打工机会,否则我决不回家。我要是不回家多好。
我回家发现村子里有三四户人家盖起了楼房,七八户人家门前铺了水泥场。而我的家,当然还是从前的样子,不过,因为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而显得宽敞、干净。
我母亲出来迎接我的时候,我发现她越来越瘦了,围裙卡在腰间,腰似乎比我还细。我在前面说过,我母亲是个胸部很大的女人,现在,她那对尤物很明显地挂了下来,不再挺拔而显得无精打采;她的脸色也没有从前好,看起来比我离家的时候老了七八岁,可我才离家一学期。
我父亲躺在床上,他没多大变化。他看到我,眼中有喜悦。他说,她娘,去镇上买些肉和豆腐回来。
我母亲答应了,她让我跟她一起去。可我父亲说,你一个人去,我跟妮说说话。
其实,我跟父亲有什么话可以说呢?在他没有躺下来之前,我总以为,他可能不是我家的人。但是,我父亲在我从卫校回来的第一个暑假,要和我说话。
我母亲欢天喜地地走了,她临走的时候叮嘱我,小宝回来检查他作业。我送她到门外,看着她往镇上的方向越走越远,她曾经婀娜多姿的背影如今明显地看出了岁月的痕迹,除了枯瘦,我想不出其它的词来形容。
我母亲走了以后,我父亲让我坐在他床前的搁物的方凳上,他真的是想要和我说话的样子,但是,他要说什么呢?
妮儿,你不知道吧,姓肖的死了。我父亲说这句话的表情我至今记得,洋洋得意。
啊?肖经理死了?我在惊讶之余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我的母亲。
车祸。当场就死了,尸首都没回村。凶死的,不作兴回来。
我还没来得及询问,父亲便滔滔不绝地把我要问的都回答了。
爸。家里最近还好吧?我岔开了话题,虽然这个话题令我父亲很兴奋。
好!有什么不好的?现在比以前还好,你看我,是不是长胖了点?
我点点头,我说,妈老了不少。
她也该老了,人都是这样,到一定年龄说老就老了。你妈过两年也快四十了,再不老,成老妖精啦。
小宝呢?
皮啊,皮得不得了。我和你妈每天都提心吊胆地生怕他闯祸。还是你好啊,妮啊,你娘说,你现在不用家里的钱了?
嗯。我们学校每个月都发饭菜票,够吃。
那吃饭以外的钱呢?比如,买车票什么的?
哦,我吃不了那么多,有些同学能吃,我就卖给她们。
她们家都是有钱的吧?
我说,我们班班长和团支部书记都是城里姑娘,长得好看,洋气,人也挺好的。
我父亲顿了顿,出乎我意外地问:“有你娘好看?”
我父亲问这句话的表情是真诚的和骄傲的,他并没有指望我回答,他那意思就是,怎么好看也没你娘好看。
那时候,我有一种感动,我父亲也许真的是爱我母亲的!
你娘年轻时候,那才叫好看。老远地我看到她,就觉得有光照着她一样,亮闪亮闪的。
我相信我父亲说的,类似于眼前一亮、一见钟情。就算是半年前,我仍然觉得我母亲风情万种。如果我不是后来我亲眼所见,我觉得我父亲简直命太好了,那么个不通情理的人,居然找了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又得了这个病,老婆还不离不弃。我无法想象,如果我和一个终身需要躺在床上的男人过一辈子。
这时候我弟弟回来了,我弟弟满头大汗却只在房间里呆了一分钟。原来还有个孩子在外面等他,那孩子就是肖经理的儿子冬瓜。他们在外面玩了一会儿,就有点不大对劲了,他们在门前的场地上互相纠打。等我出来想要阻止弟弟的时候,冬瓜已经被我弟弟骑在身子底下了。
你服不服?我弟弟趾气高昂地骑在冬瓜的身上。
不服,不服。冬瓜虽然身子动不了,但一直昂着头嚷嚷。
不服做我的马,驾------弟弟开心得不得了。
你妈才是马,你妈给菜贩子做马。你妈才是马,你妈给菜贩子做马,还给黄豆爸爸做马,你妈才是马------
我记不得我是怎么把弟弟从冬瓜身上掀下来的了,我只知道我冲了出去,一把拎起了小冬瓜,我把冬瓜拖进了小屋,随后关上了门。
冬瓜被吓哭了。我咬牙切齿地命令他,不许哭!
冬瓜立即就不哭了。冬瓜以前并不怕我的,我只是小宝的姐姐。但这次也许我表情太凶了,他戛然而止的哭声里,我看到了他的恐惧。
你刚才说什么?我一字一句地问冬瓜。
我,我,我------冬瓜被吓傻了。
你说谁是马?我瞪着冬瓜的眼珠。
不是我说的,我听我妈和黄豆妈妈在在我家院子里说的,她们说小宝的妈妈天天被人骑,骑了以后拿人家的钱,不要脸。我听她们说的,她们说,黄豆的爸爸、还有菜贩子都骑小宝的妈------冬瓜为了摆脱我,一边往后退一边竹筒倒豆子一样把他听到的全说了出来。
我弟弟在门外拍门,我刚把门打开,小宝就蹿出去了。
我不太知道我在小屋里呆了多久,反正,后来母亲回来了。她提了一挂肉和两块豆腐,她说,咦,妮儿,你不是跟你爹唠嗑吗,怎么一个人在这块发呆?
我看着我的母亲,她老了呀!如果是半年前我一定相信的,但现在,我对着这个像过了季节的丝瓜一样枯瘦的女人,我对自己说,不可能!
那时候我已经虚十六了,我还是学医的,我已经知道了男女身体结构的不同。我八岁时候感觉到的黑暗中父母的交合在我后来长大的过程中已经知道了那是正常的,只是我父亲恶毒的谩骂和指责一直让我觉得男女关系其实很可耻。后来,我也渐渐地看过些文艺电影,读过些爱情小说。但对我来说,所有的结局都是一个:媾合!正当的媾和和不正当的媾和。我不喜欢父亲,可是父亲拿来指责母亲的那些词语被我的潜意识完全认同。我稳重、文静、不喜欢打扮妖艳的女孩。偶尔,我想起母亲嫁衣里的雪花膏瓶儿,会觉得也许真的母亲和肖经理有不正当的关系。我不喜欢父亲,在这些猜测中我也渐渐地觉得母亲可能不是个正派的女人。可是,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母亲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了。她真的老了,你看她的额头和嘴角,我甚至已经看到她二十年后的样子了;你看她鬓角的头发,不再乌黑发亮,它们显得灰扑扑的偶而还有几根已经发白。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是小宝嘴里说的那种骚货。不!这不是事实。就算我母亲真的有什么,也最多就是肖经理,那也应该是年轻时候的事情。一定是冬瓜的妈妈恨我母亲,所以造谣。一个丧失了丈夫的女人,有时候会恶毒地攻击一切她认为看不顺眼的人或者事。她一定像我父亲恨肖经理一样恨我的母亲,尽管我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我母亲和肖经理的确有我父亲说的那种肮脏的关系。但是,此刻,我还是希望他们曾经有过那样的关系,总比冬瓜嘴里说出来的要干净很多。我命令自己冷静下来,我不能听信一个孩子信口雌黄。我对自己说,除了肖经理,其他根本不可能。可肖经理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