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堂说:“他修什么地,做愚公呀,靠他在那儿就是待二十年,能修出多少地?!他是咋去的?”庆金说:“娘说是新生给盖的棚子,哑巴和引生厮跟着的。”庆堂说:“引生是疯子,那哑巴是干啥吃的,让他待在爹跟前照顾老人,他倒是瞌睡来了就给送枕头!不说修地,就是住在那里,得下个风湿病了,是哑巴负责呀还是谁负责?”庆满说:“谁负责?事情说事情,别胡拉被子乱扯毡!”夏天智说:“又吵开呀?咱还笑话张八哥那两个堂弟争哩吵哩,咱也这么吵呀?要吵就不要来寻我!”夏天智一说毕,庆金就拿眼睛瞪庆堂,庆堂说:“我说的不是实情?怎么就胡拉被子乱扯毡?!”庆满说:“自己把自己管好!”庆堂说:“我咋啦,我又咋啦?”庆金气得发了恨声。夏天智喊:“把茶给我拿来!”四婶忙端了茶杯。夏天智见是上午喝剩的陈茶,呼地把茶杯往桌上一放,说:“新茶呢,那新茶呢!”四婶又沏了新茶,夏天智喝了一口,又放下茶杯了。屋里一时安静,屋檐上的水刷刷地响。夏天智说:“说么。”却都没有再说。
夏天智说:“全撮口啦?”庆金说:“你说咋办呀?”夏天智一下子火了,说:“咋办呀,他的坟不就在那儿嘛,让他就死在那儿吧,咋办呀?!”庆金顿时瓷在那里,嘴里吐不出个完整的话。瞎瞎起了身就往门外走,一边走一边说:“说啥哩,不说了,逢上这号老子,他愿意干啥就让他干去!”庆金说:“老五你给我坐下!”夏天智说:“走吧,走吧,既然他要走,你也走,我无能,我二哥也可怜,他还英武啥哩嘛,甭说村人怎么待他,儿子都是这样么!你走,你们都走!”把庆金往门外推,推出了庆金,又把庆满庆堂推出了门,门随即哐啷关了。兄弟四个站在院里让雨淋着,庆玉就也打了一把伞来了,说:“四叔是啥主意?”瞎瞎说:“毬!”夏天智在门里听着了,破口大骂:“日他娘的,我说话都是毬了?!”四婶说:“你好好给他们说,发的啥火,人家又不是夏风夏雨。”夏天智说:“你瞧瞧这成了啥门风!咱二哥做人失败不失败,他讲究一生在人面前英武要强哩,倒生了一窝啥东西!”庆金在院里骂了瞎瞎,瞎瞎不做声了,五个儿子就商量了先把爹叫回来再说,当下就去了七里沟。
我在木棚里陪夏天义喝酒,夏天义没醉,我却醉了,就昏睡在床铺上,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爹也在木棚里坐着。梦里我还想,我爹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又在这里坐着?我爹始终不和我说话,他是拿了个小本本给夏天义说七里沟的地形,他说七里沟是个好穴位,好穴位都是女人的×,淤地的堤应该建在×的下边。说这话的时候,木棚角背身坐着的一个人骂了一句,身子一直没有转过来,而我知道那是俊奇的娘。我也奇怪,俊奇的娘来干什么?似乎我爹和夏天义为着一个什么方案又吵起来了,夏天义指头敲着我爹的脑门骂,而我爹一直在笑,还在对俊奇娘说:你怎么不说话?你怎么不说话?我正生气爹的脾气何必要那么好,爹却突然跑出木棚,跑出木棚了竟然是一只大鸟!我叫着:爹,爹!就被瞎瞎踢醒了。
五个儿子跪在木棚里求夏天义回去,夏天义叹息着儿子们不理解他,但也念及着儿子们毕竟还关心着他,就同意先回去,瞎瞎便拿脚把我踢醒,说:“回村!回村!”我醒过来极不情愿,看见来运已经被庆满吆进棚来用绳子拴着,而棚外三百米远的一块青石上站着那只大鸟,就是曾经撞进棚里的那只大鸟,黑顶红嘴的凤。我说:“住在这里多好,为什么回去?”瞎瞎说:“你是野的,你不回去了就和那鸟过活去!”我说:“我认得那鸟哩,那是我爹!”庆金说:“这疯子胡说八道!”我说:“我爹说七里沟是好穴位,好穴位都是女人的×形。天义伯,我爹是不是这么说的?”瞎瞎又踢了我一脚。夏天义看着我,又朝沟里看,他是看到七里沟也真的是沟口窄狭,到沟脑也窄狭,沿着两边沟崖是两条踏出来的毛路,而当年淤地所筑的还未完工的一堵石堤前是一截暗红色的土坎,土坎下一片湿地,长着芦苇。
整个沟像一条船,一枚织布的梭,一个女人阴部的模样。夏天义往沟里看的时候,我也往沟里看,我也惊讶我爹说的话咋那样准确呢?夏天义说:“引生,你懂得风水?你爹给你说的?”我说:“我爹说的!”夏天义说:“你爹啥时给你说的?”我说:“刚才不是给你和俊奇他娘说的吗?!”夏天义说:“谁,还有谁?”我说:“俊奇他娘么。”夏天义怔了一下,他还要问我什么,嘴张开了没有出声,就把卷烟叼着,使劲地擦火柴。瞎瞎说:“爹,你和疯子说啥的,他的话能信?”夏天义默默地吸了几口卷烟,烟雾没有升到棚顶,而是平行着浮在棚中,他走过来摸我的头,说:“引生,要回都回吧,今日下雨,睡这儿要患关节炎的。”我说:“我就睡在这儿。”夏天义说:“还是回去睡吧。”我说:“睡在哪里还不是都睡在夜里?”新生说:“回,回!辛辛苦苦倒是给你盖了棚子?!”我们就是那样离开了七里沟。沟口外的312国道上,雨还是一半路是湿的一半路是干的,他们都走在干路上,我让雨淋着。
夏天义要住到七里沟的计划被限制了,清风街的人大多已知道夏天义去住七里沟又被儿子们叫了回来,议论着夏天义在清风街活得不展拓,在家里也不滋润,有些可怜他,也有些幸灾乐祸。夏天智用手巾包了几块生姜去看他的二哥,但他并没有直接进屋去,而是坐在塘边的柳树底下,打开了带着的收音机,放起了秦腔戏。正好唱的是《韩单童》:“我单童秦不道为人之短,这件事处在了无其奈间。徐三哥不得时大街游转,在大街占八卦计算流年。弟见你文字好八卦灵验,命人役搬你在二贤庄前。你言说二贤庄难以立站,修一座三进府只把身安。”柳条原本是直直地垂着,一时间就摆来摆去,乱得像泼妇甩头发,雨也乱了方向,坐在树下的夏天智满头满脸地淋湿了。二婶坐在鸡窝门口抱着鸡,用一根指头在鸡屁股里试有没有要下的蛋,听见了秦腔,就朝着窗子说:“天智来啦!”窗子里的炕上直直地坐着夏天义。二婶说:“你出来转转么,天智来了你也还窝在炕上!”二婶说这话的时候,夏天义已经从堂屋出来,又向塘边走,但有着雨声,二婶竟然没听见,她放下了鸡,拿拐杖笃笃地敲窗棂。
夏天智感觉身后立着了夏天义,却始终没有回头,任收音机里吹打“苦音双锤代板”:
夏天义就也坐在石头上了。夏天智说:“你听出来这是谁唱的?”夏天义说:“谁唱的?”夏天智说:“田德年。”夏天义说:“就是那个癞头田吗?”夏天智说:“他一死,十几年了再没人能唱得出他的味儿了。”夏天义说:“……”没说出个声来。一团乱雨突然像盆子泼了过来,两人都没了言语,用手抹脸上的水。夏天智回过了头,看见夏天义眼里满是红丝,下巴上的胡子也没有剃,有十根八根灰的和白的。说:“这雨!”夏天智又说的是雨,他没有提说七里沟的事,绝口不提,好像他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件事。夏天义见夏天智不提,他也不提,说:“天旱得些些了,这一场雨倒下得好!”夏天智说:“只是膝盖疼。”夏天义说:“我这儿有护膝。光利那娃还行,一上班给他婆买了个拐杖,给我买了个护膝。”夏天智说:“你用么。”夏天义说:“我用不着。
”夏天智说:“我到商店里买一副去,都上了年纪了,你还是戴着好。昨儿晚上,我倒梦着大哥了,七八年没梦过他了,昨儿晚上却梦见了,他说房子漏水哩。大哥给我托梦,是不是他坟上出了事啦?”夏天义说:“他君亭是干啥的,他做儿子的也不常去护护坟?”夏天智说:“我还有句话要给二哥说的,你咋和君亭老是不铆?”夏天义说:“我就是看他不顺眼!”夏天智说:“咋看不顺眼?他是在任上,你和他不一心,一是影响到他的工作,再者,他没了权威,别人对你也就有了看法。”夏天义说:“我还不是为了清风街,为了不使他犯大错误!可你瞧他,一天骑个摩托车,张张狂狂,他当干部是半路出家,都经过啥事啦,就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夏天智说:“谁当干部不是半路出家?他哪儿没做好,你给他好好说么。
”夏天义说:“要是旁人,或许我会好好说的,但对他我还用得上客客气气地求他吗?你是不是要说我当了一辈子干部,现在失落啦,心胸窄了要嫉妒他啦,故意和他作对来显示我大公无私啦?我不是,绝对不是。但我说不清为啥就见不得他!”夏天智说:“这话能理解,人有好多事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或许这就是书上说的,人和人交往也是有气味的,你们气味不投。”夏天义说:“我是不是有些过分啦?”夏天智说:“你是他叔,你就是打他,他又能怎么样?是这样吧,我把君亭叫来,咱一块说说话?”夏天义说:“你不要叫他,他来了我就生气哩。咱到大哥坟上看看去。”两人到了夏天义家,夏天智把生姜给了二婶,让整了姜汤喝了,头上都冒了汗,没再说话,拿锨去了夏天仁的坟上。坟上侧果然老鼠打了一个洞,流水钻了洞里。夏天义和夏天智忙活了半天,将老鼠洞填了,又把坟上面的流水改了道。回来路过了君亭家院门外,夏天智喊:“君亭!君亭!”夏天义却没有停,快快地回家去了。
那天君亭并没有在家,麻巧在门道剁猪草,听见叫声出来见是夏天智,问有啥事,夏天智也就没再说什么。第二天晴了雨,夏天智在农贸市场上购买南山人卖的木马勺,碰着了君亭,说:“你到你爹坟上去过没有?”君亭说:“好久没去了,我听文成说坟上那棵干枝柏让谁家孩子砍了,寻思着今冬了再多栽几棵。”夏天智说:“你爹坟上老鼠打了洞,你不去填填,下雨让水往里边灌呀?”君亭说:“是不是?我今黑了去。”夏天智说:“等你去坟都塌了,昨儿你二叔都去填了。
”君亭说:“二叔到我爹坟上啦?”夏天智说:“你不顾及我们兄弟四个了,我们还不自己顾着!”君亭说:“四叔好像这话里有话?”夏天智说:“你不要逼着你二叔!”君亭说:“你是说我二叔去七里沟的事吧?我听说了……这与我可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夏天智说:“是吗?”君亭说:“他接二连三地给乡政府反映,七里沟没换成,我说什么了,我没说什么呀!是不是二叔觉得把七里沟争夺回来了,急夺回来就那么个苍蝇不拉屎的山沟沟,他于心有愧了?”夏天智说:“他有啥愧,他争竞的是他的庄基还是房产?他为的是集体的利益!你说你没逼他,仅你这个想法,就是逼他么!”君亭说:“好,好,我不说也不想啦,行了吧?四叔,你吃过饭了吗,夏雨他们酒楼上的菜还真的不错,你先去那里歇着,过会儿我来请你吃一顿。”说罢去了东头一家摊位,很快地和摊主为收费的事吵了开来。夏天智没有去酒楼,拧身往大清堂去,说:“我没吃过啥?!”
夏天义在家闷了两天,就上了火,嘴角起了一个燎泡,脾气也大起来,嘟囔饭没做好,米里有砂子硌了牙,再训斥哑巴没有把那一串烟叶挂到山墙上去,天已经晴了,还压在屋角寻着发霉吗?二婶说:“你出去吧,你在家里就都是我们的不是!”夏天义是领狗出了门,狗要往中街去,他不去,狗要往乡政府门前去,他不去,他大声骂狗,骂得狗坐在地上呜呜地哭。夏天义自己也觉得过分,说:“你走吧,你走到哪儿我跟你到哪儿。”来运顺着东街口过了小河石桥,竟一直往七里沟去,夏天义眼睛潮湿了,把狗抱起来,说了一声:“你到底懂得我!”
就从那天起,夏天义又开始去了七里沟,一连数日,竟然谁也不知道。但我说过,夏天义有两条狗,一条是来运,一条就是我,来运已经和夏天义去了七里沟,我就有了感应,当然我去七里沟是别的原因去的,这就是我的命,生来是跟随夏天义的命。
我是极度地无聊,在清风街上闲转,哪里有人聚了堆儿就往哪里去,而人聚了堆都在说是非,我就待那么一会儿又走了,他们骂我屁股缝里有虫,坐不住。我转到了东街,把一只鸡满巷子撵,撵到中星他爹的院门口,中星他爹趴在院墙外捅过水道,他人黑瘦得像一根炭,趴在地上气喘吁吁。他说:“引生你干啥呢?”我说:“我撵鸡哩!”他说:“快来帮我捅捅。”我说天下雨的时候你不捅,天晴了捅的是啥道理?他说他近来病越发重了,自己算了几次卦,卦卦都不好,可能今年有死亡的危险。我说:“荣叔,你让我干活我就干活,你别吓我!”他说:“你差点见不到你叔了。昨儿夜里,我去大便,真是把吃奶的力气都鼓完了,就是拉不下来,先前是稀屎勾子,现在又结肠,疼得我大哭大叫,用指头抠下来核桃大一疙瘩粪。我吃了一片‘果导’,不行,用玻璃针管给肛门里打了五管菜油,又捏了一个‘开塞露’,还是拉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