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一眉在家里刮鱼鳞的时候,一不小心被鱼背上的尖刺划破了手。她“哎哟”了一下,把伤口在水龙头下面冲净,又举到嘴边,吮了吮渗出来的一点血丝。很小的刺伤,不需要大惊小怪。但是因为天热,她怕手上的伤口会感染,还是找了一块创口贴裹上了。
后来吃完饭洗碗前,她把创口贴撕下来放在冰箱上,准备一会儿接着用。可是到她把饭碗一个个擦干净,放进碗柜里,又抹好了桌子,用清水冲干净伤口,涂了点酒精,再找那块创可贴时,死活也找不到了,那个小小的带药味的玩意儿从她眼面前消消失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真是奇怪了。”舒一眉自言自语。“我明明是从手上撕下来放在冰箱上的。”
冰箱不会说话,自然没法儿告诉她创可贴的去向。舒一眉奇怪了一会儿,不再找它。反正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说不定一阵风吹到哪个旮旯里了。她返回卧室另找一块,裹住了伤口。
第二天,她在家里写一份文稿,一行字写串了,需要用橡皮,喊弟弟给她拿。弟弟正好在卫生间,门关得紧紧的,不知道干什么,舒一眉的喊声没听见。舒一眉懒得再叫,自己起身,到弟弟的房间里找。
文具盒里没有。书包里也没有。书桌下有一个纸箱子,一打开,居然看见了昨天用过的创可贴,一小片鱼鳞还在胶布上粘着。
舒一眉很诧异,不知道弟弟藏着这个龌龊的东西有什么用。她好奇地用手翻了翻箱子里的杂物,却更加吃惊地发现了好些她以前丢失的或者找不着的东西:带珍珠的发卡,塑料串珠的手机链,一个黑色的月票夹,连衣裙上的钮扣,指甲大小的高跟鞋的鞋后掌,有“东方明珠”字样的原珠笔……
当然,箱子里更多的是弟弟自己的玩意儿:香烟盒,糖果纸,“麦当劳”的各种贴画,拆得七零八落的不知道什么电器零件,粘了一半的硬纸壳……
“天哪,”舒一眉自语,“他怎么竟然收藏这些东西。”
她觉得恼火,返身走出去,砰砰地用手拍卫生间的门:“赵安迪,你出来!”
舒一眉真的生气了,因为她不喊“弟弟”了,喊他的大名:赵安迪。
她使劲拍着门:“赵安迪,你躲在卫生间里干什么?”
弟弟慌忙打开门,手里还提着裤子。他在拉屎。一边拉屎一边用旧电线编一个类似于秋千架的小玩具。
舒一眉用拇指和食指拎着那张沾满了灰尘的创可贴,高高地举起来,气急败坏地责问他:“我说我用的东西怎么转眼不见了!你藏着它干什么?”
弟弟两手拎着裤子,眼睛不敢朝舒一眉的脸上看,哼哼着答:“玩。”
舒一眉驳斥他:“不对,你没有说实话。创可贴好玩吗?发卡钮扣月票夹好玩吗?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
弟弟更深地低下头,紧闭了嘴,死活不说话。
舒一眉劈头盖脸责骂他:“难怪你以前学校的老师说你有个外号叫搬家鼠!我原来还不能理解,怎么会有人叫这个外号。什么东西不好玩,要玩破烂?你看看你拣的那些东西,知道它们是什么人用过的?什么细菌病毒沾着的?你想得肝炎肺炎爱滋病吗?”
不管舒一眉怎么发火,弟弟两只手提着裤子,就是不开口。
舒一眉实在无奈,提示他:“你先把裤子系起来。”
弟弟就默默地系裤子。
裆前的拉链才拉上,舒一眉已经等不及了一样,一把拉起弟弟的手,把他拉到了厨房水池前,按他的双手在水龙头下,扳下开关,让水哗哗地冲洗着,还拿“舒肤佳”的肥皂擦,擦完了又找一把牙刷用劲刷他的十个手指头,一直到细细的尼龙针把他的指尖扎得通红,扎得他忍不住叫起来,舒一眉才算罢手。
“我必须好好洗洗你的这双手。”舒一眉皱着双眉说,“真是想不出来它们会脏到什么样的程度。”
然后,舒一眉拿了一个大号的黑色垃圾袋,跑到弟弟房间里,拖出纸箱,箱口扣着袋子朝下,哗啦地一声,全部东西倒进了袋子里。她亲自拎了袋子下楼,把一包沉甸甸的杂碎放到停在巷子里的垃圾车上。
弟弟一直躲在窗帘后,目击了舒一眉扔垃圾的全过程。晚上等舒一眉上了班,弟弟就下楼,毫不迟疑地把属于自己的宝贝重新拖回家。
他把它们藏在床底下,用一根棍子顶着,尽量地捅到看不见的角落里去。他的个子小,需要的时候可以爬到床下拿。舒一眉爬不进去,所以她不会发现。
猫捉老鼠。老鼠逗猫。这是一种快乐,舒一眉不能够理解的快乐。弟弟不敢公开地跟舒一眉斗智斗勇,但是这样小小的迷藏,是隐忍中的爆发,弟弟悄悄地做着,心里面酣畅淋漓。
舒一眉却觉得弟弟的状态真的不太对。一个十岁的男孩子,干什么不能干,玩什么不能玩,偏偏要把别人丢弃的垃圾当宝贝?
舒一眉没有别的人可以说,只能把儿子的异常说给外婆听。
外婆打了个电话,把弟弟约到楼下的快餐店里吃牛肉粉丝汤和小笼包。她把热腾腾的包子夹到醋碟里,吹得不那么烫嘴了,才推到弟弟面前去,笑眯眯地看他吃。
弟弟连吃两个之后,想到外婆,停下筷子招呼她:“外婆你也吃。”
“弟弟吃!外婆血脂高,不能多吃油腻。”
“那你就尝一个。一个没有关系的。”弟弟把一只小笼包夹到外婆面前。
包子皮薄,弟弟用筷子的技术还不够到家,一夹就夹破了,淡粉色的汤汁汪出来,包子一下子塌下身子,浸在了汤汁中。
外婆看了看夹破的包子,幸福地叹一口气:“弟弟真是个乖孩子,比谁都懂事。可是弟弟啊,外婆问你一句话,你为什么要藏起妈妈那么多东西呢?”
弟弟的身体马上僵住了。他放下筷子,两只手平摆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地坐着。
外婆和颜悦色地提示他:“你不是要跟妈妈逗着玩吧?”
弟弟忽然抬起头,看着外婆的眼睛:“不是的,那些东西上面有妈妈的味,我就是喜欢妈妈身上的味。”
外婆愣住了,很久很久地盯着弟弟看。“我的天哪。”她说,“我可怜的孩子!”
她的眼睛慢慢潮湿起来。她潮湿着眼睛,身子朝弟弟俯过去,把他瘦瘦的肩膀揽在肘弯里,轻轻地、轻轻地摇动。
外婆斩钉截铁地命令舒一眉:“你不能就这个样子混下去,得让弟弟有一个完整的家,有一个能够教导他培养他的好父亲。”
舒一眉冷笑着回答外婆的话:“人呢?人在哪儿呢?好父亲好丈夫在哪儿?”
外婆板上钉钉地说:“就那个英语老师,那个叫李轻松的大个儿,你们不是来往过一段时间了吗?你再把他带回家,跟弟弟处处看。”
舒一眉耸耸肩膀,拖长了声音:“就他?”
外婆说:“就他吧。合适不合适,总要相处了看。你自己说的话:十全十美的男人在哪儿呢?再讲回来,就是别人十全十美,你自己又如何呢?就你这种脾气性格,有多少人能够容得下你?”
舒一眉很不服气地瞪着外婆,一心一意要想找出几句话来驳斥一下,可是肚子里翻腾了半天,还是把想说的话憋了回去。不管怎么样,外婆是心疼她的。这世上没有做母亲的不盼着儿女过得好。
李轻松,现年三十五岁,初中英语老师,未婚。没结婚的原因,据他自己说,是眼眶太高,圈子里的女性还没有一个被他看上了的。为什么没有看上别人,却看上了有一个十岁儿子的舒一眉了呢?又据他自己坦白,是因为舒一眉漂亮,因为舒一眉的主持人的身份拿得出去,有面子。他还说,他第一次听舒一眉的节目,就被她的声音迷上了,他迷得五魂没了三魂,天天夜里抱着收音机不睡觉,上课的质量都下降了。
这都是李轻松自己的说法。真实的思想如何,别人又不能够严刑拷问,就不得而知。
在此之前,弟弟跟着舒一眉出去的时候,曾经见到过这个长了一对招风耳朵的男老师。那一次是舒一眉带弟弟逛新华书店,要给他买几本小学生的英语练习题汇。进了书店舒一眉才发现,各种各样的教辅材料实在太多了,多得铺天盖地,挤满了书架和地面,顾客们连插脚的地方都难寻。舒一眉面对浩翰题海无处下手,不知道选择哪几本才好,就打电话给英语老师李轻松,请他来做个参谋。
电话打过不到一刻钟,李轻松满头大汗地冲进书店。他的那对招人惊讶的耳朵因为兴奋而充血,红得像透明的炸虾片。他一看见弟弟,就不由分说地抱起他,而且坚持抱着他在书海中穿行,显示自己对舒一眉母子的爱意。
弟弟很难受。尽管他长得瘦小,可是毕竟是一个十岁的孩子,被陌生男人莫名其妙地抱着不放,简直就是酷刑。弟弟感觉周围的眼睛都在放肆地笑他。弟弟扭动两条腿,挣扎着要下来。李轻松坚决不让。他的两条胳膊像钢箍一样,把弟弟的腿弯勒得生疼。趁舒一眉不注意时,他还回过身用劲地掐了弟弟的屁股一把,恨声喝止说:“别乱动!”
买好书,付完款,出了新华书店的大门,李轻松笑嘻嘻地把弟弟放到地上时,弟弟的两条腿已经麻成了两根木头桩,剧烈的刺痛让他忍不住地涌出眼泪。
之后的一天,弟弟跟着可儿表姐去看美国电影《魔戒》。他发现片中“精灵一族”的耳朵跟英语老师李轻松很像,都是那么扇开着,贝壳一样。他当时就忍不住哈哈大笑。
实际上的剧情却紧张而严肃,没有任何可笑之处。所以,电影里的观众回头瞪着他,以为这孩子得了癔症。
外婆跟舒一眉谈过话不久,李轻松被邀请到了舒一眉家里来作客。
第一次上门,他郑重其事地准备了礼物:左手一大瓶雪碧,右手一大瓶可乐。这两瓶饮料提在一个高大的长着招风耳朵的男人手里,说不出来的滑稽,别扭。
李轻松自己一点儿都不觉得,相反,他兴致勃勃。踏进家门后,他就反客为主,拧开饮料瓶的盖,给舒一眉倒了一大杯雪碧,给弟弟倒了一小杯可乐。之后,他的眼睛始终不离舒一眉的那个雪碧杯,只要她喝掉一小口,他立刻殷勤地冲上去,从大瓶子里再倒出一点点,让杯子保持满溢状。
可是他没有再为弟弟的杯子添一滴可乐。他找了个理由说,可乐有兴奋剂,小孩子不宜多喝,就把瓶子藏进了冰箱。
午饭也是李轻松做的。他抢着洗菜,抢着淘米,抢着扎围裙上锅,还把舒一眉推到沙发上,让她坐着别动,说是等他把饭菜端上了桌,她亲自动动筷子就行。
可是弟弟无意中发现了这个大个儿男人的小小秘密:他把厨房门关上之后,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本薄薄的菜谱类的小本子,藏在砧板下,勾着头看一眼,在锅里忙一阵;再看,再忙,来回地跑动,慌慌张张,丢三拉四,完全没有大姨妈和外婆在厨房里的那种神闲气定的从容。
弟弟由此明白,李轻松并不会做饭,他是要在舒一眉面前表现出会做饭的样子。
可是,不能不佩服李轻松的聪明,他凭着一本菜谱,照着葫芦画瓢,居然也折腾出了三菜一汤,说不上精彩,也还吃得进嘴。
弟弟没有把菜谱的秘密告诉舒一眉。李轻松瞥见了门缝外的那双小眼睛后,把弟弟拉进门,悄声威胁说,后街小学英语老师沈媛媛是他的学妹,如果弟弟表现不好,他会对沈媛媛告状。弟弟害怕他真的去告状。
李轻松就此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成为这个家里的“预备役”主人。他日出而来,日落而走,在舒一眉的家里吃饭,洗澡,上厕所,睡午觉(躺在客厅沙发上睡),还带了教材来备课,带了学生作业本来批改。他用家里的电脑上网,打开电视一连几小时地看体育直播,甚至在舒一眉不注意的时候,使用她的杯子喝水。
李轻松所有的上乘表现只对舒一眉。舒一眉不在家,他的庐山真面目就会全部露出来。首先他不做饭了。他去楼下的熟食店里买一小包卤菜,再买两瓶啤酒,一个人就着卤菜喝啤酒,然后让弟弟自己泡一包方便面吃。他喝得微醺之后,把舒一眉最好的茶叶找出来,绿绿的泡上一杯,让弟弟替他端到沙发几上,自己舒舒服服躺到沙发中间,头枕着软垫,脚搁到靠背上,往DVD机子里放进一盘周星驰的动作片,非常享受地看。
他还指挥弟弟打扫房间,好让舒一眉回来的时候以为是他出了力。为此,他不惜对家里的拖把作了改造,剪掉了一半的布头,弄成一件小巧轻便的适合弟弟使用的工具。这样,他可以斜靠在沙发上,看着电视片,指挥弟弟擦窗户,抹桌子,择菜,倒垃圾,一刻都不让这个小小的仆人闲着。
有时候他还会检查弟弟的口袋,看舒一眉有没有给儿子零花钱。如果给了,他马上让弟弟把钱拿出来,上街买东西:啤酒,冷饮,油盐酱醋,指定的碟片。
对于役使弟弟做家务,他的理论依据是:小孩子要从小培养,多做家务可以锻炼能力。
对于花用弟弟的钱,他的理论则是:小孩子要学会当家理财。
李轻松毕竟是当老师的人。当老师的人都比较会说,会制造理论,而后振振有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