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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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十几只蚂蚁在阳台的栏杆边上上下下爬着。

吉吉每天早上在阳台上拍球,告诉妈妈,最近阳台上蚂蚁多起来。他觉得很新鲜,现在蚂蚁很少见了,到处打药水,哪里都没有蚂蚁了,它们会爬到家里来吗?水洁也觉得稀奇,不过这小东西要是爬到衣服上,爬到家里,就太讨厌了。

付义说,你要养花啊。脱了鞋到阳台上。

他长胖了,脸油光滋润。离婚时他说以后女朋友会有,结婚再也不想了,没意思。她叫他话别说得过早。冬天还未过完,他果然略有些羞惭地说要结婚了。他的恋爱史也没什么可细说的,去附近粥店吃粥,喜欢上那里的收银员。第一次看到那收银员,圆脸大眼,水洁不由咯噔一下,想到红楼梦里的一个人:迎春。温柔沉默,观之可亲。敲之捶之也发不出脾气,像面镜子反照出她的不可亲。反正他有了可亲的人,无所谓她可不可亲。为他违背了自己的诺言——天知道那算什么诺言,结了婚,依然把这儿当第二个家。水管坏了,灯不亮了,都是他的事。

你要养花,就有蚂蚁。他换回鞋,心急走了。水洁知道迎春怀了孕,付义也许会有一个女儿。他喜欢女孩儿。

开花的只有一盆小月季,玫瑰红色,叶小,花也小。早上给花浇了水,她仔细地找了找,发现小月季上没有蚂蚁。蚂蚁是从东角那个空花盆爬出来的,蚁洞里还有蚂蚁接连不断在往外爬。

太阳照着这些乌亮的簌簌动着的小黑点,她的心一瞬间沉了一沉。算时间,埋下石榴九个月已多。这大花盆经过一个秋天一个冬天又一个春天,只零星长了几棵酢浆草。她尽管怀疑石榴依然活着,在泥心深处扑通扑通跳着,却也深信石榴连皮带肉早和泥烂成一片,哪里想到这泥里突然生出一个蚁巢。还是个不小的蚁巢。

拿这些蚂蚁怎么办呢,她也不想弄死它们,能不能让它们自己爬走。

吉吉说,书上说蚂蚁喜欢甜东西,我们拿糖引走它们。

你以为蚂蚁像你呀。她说。到了休息天,还是找了张旧报纸,铺在阳台上,洒上糖,准备蚂蚁聚集到糖上吃得香时,把报纸一卷扔出去。她满怀信心,和吉吉两个一下午一趟趟往阳台跑了好几趟,不料蚂蚁一只也不上当。爬得最近一只也有几尺远。吉吉捉了一只过去,打算让它先吃一点,再去通风报信。等一会去看,连这一只也跑得没影儿了。

为什么现在蚂蚁不爱糖了呢?吉吉蹲在花盆跟前,百思不解。

不知道呀,水洁说,是因为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了吧。她很注意,不让自己动不动说以前怎样怎样。吉吉十一岁了,高鼻梁,大眼睛,是个漂亮小孩。她希望他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去认识这个世界。

吉吉想了想,说,现在的糖不甜了。

水洁有些感叹,说,真是的啊,现在的盐也不咸。放很多勺子还是淡。

吉吉说,那天爸爸说,现在的辣椒都不辣了。

蚂蚁还是多。水洁收了衣服,叠到一条内衣,看见爬着一只蚂蚁。真讨厌啊,只能重新洗过了。她捉掉蚂蚁,把内衣扔进水槽。小时候读书,童话里的蚂蚁都是可爱勤劳的,生活中却这么令人讨厌。再不灭掉真是不行了——一定得灭掉它们。

那几日,一遇养花的人,水洁便问他们如何灭蚁。

回答如出一辙,用水淹嘛,不行用烟丝烟头泡水浇一浇。

那么大的盆,怎么淹?付义来了,她问付义要两根烟。付义问她要烟做什么,她说灭蚂蚁。付义从烟盒里拿了两根给她,不说话,光是笑。你笑什么?她说,忽然想到许多年前逼他放生黑鱼。

杀蚂蚁也算杀生吧?她把烟泡了水,随手往柜子上一搁。进进出出,总要抬头望一眼。四五天后,水成了铁锈色,她端到阳台上。吉吉跟着她,问她蚂蚁会不会死。她说不会,手就有点发软,想着别倒完了,赶跑它们就行。

大暑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六月大暑吃仙草,水洁的母亲托人买到一柄灵芝,拿过来。闲谈中,她问起怎么灭蚂蚁,阳台上到处都是,多得没办法了。

母亲倚着阳台的门,看了一会说,从前我们都是拿烟丝烟头泡水浇嘛。

水洁说,试过了,没用。

母亲说,你不早说,过几天吧。我替你问问。

这一周的周五,母亲打电话叫她去拿药。

她一阵高兴,看来蚂蚁大患可解。下了班,先去母亲那儿,母亲递给她一个塑料包。

她打开,朝里探看,是一盒四支干药剂,盒子上写着:先用一支,视情况再加。

有这么毒?她说。

回到家,已经将暮未暮时分。她热出一身汗,等到第二天早上才把药化了水,鉴于上次手软无效,这次把一整支药全浇入了花盆。蚂蚁小小惊慌一阵,一个个摆动着圆脑袋照爬不误。

难道这药也是假的,她看了一会,拿着灵芝去医院。她有个同学在中医科,母亲嘱她把灵芝切成薄片,泡水喝。

找到中医科,同学却不在。她懒得再跑一趟,央值班医生帮她这个忙。那是个瘦高个,瘦瘦的脸,窄窄的眼睛,人很随和,把手里翻着的书放一边,拖椅子,招呼她坐。

坐等着片灵芝时,她随口说以前来没见过他,他说七月刚过来,调了两次了,最早在一家街道医院。水洁问起那条街,惊讶地说,单位以前没搬房子,也在那条街上。那儿树很多,有一棵蒲黄榆。

医生说,是啊是啊,有一棵蒲黄榆,还有银杏,海棠。

她说,是啊是啊,还有银杏,海棠。海棠开花时,她们换上裙子去树下拍照。还打过银杏果。

医生说,是啊是啊,他还摘过银杏叶子,夹在医学书里。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不这么说起来,都忘了。

水洁笑,其实都没忘。

医生也笑了,真是都没忘。

灵芝一会就片好了。医生嘱她再配点天麻黄芪,一起泡水喝。

开药方时,医生说他姓丰。

噢,丰医生。她说,看的是这个丰医生的一双手。从没见过这样一双手,干净得像半透明的,隐隐看得见淡蓝的筋脉,真是干净极了。

她拎一袋药材走出医院大门,眼前还是丰医生笑着的瘦瘦的脸,窄窄的眼睛,还有那双干净的手。

这医生看人的眼神也奇怪,像要看到人的内里去。他就是这么看人的,还是看她才这样呢?她的脚软软的,有些走不动,难道,就因为这些,还有那棵蒲黄榆,又有一个人要走到她生命里来了?

回到家,她走到阳台东角,下意识地蹲下去,恍然一惊。花盆一片寂静,蚁洞边累累叠叠全是死掉的蚂蚁。缺胳膊少腿,缩成一团。以人作比,也算尸横遍野了。

晚上吃饭时,她告诉吉吉,蚂蚁都死了。

吉吉放下碗筷,跑到阳台上,过了一会,大声喊她过去,还有一只蚂蚁在动呢。

她跑过去,盯着唯一活着的这只,看它趔趔趄趄想爬到一粒小石子上,说,我们把它弄到边上去?这地方都是毒。

她还在说,蚂蚁停在石子顶端,已经不动了。

它死了。吉吉说。

再没有一只爬动的蚂蚁。

肃然的冷意从花盆里升上来,笼罩着整个阳台,把他们也一齐罩在了里面。

蚂蚁都死了。吉吉说。

都死了。

他们回到饭桌上,过了半晌,吉吉含着饭粒子说,我们的花不用再怕被蚂蚁吃了。

是啊,她说,我们的花不怕被蚂蚁吃了。

天凉了些,她又坐到阳台上喝茶看书。没有了那些爬来爬去的小黑点,心里却像少了什么。是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心里莫名地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