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智和四婶一走,白雪并没有抱孩子和夏风去街上,夏风在家吃了一根纸烟,又要出门,她把院门关了,要和夏风说说他们的事。白雪开始数说夏风长久不回来,回来了在家坐不住,难道是我和孩子就那样让你讨厌吗?夏风说你说这话是啥意思呀?怎么这样啰嗦!白雪说是我啰嗦吗?我怎么就啰嗦了?不啰嗦又有什么法儿,你是肯和我沟通呢还是肯和我说话?孩子再残废还是你的孩子,我想不通你心就那么硬?夏风说我又咋了?咋了?白雪说娃再哭你哄过一次没?你抱过一回没?夏风唉了一声,坐着的身子像泄了气的皮球,收缩成一疙瘩。白雪说,你回来了没问一声我现在的情况怎样了,剧团还演不演戏,工资能不能按时发?白雪说,我知道我文化低,户口又在县上,我也明白你当时追求我是因为我长得还漂亮,我不该答应了你,可我是晕头了。或许我是虚荣,我不该去攀高枝,鸡就是鸡,鸡不是住梧桐树的!白雪说,现在我生了孩子,剧团又是这么个样子,人不漂亮了,事业没有了,你就嫌了?而你就是嫌了我,心里没了我和这个孩子,你也说一声。
整天这么过着,是夫妻还是旁人世人,连旁人世人都不如了!夏风想吃纸烟,从口袋掏出烟盒,烟盒里却没了烟,揉了一团扔在地上。白雪说:你说呀,你说呀!夏风偏就不说。白雪便呜呜地哭。白雪一哭,怀里的孩子也哭,哭得尿出来,屎也出来。白雪把孩子往台阶上一放,说:“你尿吧,你屙吧,你咋不死吗,你死了不受罪也不害我了!”孩子在台阶上哭得更厉害,气都噎住了。白雪又把她抱起来,母女俩哭成了一疙瘩。夏风浑身在颤,终于一跳起来,说:“这日子怎么过?这过不成了么!”白雪说:“过不成了就离婚么!”夏风说:“这话可是你说的!”白雪说:“是我说的,你是等着我说哩!”夏风说:“离婚就离婚,谁还不敢离婚!”白雪说:“那你写离婚书!”夏风说:“你要离婚的,你写!”白雪抱起了孩子进了小房间,她真的就写了。写毕了,白雪说:“写好了,你来签字吧!”夏风也就进来,一张纸上写了三四行,落着三滴眼泪,他改动了一个错别字,把自己的名字签了。白雪看着夏风签字签得那么快,一股子眼泪刷地又流下来,但再没哭出声,说:“夏风,你这得逞了吧?你就给别人说离婚的话是我先提出来的,离婚申请书是我写的!”抱了孩子就往娘家去,出门时又是一句:“你去办吧!”
白雪抱着孩子离开了夏家回西街娘家,武林是最早看见了的。武林是早都不卖豆腐了,但我俩合伙了二十斤豆子在他家给自己做豆腐,他去泉里挑水的时候看见了白雪。他回来给我说:“白,啊白,白雪,回娘家家,去了。”我说:“这有啥稀罕的?”武林说:“她,她哭着的。”我就跑到巷口,但巷子里没有白雪的影。武林是不会说谎的,但白雪为啥哭着回娘家?我低了头在巷头里寻白雪的泪珠子,没有寻到。我回来再做豆腐就没了心思,过滤豆浆的时候,我系的豆腐包,没有系紧,武林将一盆子豆浆倒进去,豆腐包咚地掉进锅里,溅出来的开水把我胳膊就烫伤了。武林骂我“能干个毬!”却催我去夏天智家涂烫伤膏,说夏天智家有烫伤膏的。我不去,他跑着去了,我在巷口等他,白娥却摇摇摆摆走过来。白娥说:“引生,你在这儿卖啥眼哩?”我没有理她。白娥说:“你见到了你的白雪吗,她哭着回娘家了,她生了娃咋变成那样了?!”我说:“变成啥样了?”白娥说:“脸黑瘦得看不成了么!”我气得说:“你尿泡尿把你照照!”白娥还要说话,武林拿了烫伤膏来了,白娥扭头就走,偏伸手在我头上摸了一下。武林说:“你,啊你跟,跟她好了?”我把武林唾了一口。
事后,武林告诉我,他去夏天智家讨要烫伤膏,夏天智和四婶也是刚回家,给他取了药膏后,四婶就问夏风:“白雪和娃呢?”夏风说:“回娘家去了。”语气汹汹的。夏天智便毛了,说:“这个时候回娘家干啥?!捣嘴了?”夏风说:“过不成了么!”夏天智一脚踹在夏风身上,把夏风踹倒在桌边,衣服被桌角剐了一道口子。夏风没想到父亲还能打他,没言语爬起来就去了小屋间,把门关了。四婶说:“他是大人了,你还打他?”夏天智说:“你瞧他识好歹不?”四婶来敲夏风的屋门,夏风不开,她隔着门说:“小两口吵架那有啥呀?她回娘家了,你给我叫回来!女人家脸面薄,你给她个台阶,下一句软话那丢人啦?”夏风还是不开门。
夏天智在他的卧屋里喊叫:“他什么道理不懂,他是起了瞎心了!人家没你长得排场还是人家心肠不善,在家伺候你娘老子,给你抓着娃,过年呀你赶人家回娘家,你还有个良心没?当初你是自由恋爱的,你死乞赖脸地追人家,这才结婚了多长时间,你就不往心上去了?我拿眼睛一直盯着你哩,你对她母女不理不睬的,你就是这样做夫做父的吗?唵?!”四婶说:“你能不能少说几句?”又敲门,说:“你让你爹生气呀吗?你爹还敢生气吗?”夏风把门打开了,却往外走。四婶说:“你往哪儿去?”夏风说:“去西街!”四婶即刻像个老母鸡扑出来,说:“你就这一脸杀气去西街呀?!”夏风出了院门,四婶还在后边撵,边撵边说:“我可给你说,你去了要好言好语,女人家吃不得软的,你听着了没有。”夏风就出了巷口。
夏风走到了街上,却不知道该怎么去西街?街上卖年货的和买年货的人还很多,碰见的熟人又都招呼,他便踅进了大清堂。赵宏声在翻洗猪大肠,说:“夏风夏风,快来,我给你说个段子!”这些年城里流行说段子,清风街在城里打工的人多,段子就常常流传了回来。夏风说:“啥段子?”赵宏声说:“马大中又来了,他要在清风街过年呀!他说的,你可以写进你的书里:党出烟咱出肺,党出酒咱出胃,党出小姐咱陪睡,党出贪官咱行贿。好不好?”夏风还未应声,街上乱哄哄起来,许多人都往西跑,而从西头过来的人却有推摩托车的,抱电视机的,还有的抬着大立柜和沙发床。夏风和赵宏声莫名其妙,门外不远处站着陈亮在问抬沙发床的:“便便宜,宜不?”那人说:“当然便宜!”陈亮说:“他家有个三三,三轮车哩,有人买买买,买了没?”那人说:“你要三轮车干啥?你没媳妇,把他媳妇买过来!”陈亮说:“瞎瞎!”赵宏声就把陈亮叫了过来,问出了啥事?陈亮说:“你你不知知道?是真不知知道,还是假假不知道?”赵宏声说:“我真真不知知道。
陈亮,跟你说话我也成结巴了!你说,啥事?”陈亮结结巴巴说了半天,才说是李英民四年前贷了信用社五十万元的款,这几年搞建筑发了家,但就是不还贷款,信用社每个季度都去催,他压根不理,信用社就告他到了法院,法院强制执行,便把他家的家具拍卖。原以为这些家具拍卖没人肯买,没想消息一传开,买的人放了抢,气得李英民的媳妇抱着家具不放手,但家具已经属于别人的了,人家抬着家具走,她还拽住不放手,人就像个木耙子被拖着。赵宏声说:“分大户呀?!”三踅拉了一架子车木头就过来,还唱了《周仁回府》:“嫂嫂不到严府去,十个周仁难活一。
嫂嫂若到严府去,周仁不是人生的!”赵宏声说:“你就不是人生的!哪儿弄的木头,是铁路上的枕木么!”三踅说:“李英民的本事大,能弄来这些旧枕木,可他做梦也没想到便宜了三分之一的价卖给了我!这枕木做棺材不错吧?”赵宏声说:“你也去趁火打劫了?”三踅说:“夏风在这儿夏风你说说,我这也是为了挽回不良贷款,让国家少受损失呀!”夏风说:“李英民可得把你恨死了!”三踅说:“我还恨他哩!都是农民么,他凭啥就在清风街第一个盖水泥两层楼,凭啥就睡沙发床?”夏风是笑了,但他脸上没有笑容,说:“这枕木做棺材是不错!”三踅拉着架子车走了,又返回来,说:“夏风,是你把我救了出来,大年初二,说定了,我不拜我老丈人,去给你拜年啊!”三踅再次走了,赵宏声说:“瞧着吧,总有一段段子好吧?”夏风说:“有啥好的!”赵宏声说:“不好?是你情绪不好吧?你给我说实话,是不是有了什么事儿让白雪抓住了?”夏风说:“我有啥把柄?”赵宏声说:“我看见白雪抱着娃娃回娘家了。我一问,她倒眼泪婆娑的。一个人抱着娃娃流泪回娘家,肯定你惹了她了!”夏风说:“猴精!我给你说哩,我和白雪怕是过不成啦。”赵宏声说:“你吓我哩吧?”夏风说:“鞋夹脚不夹脚,脚知道。”赵宏声立马正经了,说:“夏风,啥气话都可以说,离婚的话可说不得!你和白雪结了婚,清风街谁不说是天造地设的,你待客的时候,锣鼓喧天地唱大戏哩,这才有了娃娃,好光景正滋润哩!你俩要是离了婚,没人说白雪一个字,可全怪了你!”夏风说:“你倒说得天摇地动的!”赵宏声说:“你别以为你给村人办了不少好事,人见人敬的,可你这样一做,你就是个陈世美了!你给我说说,到底为啥么?”夏风说:“看来,这婚姻还是要门当户对的好。”赵宏声说:“你说你俩不门当户对?你家在东街,她家在西街;夏家现在是大户,白家过去更是大户;你吃公家饭,她也有工作。这咋不是门当户对?!”夏风说:“不是你说的这意思!我恋爱的时候别人提说过几个也是干我们这一行当的人,可我不想找同行当的。只说她文化不高,不懂我的事业,不懂有不懂的好处,但结了婚才知道想法不一致,话说不到一块么。”赵宏声说:“结了婚是过日子哩,还谈恋爱呀,说什么话?你给我讲,有啥话说不到一块?”夏风笑了一下,笑得苦苦的。赵宏声说:“你讲么,我口严,什么是非到我这儿就到头了,白雪他娘家二嫂的事我给谁说过?”夏风说:“这不就给我说了?”赵宏声也笑了,说:“你不肯讲了也罢,你喝酒不?”夏风说:“你把酒拿出来。”两人取了酒就喝开来,直喝到天黑,鸡上了架,狗进了窝,还在喝,夏风最后就醉倒在了大清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