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亲亲我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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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亲戚们 (1)

外婆跟舒一眉完全不像一对母女,身高不像,长相不像,性格更不像。

舒一眉高挑,挺拔,气场很足,走到哪儿都是耐看的风景,想不引人注意都难。其实她在大多数的场合中总是选择沉默,眼睛也不喜欢看人,看远处,或者缩回内心看自己,目光幽幽的,冷冷的,迷茫的。奇怪的是,在无数双热烈的放肆的主动的目光中,偶尔出现舒一眉这样的被动型女人,倒又成了一种特别,成了傲慢和特立独行的象征,引得不熟悉她的人想尽办法要接近她,熟悉她。

外婆就不一样了。外婆跟所有的人都是自来熟。她风风火火又絮絮叨叨,动不动还会大惊小怪,一惊一乍。她去菜场,卖辣椒的、卖葱姜的、卖火锅调料白菜粉丝的,争着往她篮子里塞上一毛钱两毛钱的零碎儿,仿佛塞了东西就能被外婆青睐,被外婆青睐了就在菜场里有了地位,日后还有可能成为霸主。

弟弟刚转到后街小学时,外婆曾经替代出差的舒一眉去学校开过一次家长会。就这么一次,外婆成了班主任郭鸣的无可替代的“家政指导员”:郭老师家的钟点工是外婆去劳务市场帮他找的;他老婆腰疼要针灸,是外婆介绍了街道上一个有名的老中医;他家的小狗有一次走失,郭老师同样不找别人,找到了外婆。外婆赶紧发动派出所的片儿警,将小狗从一户人家的床底下扒了出来。那家人家本来都打算给小狗戴上项圈,收养作自家的狗了。

郭老师在弟弟面前由衷地称赞外婆说:“老太太是当今社会的活雷锋。”

弟弟心里一个劲地想笑。他知道,外婆不是什么活雷锋,她就是退休了闲得难受,生着法儿的找事做。

“想从前我在妇联工作的时候,从早到晚多少人上门来找我!只要找到我,没有办不成的事。”外婆时常跟弟弟大忆她的“当年勇”。

她的记忆力奇佳,掐着指头细数哪年哪月帮过谁谁谁的忙,哪年哪月又为谁谁谁做过什么事。她回忆自己光荣业绩的时候,嘴角嘻开,眼睛眯缝着,乐,乐得眼角皱纹密密地堆起来,聚成一团核桃壳样的硬疙瘩。

外婆喜欢弟弟。舒一眉刚把弟弟带回南京的时候,她主动向女儿提出来,把孩子交给她来管,吃在她家,也住在她家,由她来负责一切。

“这孩子,脸色白廖廖的,个头也小,恐怕是没有长开。你放心交给我,在我手里盘个三年五年,保管他长成个结结实实的大小伙儿。”她巴巴地盯在舒一眉身后,就差没有写下保证书。

外婆是郑重其事的,诚心诚意的。知女莫如母,她知道舒一眉当不了一个好母亲。舒一眉抛夫别子回南京发展她的事业,说明她是一个十分自我的人。她生下孩子就再没有照料过他,又哪里知道什么是孩子的头疼脑热和饥饿冷暖?

“弟弟啊,你跟着外婆吧,你是外婆的心肝宝贝呢。”外婆搂住了弟弟,不肯撒手。

舒一眉走过去,把弟弟轻轻一拉,就拉回到自己身边。

“别操心,我的儿子我能够养活。”

“我是为你好!多个孩子要多出很多事,你做不来的!”外婆苦口婆心。

舒一眉冷着脸:“我能够生下他,就能够养大他。”

外婆背着舒一眉,在弟弟面前咬牙切齿:“我看她会把这个家的日子折腾成什么样?累死她!辛苦死她!”

可是她嘴里这么说的时候,手里却在不停地忙活着女儿家里的事:抹桌子,开洗衣机,起油锅炸辣椒。她嘴里说得越狠,手里就做得越快,瘦瘦小小的身子爬上落下,异常灵活,叫人想起一种叫“工蜂”的了不起的小生物。

“天天上夜班,把你一个小人儿锁在家里,狠心啊!”外婆还说。

这时候她就会把弟弟的脑袋揽进怀中,用劲搂一搂。她衣襟上有一股辣辣的油烟味,闻上去不清爽,但是很家常,是一种踏踏实实的温暖。

大姨妈舒宁静,几乎就是一个年轻了二十岁的外婆。身高一样,脸型一样,走路说话的样子都一样。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两个女人。不一样的是性格:外婆热心热肠,乐于助人;大姨妈不管别人,只顾自己。

举个例子。有一天外婆邀了大姨妈到舒一眉家里来,帮忙把冬天的棉被棉衣什么的翻晒一遍,打包收藏。两个人在阳台上有一搭无一搭地干活聊天,忽然风急雨来。大姨妈脸色突变,说是糟糕了,自家阳台上还晾着大姨夫宝林的汗衫短裤。她站起来拔腿就走,撂下这边一阳台的晾晒被物,犹豫都不带犹豫。

事后外婆说她:汗衫短裤和棉被棉衣,哪个要紧哪个不要紧啊?汗衫打湿了再洗一遍不费事的,棉被湿了可就板结了,全废了!

大姨妈却是振振有词:汗衫短裤是不要紧,可那是宝林的汗衫短裤,那就要紧了!宝林要是发火,我怎么跟他应对?

宝林就是她的丈夫,弟弟的大姨夫。

十五年前大姨妈跟宝林结婚时,宝林还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瘦精精的,穿着温州产的马粪纸衬底的便宜鞋,开着一家门面不足五个平米的公司,雇了几个农民工,走家窜户,帮结婚户们刷墙壁油门窗安吊灯。那时候只有年轻人结婚才时兴刷房子。大姨妈本来有一个男朋友,已经办嫁妆准备结婚了,跟潮流也请了宝林的工程队过来刷新房。三刷两刷,房子没刷完,却刷热了大姨妈的心。漂漂亮亮的电子元件厂工会女干部,竟然毁了旧婚约,不管不顾地投进宝林的怀抱中。

十五年世事沧桑,宝林大发了,装修公司成了本市的名牌企业,有时候市里开个捐款救灾的会,他也能够堂而皇之地坐在主席台上,笑眯眯地举起一张支票,笑眯眯地接受电视台的拍照。这时候大姨妈在家里就激动得癫狂,抱着电话挨家挨户地打,大呼小叫地要大家赶快打开电视看,看她家宝林的荣耀和风光。

可是大姨妈自己的事业却一落千丈。她所在的电子元件厂先是接不到订货,发不出工资,跟着在一夜之间宣告破产,卖出地皮,人员下岗。大姨妈连下岗工资都没有拿到,拿了一笔微薄的遣散费,回到家里,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家庭主妇。

大姨妈只好把她的一腔热情全部精力投入到宝林的身上。他是她的靠垫,她的暖水袋,她的面巾纸,她屁股下面的椅子和吃饭用的筷子……总之是她的全部,精神的和物质的所有依靠。她看他的所看,听他的所听,呼吸他的呼吸,没有丝毫自己,唯恐失去男人。

所以说,当妹妹家阳台上的棉被与宝林的衣物发生冲突时,大姨妈要奋不顾身地扑回家去抢救汗衫短裤。汗衫湿了,没准儿宝林的心跟着会湿,这是大姨妈不能允许的事。她只要活着,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宝林和大姨妈的女儿有个很讨人喜欢的名字:可儿。可儿十四岁,读初中二年级,学习不怎么样,谈恋爱已经很有经验了。可儿自己骄傲地告诉弟弟说,她一生有过十二个男朋友,目前留在身边的还有三个,一个比她高一级,一个比她低一级,还有一个读职校。

读职校的这个,可儿对他最满意,因为他“最有男子气”。这个男孩子学的是烹饪,在餐馆实习时,拿过一次厨艺比赛三等奖,可儿就为他骄傲得不行。她为这个男孩子设计了将来要走的路:职校毕业,考到厨师执照,就申请加拿大的技术移民,然后由她爸爸宝林出钱,在温哥华买下一家餐馆,小两口子过去经营。

“保证成功。起码比我爸爸更成功。做不到麦当劳那么大,也要做到肯德鸡那么大。至少要超过湾仔水饺。”可儿说得信誓旦旦。

可儿曾经将她的厨师男友悄悄指给弟弟看过。她叫了一辆出租车,把弟弟带到城南郊外的职校门口,指点他趴在围墙的破损处看操场。操场上那个身板儿最壮的,留着画家一样的长头发的,就是他。可儿满怀柔情地幸福地叹息着:“他多帅啊!你不觉得他像周润发年轻时候的模样吗?”

弟弟被可儿盯得难为情,只好胡乱点头。其实弟弟根本不知道谁是周润发。他们班上的偶像人物是网络游戏里的英雄,最多加上哈里波特。

可儿为弟弟的不谙世事而扫兴。他不能够兴奋她的兴奋,骄傲她的骄傲,这样的幼稚令她不能容忍。在她的感觉中,他们之间虽然只相差四岁,却已经是两个时代的人了。

“代沟永远都存在。”可儿对舒一眉很哲学地下了这个结论。

舒一眉讶异地看着这个十四岁的小侄女。她不能够明白现在的孩子,十四岁的面孔,却好像有了四十岁的沧桑。

有一段时间,弟弟总是躲着外婆。他一听到她上楼的脚步声,就慌慌张张地钻到自己房间里,轻手轻脚把门插上。外婆进来之后以为家里没有人,挽起袖子干厨房里的活儿,剖鱼,剁肉,洗菜,忙得热火朝天,还自得其乐地哼小曲儿。结果弟弟被一泡尿憋得不行,打开房门去上厕所,外婆眼角冷不丁地看见走过去一个人,吓得举着菜刀大呼小叫,还失手打碎了一只景德镇瓷碗。

外婆脸色煞白、语不成调地责备他:“弟弟哎,你这个小鬼孩儿,人吓人会吓死人的啊!”

弟弟一言不发,上完了厕所,从外婆的身后夺路而逃,回自己房间。

外婆年岁虽大,身板儿却灵活,肩膀一扭,人已经堵在了弟弟房门口。

“不行,你得跟我说清楚,为什么躲着我?你已经四天没有给我打电话,五天没有跟我照面了。”

弟弟低声说:“我忙。”

外婆“哈”地笑出声来:“你忙?你一个四年级的小鬼孩儿,你敢说你忙?你要是喊忙,全世界就没有一个闲人了。”

弟弟说:“我真的忙,我的作业特多,还要期终考试。”

外婆捧起他的脸,仔细看了看,叹口气:“你这孩子,小小年纪,心事重重啊。你有心事为什么不跟外婆说?说出来外婆会帮你。外婆不是你妈,你做任何事外婆都会原谅。”

弟弟心里热了一下,隔着房门,眼睛不自觉地落到了床头的红色闹钟上。闹钟兼收音机。“星夜心语”的午夜谈话节目。叫“心萍”的主持人。为听众准备好的倾倒苦水的垃圾桶。那个粘粘糊糊像麦片粥的男人的声音。

外婆跟着弟弟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那只收音机。就在那一瞬间,外婆明白了一切。

“好孩子啊。”她张开短短的胳膊,把齐肩高的弟弟搂进怀里。“外婆知道了,你听过了你妈妈的节目,你是替你妈妈委屈呢,你心疼你的妈妈呢,是不是?”

弟弟的鼻子开始发酸,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