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舒一眉不间断服药的原因,也许是阳光高照对她的情绪有鼓励作用,最近一段时间,她的气色好了好多,脸颊上可以看到红晕,深陷的两腮稍微有一些丰满,眼睛里也不再干涩无光,而有了点波光潋滟的意思。
她开始关注人间生活。首先便是关于弟弟的一切。这一关注,她才发现儿子的眼睛好像有点问题。弟弟的眼睛原本是细的,可是每当他抬起脑袋凝视远处的什么物体时,细长的眼睛便越发眯缝成一根线条,眼眶周边的肌肉还不自觉地聚缩起来,集合起来,帮着两颗瞳仁用劲一样。
舒一眉问弟弟说:“你看东西是不是看不清楚啊?”
弟弟挺茫然地反问她:“什么叫清楚啊?”
舒一眉哭笑不得,带他去眼科中心检查视力。一查才知道果然近视,一边1.0,一边0.8。医生肯定地说,要配眼镜,不然的话,视力会越来越差。
舒一眉心里很不是滋味,觉得这事情是她的责任,之前的几个月里她对儿子太不在意了。如果早一点发现,近视的程度可能就不会这么深。
出了医院的门,舒一眉先带弟弟去吃了一份哈根达斯冰淇淋,表示她的歉意。弟弟坐下来之后,环顾店堂里廖廖无几的顾客,兴奋地说:“哈根达斯啊!我听我爸爸说过的。他说,如果我长大了能够考上北京的大学,他就请我吃哈根达斯。”
这是几个月里弟弟头一回提到“爸爸”两个字。可能因为舒一眉今天对他特别好,他一高兴就昏了头,口无遮拦了。
两个热辣辣的字眼刚出口,弟弟猛然地有了意识,自己都觉得吃惊。他赶快垂下头,犯了错误的样子,两只手端端正正地放在膝盖上,不敢看舒一眉。
舒一眉果然不高兴,哼了一声鼻子,说:“你爸爸还给你许诺了什么?”
弟弟的心里又一次嗵嗵地跳起来,一个劲儿地后悔自己说错了话,把挺好的气氛破坏掉了。
还好,舒一眉没有太在意,很快就把话题岔开了,抬眼看墙上的各款冰淇淋的照片,问弟弟喜欢哪一样?
后来坐在眼镜店里配眼镜的时候,弟弟心里一直想着这件事,总觉得挺对不起舒一眉的。舒一眉拿各款镜框给他试戴时,他就一律地点头同意,只说一句话:“随便你。”把自己完全地交出去给舒一眉的意思。
舒一眉对眼镜的形状颜色很挑剔。营业员先拿了一副咖啡色塑料框的,舒一眉碰都没碰就说:“太老气。”又拿一副哈利波特的标志性镜框,舒一眉更不高兴:“我儿子为什么要跟哈利波特一样?”最后她自己挑中的一款,细细的黑色边框,居然配着黄色镜片。她给弟弟戴上去,拉他到大玻璃镜子前,左看右看,满意得不行:“你的皮肤太苍白,配上有色彩的眼镜很出挑。你喜欢吗?”
弟弟乖顺地回答说:“喜欢。”
其实他心里并不喜欢。他觉得这副眼镜的形状和颜色都太奇怪了,如果他的年龄再大个几岁,戴上这副眼镜,完全就是“问题少年”的样子。他还在琢磨,把这副眼镜戴到学校里,班上同学会怎么说?张小晨会怎么说?
店里的营业员和几个顾客都围上来看弟弟,歪着头,嘻嘻地笑,说:“好玩。”
弟弟戴上眼镜,看远处是清楚多了,看近处却很不适应,感觉失衡,走起路来脚高脚低,一出店门就差点绊个跟头,因为他把台阶估计得低了。
舒一眉说:“要有个习惯过程。你先拉着我走。”
弟弟不能不拉紧了舒一眉,依靠她的眼睛来判断道路的平整程度。天很热,舒一眉的连衣裙不带袖子,弟弟要拉只能拉她的手。弟弟生平第一次和舒一眉的身体亲密接触。她的手心潮潮的,而且有一点凉。这么热的天,手心怎么会凉呢?弟弟觉得奇怪。
可是走在大街上,紧跟着舒一眉,拉着她的手的感觉,弟弟真的是喜欢。
弟弟到大姨妈家,想借一本菜谱。可儿一看见他就惊叫起来:“哇,弟弟你这么酷啊!你简直是酷毙了耶!”
弟弟就不好意思地往鼻梁上面提溜一下那副眼镜,面红耳赤地:“你不要笑话我,是我妈硬要买的。”
可儿真心诚意地称赞说:“还是你妈妈有眼光。”
她不由分说掳下弟弟的眼镜,冲到客厅的大镜子前,乐滋滋地往自己脸上戴。刚戴上一秒钟,她又慌忙闭上眼睛,喊弟弟:“快来快来,拿走拿走!什么呀,一点也不好玩,天昏地转,我都想吐了。”
弟弟帮她取下眼镜,告诉她说:“不近视的人是不能够戴的。”
可儿揉着两只眼睛,问弟弟借菜谱干什么?莫非是舒一眉想在家里请客?要真是请客,千万不能拉下她。
弟弟老老实实回答,不是舒一眉请客,是他自己想学做饭,他想帮助妈妈一起负责这个家。
可儿咕咕地笑,半是讽刺半是嘲弄:“哟,孝子啊!”
弟弟知道可儿厉害,就不答理她,免得她更来劲。他走到舒宁静的那个专用书架前,一本一本地看那些菜谱。维扬菜。粤菜。川菜。怎样学做西餐。中外名点汇萃。中老年人保健食谱。如何让家人吃得健康。……
眼花缭乱。
可儿偏偏守在旁边,身子斜靠着书架,把涂了银色指甲油的手指孔雀开屏一样张开着,头歪过来,看笑话一样,欣赏弟弟手足无措的样子。
弟弟想找援兵,问可儿说,大姨妈呢?她怎么不在家?弟弟的印象里,大姨妈除了跑菜场,其余时间是不出家门的。
可儿鼻子里哼了一声:“出门找我爸去了。都找了几天了。”
弟弟大吃一惊:“你爸失踪了吗?”
可儿懒洋洋地:“不知道。反正几天没回家。”
弟弟想了想,按照自己的思路推理:“肯定是出差了,走前没来得及跟你妈说。”
可儿笑他幼稚:“来不及回家说,还来不及打个电话说吗?”
她一把抓起弟弟,把他推到角落里,近得不能再近地逼视他的眼睛,神秘兮兮地说了一句话:“我要告诉你,他们的婚姻有问题。”
弟弟吓得脸都有些白,嗫嚅着:“你不要瞎猜噢。”
可儿很不屑:“你看你吓成这个样!谁瞎猜?我说有问题就是有问题。我妈太烦人,她整天盯着我爸。我爸离家出走,是物极必反,我特能理解。我爸现在就是提出离婚,我都能理解。哎,我说的这些话,回家别跟你妈说啊,省得她回过头去找我妈告状。”
弟弟心里七上八下,只知道一个劲点头。到最后,他一本菜谱也没有拿,就那么心里七上八下着,回了家。
弟弟回家之后才知道,舒宁静和外婆两个人现在就坐在他家里,跟舒一眉密谈大姨父宝林的事呢。一开始舒一眉还防着弟弟,把房门关上,不让他听见谈话内容。后来因为舒宁静实在太激动,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房门根本关不住她的声音,弟弟才大概地了解了事情的全过程。
是宝林昨晚给“星夜心语”的节目打进了热线电话。他告诉主持人心萍说,他离家出走已经好几天,一个人住在旅馆里,很郁闷,有点憋得透不过气了。他一再地对主持人说,他不是一个闲得无聊的人,公司业务忙得他昏头转向,他实在是有满肚子的话没有人可谈,打个电话说一说,心里舒服点。
舒一眉告诉舒宁静,姐夫开始说话时还捏着个鼻子,别扭地操了一口普通话,以为这样舒一眉不会听出来。其实从他一开声,她就已经知道是谁了。作为主持人,她辨别声音的能力无与伦比。舒一眉说,她听出来了之后没声张,装作是听一个普通听众的倾谈,甚至还一点一点地诱惑着,迫使姐夫最终坦白了他苦恼的原因:有了婚外恋。
舒一眉有点恼火地看着舒宁静说,其实她真不该这么做,怂恿别人说自己的隐私,挺无聊的,挺居心叵测的,如果不是为了亲姐姐,无论如何她也不会这么三八婆。
姨夫和姨妈之间的第三者,据姨夫的坦白,其实就是他公司里的一个职工,不年轻,也不漂亮,不是别人想像中那种妖里妖气媚眼勾人的浪荡女。姨夫是跟那个女人常年累月拼搏滚打在公司里,日久生情的。姨夫为这事心里面斗争的很厉害,因为说千道万舒宁静没有过错,她一心一意地伺候他,照料他,到最后反把男人伺候走了,姨夫觉得怎么也对不起她。他现在是两边都离不开,两边都没脸去面对,所以干脆从家里逃出门,一个人躲起来过几天清静日子。
他问收音机里叫“心萍”的主持人,问得既迷茫又绅士:心萍女士,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你能帮我出个主意吗?
舒宁静追着舒一眉逼问再三:“你帮他出主意了吗?你说过让他怎么办吗?”
舒一眉皱着眉头:“我能够说什么呀?他是我姐夫,我会劝他离婚吗?”
舒宁静就又哭起来:“这么说,如果他不是你姐夫,你就要劝他离婚了?你心里也认为我配不上他?”
舒一眉被她搅得无可奈何,叹一口气:“早知道你这么烦,这事我就不跟你说了。你跟我都能够这么烦,跟宝林还不知道烦成什么样子呢。”
舒宁静委屈得不行,转头问外婆:“我烦吗?你们大家都嫌我烦吗?”
外婆心疼地拍着她的背:“什么话都别说,想办法让宝林回心转意最要紧。”
三个人于是又商量,采取什么样的办法来对付宝林的离家出逃。舒宁静坚持要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宝林从家里出走了,她为什么不可以走?活该她是家里的老妈子吗?她不光自己走,还要带着可儿走。可儿是宝林的心肝宝贝,不见了可儿,倒看他怎么办?
舒一眉试图劝阻:“这不是个好办法。”
舒宁静咄咄逼人地看着她:“你有更好的办法吗?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弟弟在旁边听着,心里认为舒宁静的态度不对,她怎么能够这么对待想要帮她的人。
可是舒宁静就是这么做了。她现在有权利生气。不幸也是一种武器,可以拿着它乱扫一通。
最初舒宁静准备跟宝林一样,离家出走,住旅馆。仔细算了算,又觉得划不来:太差的旅馆不能住,好一点的价钱又死贵,一日三餐还要吃外面的,更加要花钱如流水。舒宁静手里有一些钱,可是现在宝林这个样子,钱就不能再乱花。
舒宁静理直气壮地吃定了舒一眉:“你是我亲妹妹,没有甩手不管的理。我就带了可儿在你家里住一阵吧。”
舒一眉是个最不喜欢人多热闹的人,她后悔得要咬自己的舌头根:早知道事情是这个结果,打死她都不会把宝林的电话内容透露半个字。
舒宁静之所以选择了住到舒一眉家,而不是外婆家,是因为宝林一向比较畏惧舒一眉,他即便知道了老婆和女儿的去向,也绝对不敢跑到舒一眉家里闹一声。如果是住外婆家,恐怕架不住他三天两头地一跑,事情又是不了了之,彼此都没趣。
舒宁静和可儿住过来的时候,带来了从被单到电蒸锅的全套家用设备,打了两辆出租车,才算把东西运齐。两室一厅的房子原本不大,这么多的人和东西挤进来,顿时觉得拥挤不堪,客厅里的空调当天就因为超负荷运转而停了机。
舒一眉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出来,房间让给舒宁静和可儿住。弟弟本以为舒一眉要挤到他的房间里,已经悄悄地把房间归置了一下子。可是舒一眉选择了住客厅。她在客厅里打地铺。弟弟很失望,本来快要跟舒一眉热络起来的心,一下子又冷了。
不久,舒一眉借口工作忙,把地铺又打到了办公室,家里的一摊子完全扔给舒宁静,随便她怎么折腾,眼不见心不烦。
弟弟就像是又被舒一眉抛弃了一次似的,很别扭地夹在可儿母女间,角色很尴尬。他一个人躲在小屋子里,写作业,上网,偶尔跟张小晨通一个电话,日子很无聊。他经常一个人趴在窗台上,成小时地往巷子里面看,看夫妻吵嘴,孩子打架,老年人倒退着走路练健身,狗和猫为争一只皮球闹得不亦乐乎。
他心里闷闷地想,别人的生活都过得热火朝天,为什么只有他跟舒一眉冷冷清清?
舒宁静寄住在妹妹的家里,却延续了她在自己家里的传统,百折不挠地探讨各种美味食品的做法,每天逼着可儿和弟弟充当试验者。
她从报纸上看见了“火锅冰淇淋”这个新鲜玩意儿,就买回来大块的巧克力和各种口味的冰淇淋,兴致勃勃地要做给两个孩子吃。她真的端上来一口电火锅,先把巧克力融化在锅里,搅出半锅黑糊糊的玩意儿,然后把冰淇淋夹成球状,串到竹筷子上,放到锅里蘸。可是冰淇淋总是不等起锅就化成了汤,筷子捞都捞不及。舒宁静很奇怪,觉得程序没错,东西也是货真价实,怎么就做不出预想的效果呢?最后她给出的结论是:报纸造谣惑众,“火锅冰淇淋”是压根儿没有的事!
“我要告诉你们,报纸上的消息绝对不能信!”她气愤愤地摇着手里的半张报纸。
可儿讥笑她:“这话告诉你自己就行了,别人从来就没有相信过。”
“不对,你昨天去买的那个头花,就是报纸上登出来的那一款。”
“这说明什么呢?我比较有鉴赏力罢了。”
母女两个斗嘴皮子,总是可儿占上风。
舒宁静不好跟女儿太认真,只能选择退出,讪讪地换鞋出门,上菜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