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鸡在卖鸡人的手里惊恐万分,扑扇着翅膀尖声尖气地叫,差点儿让空气呛住,噎死自己。卖鸡的人炫耀说,它的屁股眼儿里还有一个蛋,如果留到明天再杀的话,这个蛋就会生下来。
外婆征求弟弟的意见:杀不杀?弟弟想了想,还是要求杀。他知道,如果带一只活母鸡回去,他和舒一眉都不会动手杀的。
俊俊俏俏的一只小母鸡,顷刻间开膛破肚,身首分离。弟弟拎着装死鸡的塑料袋,心里面总是不忍,情绪不高。
外婆劝慰他:“鸡养了就是让人吃的,我们不吃它,别人也会吃它。我们只要对活着的动物善良一点就行了。”她又哄着弟弟:“啊呀,闻到蛋糕店的香味了吗?走,外婆给你买块蛋糕吃。”
弟弟不要吃蛋糕,他看见了菜场门外卖花的小摊贩,要求外婆给舒一眉买一枝白色的香水百合花。
外婆哭笑不得地说弟弟:“你这个孩子啊,你怎么总是不为自己要点儿什么呢?”又感慨说:“你妈妈是傻人有傻福,她并没有为你做太多,难得你还对她这么好!”
弟弟把漂亮的香水百合插在一个黑色的细颈花瓶里。花朵已经完全地打开,花瓣雪白,花蕊橙黄,溢出一阵阵浓烈的花香。细细的花茎有点儿支撑不住硕大的花朵一样,腰轻轻地弯下来,倚着花瓶口,像一个扶窗而立的娇美人。
舒一眉从她的房间里无声地走出来,幽灵一样地穿过客厅,去卫生间。她的眼神虚飘着,本来已经从花瓶的旁边走过去了,又被花的香味引回头。
舒一眉问弟弟:“谁买回来的花?”不等弟弟作答,她又说:“花长在枝上多好啊,把它折下来,它就没有几天可活了。”
她已经忘了,情绪好的时候,她自己也买花回来插。
可是舒一眉这么一说之后,弟弟张着两只手,怯怯地靠墙站着,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舒一眉软软地摆了一摆手:“把花拿到阳台上去吧,香味太重了,我难受。”
舒一眉难受。我的妈妈她难受。她觉得活着太累,活着没有死了幸福。
弟弟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长时间地端详自己的脸,心里反反复复想着舒一眉刚才的那句话。
妈妈怎么会得了这样的病?是不是弟弟的长相和学习都太平凡,让她伤心了?是不是他把妈妈的信件弄到博客上,妈妈心里埋怨着他?
弟弟直瞪瞪地看着自己的脸。脸上的皮肉太薄,戴上眼镜之后,尤其显得薄,眼镜好像直接搁在了骨头上,没有支撑,立不住脚。眼睛是单眼皮,睁不到足够的宽度,不够神气。鼻子有点小,畏缩不前。下巴又太尖了点,总让人误会为迟疑和病弱。这不是一张喜气洋洋的脸,相反,它看上去忧郁,沉默,敏感,营养不良,就好像从小没有吃饱饭。还有,它也显得太懂事了,太老成了。大人们一般不会喜欢一张过于老成持重的脸。
弟弟对自己失望至极。他实在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够让舒一眉开心。真的是不知道。
卫东平做事情就是稳当实在,才过了两天时间,他已经把磁带录好,交到弟弟手上。他招呼弟弟:“来吧,先听听吧。”
弟弟跟卫东平两个人趴在验光室的小桌子上,头靠头,听录音机里的朗读声。
“在华盛顿广场西面的一个小区里,街道仿佛发了狂似的,分成了许多叫做巷子的小胡同。这些巷子形成许多奇特的角度和曲线,每一条街总要跟自己交叉一两回。有一次,一个艺术家发现这条街有它的可贵之处:如果一个商人去收颜料、纸张和画布的欠款,在这条街上转弯抹角、大兜圈子的时候,突然碰上一文钱也没有收到、空手而回的他自己,那才有意思呢!”
郭鸣本来要请的是舒一眉,可是卫东平的磁带里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弟弟马上就明白,读这篇小说,男声比女声更加合适。
浑厚的、有磁性的男声,一路舒缓地读下来,丝丝入扣。噢不,不仅仅是一个男人在读,里面还有对话,垂死女孩和健康女孩的对话,年轻画家和年老画家的对话,听听,病弱女孩的声音气若游丝,简直微妙微肖。老画家喝醉了酒,咆哮起来大着舌头,语调夸张。还有还有,那些声音又是什么?风声和雨声吗?
“黄昏时,她们看到墙上那片孤零零的藤叶仍旧依附在茎上。随夜晚同来的北风在怒号,雨点不住地打在窗上,从荷兰式的低屋檐上倾泻下来。……”
伴着沉郁的朗读声,录音机里风在呜咽,雨点唰啦啦地响着,让弟弟如临其境。天哪这根本不是朗读,远远地超出了朗读,成为表演,成了一个小小的广播剧。
弟弟听完最后一个字后,瞪大眼睛,对卫东平表示他的由衷钦佩:“卫叔叔,你跟电视台的演员都是好朋友吗?”
卫东平笑眯眯地纠正他的话:“第一,电视台没有演员,只有播音员,演员都在剧团里。第二,你没有听出来,磁带里的声音是我的吗?”
弟弟目瞪口呆,嘴巴张得太猛,一口气呛到了嗓子里,半天才平复。
“可是……”他结结巴巴地说,“可是……明明是有一个女孩子的呀!”
“那也是我。我用了假声。”卫东平笑得像一尊佛。
弟弟一声不吭。他在琢磨,一个人怎么可以使用出两种不同的声音。
“别琢磨啦,真的是我。”卫东平用手掌捂在弟弟的两个耳朵上,怜爱地搓揉着。“真的是我。我上中学的时候就得过全区朗诵比赛一等奖,奖状还在我家里呢,哪天我拿出来给你看。”
他把磁带从录音机里拿出来,装进盒子,递到弟弟手上:“还得谢谢你给我机会,让我一展才华。凭良心说,比你妈妈怎么样?”
弟弟歪头想了一下:“应该差不多吧?”
卫东平用劲刮了他一个鼻头:“小东西!这么吝啬,舍不得多说表扬话。”
弟弟请求他:“把你的录音机借给我,让我回家再听听,好不好?”
卫东平很爽气,拍拍他的头:“拿走。”
弟弟抱着录音机回家,插进磁带,一个人又听了一遍。
“我有些话要告诉你,小东西。”苏艾说,“贝尔曼在医院里去世了。他害肺炎,只病了两天。头天早上,看门人在楼下的房间里发现他浑身痉挛。他的鞋子和衣服都湿透了,冰凉冰凉的。他们想不出,在那种凄风苦雨的夜里,他硬是到什么地方去了。后来,他们找到了一盏还燃着的灯笼,一把从原来地方挪动过的椅子,还有几支散落的画笔,一块调色板,上面剩着绿色和黄色的颜料。末了――看看窗外,亲爱的,看看墙上最后的一片叶子。你不是觉得纳闷,它为什么在风中不飘不动吗?啊,亲爱的,那是贝尔曼的杰作――那晚最后的一片叶子掉落时,他画在墙上的。”
弟弟啪地摁下停止键,让声音在这里停住。他心里忽然地浮现出一个快乐的念头:可不可以像那个好心的画家那样,为抑郁症复发的妈妈做一件事呢?
弟弟抱着图画本和彩色笔,又一次地跑到卫东平的眼镜店里。他小脸红通通的,鼻尖上沁着汗珠,眼睛也亮得像涂了釉。他问卫东平:“你会朗诵,还会画画吗?”
卫东平眼睛上很滑稽地卡着一个圆筒状的放大镜,在帮人家拆卸一段手表链,手里的那把起子小得不能再小,根本都不像工具。他听见弟弟没头没脑问他的这句话,想了想,把卡得很紧的放大镜摘下来,小心地放到一边,似笑非笑看着弟弟的脸:“怎么啦?又有新花样要出啦?”
弟弟执意要问明白:“你会吗?画画你会吗?”
卫东平摇头:“我不会。”
弟弟一下子傻了眼,神情很失望。“我还以为你什么都能会。”
卫东平忍着笑,问弟弟到底想要画什么?“也许能出个主意。”他说。
弟弟说了自己想要画的东西:一片绿色的梧桐叶。卫东平马上指出来,画梧桐叶很简单,巷子里拣一片回来,按在纸上,照着描,再上色,就可以了。
说到这里,卫东平猛然明白了什么,指着弟弟,恍然大悟的样子:“我懂了,我懂了,我知道你画梧桐叶子干什么了。”
他起身出门,不大功夫拣回来一张巴掌大小的梧桐叶。他抱歉着说,天凉了,树叶都有点黄了,不过没关系,只是照着描个轮廓,反正要涂上绿颜色的。
弟弟摊开了纸,卫东平帮他把树叶按好在纸中间,弟弟用铅笔沿着叶边勾出轮廓,卫东平看着他往纸上涂颜色。弟弟先涂了一遍,效果不好,绿得傻傻的,怎么也不像一片树叶,像一片死气沉沉的绿巴掌。卫东平对着实物研究了一下,接过颜色笔,重新涂,在浅的颜色上勾出了深的茎络,还有锯齿形的边缘,甚至还在叶柄的部位上大胆地用了一点褐黄。这样一来,深浅层次出来了,画面有了一点立体感,勉强出来了树叶的意思。
弟弟很满意。他告诉卫东平说,如果当图画作业交上去,老师最起码要打“90”分。
那一天深夜舒一眉下班回家,打开她房间的灯,看见了窗玻璃上那一片碧绿碧绿的树叶。微黄的灯光把叶片照得毛茸茸的,图画在玻璃上仿佛活过来了,有了体温,有了呼吸,有了灵魂,在对她说话和微笑。
舒一眉笔直地坐在椅子上,看着眼前的这片树叶。秋风从窗外吹过去,玻璃上刮出轻微的啸叫声,绿色的树叶在玻璃上晃动,摇摇曳曳,摇摇曳曳。
弟弟早晨起床的时候,发现舒一眉比他更早地起来了,坐在餐桌旁,等着跟他说话。
“最后一片树叶,欧.享利的名作,对吗?”舒一眉的声音轻柔悦耳。
弟弟点头,心里紧张,不知道舒一眉接下来的态度会是什么。
“我懂了你的意思。”舒一眉把弟弟拉过去,让他靠近在她跟前,用两只膝盖轻轻夹住他的胯骨。“谢谢你提醒了我,用这样的方法。”她歉意地看着他:“以后我们永远都这么办吧:只要你发现我在放纵自己的坏情绪,你就在窗玻璃上贴一片绿树叶,告诉我说,你又有危险了,你不应该这么做。”
弟弟连忙地点头,嘴巴嘻开,露出珍珠样可爱的小牙。
舒一眉轻轻叹了一口气,承认说:“碰上我这样的妈妈,你比别人多了不幸。”
弟弟摇头。
“你不用摇头,我自己知道。”舒一眉帮弟弟把没有翻好的衣领拉出来。“我知道我做得很不好,但是我不会放弃努力,我要对得起你,你是我的宝贝儿。”
她抱住弟弟的头,往前拉过来,再把自己的额头贴上去。她的额头起初是凉的,有一点潮湿和滑腻,贴紧了弟弟的额头之后,很快暖和起来,幅射一样,把热量传给了弟弟。
“一切都会过去的。”她呢喃地说,“我现在想明白了,就是下岗也没有关系啊,我这么年轻,会找到事情做的,就是送外卖,我也能够养活你。”
弟弟抬起脸:“妈妈你不要太担心,最多十年,该我养活你了。”
舒一眉抿嘴笑起来:“那我们就彼此约定,自己养活自己,做个自食其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