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孩子抱过去,孩子哭声止了,却噎着气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乡长说:“噢,噢,是不是嫌我把你爹借走了?”坐了一会儿,夏风却支持不住,头搭在桌沿上。夏天智有些生气,说:“没本事你就少喝些,乡长还在这儿,你就成了这样?!”夏风说:“生死有命,我死不了!”夏天智说:“胡说八道!”夏风说:“你叫乡长说!”乡长说:“也是的,生死不但有命,也有时间地点。老校长,你知道不知道咱清风街出了怪事啦!”夏天智说:“你说的是金莲家的稻草垛?”乡长说:“那都不算个啥,是中星他爹死了!”夏天智说:“你说啥?”乡长说:“不知道了吧?清风街都没人知道。”四婶尖叫起来:“他怎么死了?”乡长说:“他已经死了近一个月,谁都不知道的。昨天接到南沟虎头崖那儿的举报,派出所去了人,原本死的是中星他爹。谁能想到他就会死了,又死在南沟的寺庙那儿!”夏天智说:“到底是咋回事?他一直病蔫蔫的,在寺庙那儿犯病啦?”乡长说:“是他杀。”夏天智说:“他杀?又是他杀?!”乡长说:“所长下午打回电话,说把凶手抓住了,凶手也是寺庙里的一个信徒。
凶手交待,昭澄师傅死后肉身不坏,被安置在寺庙里供着享受香火,中星他爹也说他一生尽做与人为善的事,他儿子之所以有出息,也是他积德的结果,认为他死后也会肉身不坏的。他便爬到寺庙后的那个崖顶上,钉了一个木箱,自己钻进去,凶手再用钉子钉死木箱盖。可虎头崖那儿雨水多,加上潮闷,他很快就腐烂了,从木箱往外流臭水,臭水都流到崖壁上,就被人发现报了案。”四婶和白雪听得毛骨悚然,四婶就把白雪拉进卧屋去。夏天智说:“这怎么会是这样呢,他整天给自己算卦求寿呢,对死害怕得很,怎么就能自己去结果自己?”乡长说:“或许是太怕死了吧。”夏天智说:“这事中星还不知道吧?”乡长说:“还没通知哩。”夏天智说:“这事在清风街不要声张。”乡长说:“这怎么堵人口,南沟那一带都摇了铃了,明日我得去现场,你们夏家是不是也派个人去料理后事?”夏风从桌面上抬起头,说:“我去,我去看看。”夏天智说:“你去看啥?哪有啥看的?!”就对乡长说:“你还是去给君亭说一声,让村委会人去好一点,将来也好给中星有个交代。”乡长说:“这倒是。”起身就去君亭家。夏风也要去,夏天智把他拉住了。
乡长一走,小房间里白雪又哭起来,夏风有些躁,说:“这哭啥的,烦不烦啊!”夏天智说:“你去洗个脸了,我有话给你说。”夏风疑惑地端了一盆凉水,整个脸埋在水里,一边吹着一边摇,水就全溅了出来。夏天智把孩子没屁眼的事说了一遍,夏风的头在水盆里不动弹了。少半盆子的水呛住了夏风,他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终于憋不住,腿软得倒在地上,水盆也跌翻了,哐啷得惊天动地。谁也没有去拉夏风,谁也没有再说话,孩子安然地睡在床上,竟然有很大的酣声。夏风就坐在水摊里,一个姿势,坐了很长时间,突然哼了一下,说:“生了个怪胎?那就撂了吧。”一听说撂,白雪一下子把孩子抱在怀里,哇地就哭。
夏风说:“不撂又怎么着,你指望能养活吗?现在是吃奶,能从前边屙,等能吃饭了咋办?就是长大了又怎么生活,怎么结婚,害咱一辈子也害了娃一辈子?撂了吧。撂了还可以再生么,全当是她病死了。”夏风拿眼看爹娘,夏天智没有言语,四婶也没有言语。夏风说:“趁孩子和我们还没有多少感情,要再拖下去就……”四婶说:“咋能没感情?养个猫儿狗儿都有感情,何况她也是个人呀!”夏风站起来,说:“你们不撂,我撂去!”从白雪怀里夺孩子。夺过来夺过去,白雪没劲了,夏风把夺过来的孩子用小棉被包了。孩子是醒了,没有哭,眼睛黑溜溜地看夏风。夏风拿手巾盖了孩子的脸,装在一个竹笼里,三个人眼睁睁瞧着他提着竹笼出去了。
白雪呼天抢地地哭起来,四婶也哭,堂屋桌子上空吊着的灯泡突然叭地爆裂,屋子里一片漆黑。白雪和四婶在灯泡爆裂的时候都停止了哭,随即哭声更高。夏天智在黑暗里流眼泪。半个小时后,夏风回来了,他空着手,说:“咋不拉灯?”一家人都没有言传,他就到他的床上睡下了。夏风嫌孩子夜里吵,他又要吸纸烟,他是单独在后厢屋里支了张床的,进去后就关了门。夏天智流了一阵眼泪,悄没声息地站起来,在柜里摸寻新的灯泡,没有寻到,擦火柴再寻蜡烛,火柴燃尽就灭了。再擦着又一根火柴,说:“蜡在哪儿?”四婶说:“插屏背后有。”火柴又灭了。柜盖上一阵响动,火柴再次擦着,一点光就亮了,有指头蛋大,忽闪着像跳动的青蛙的心脏。夏天智说:“夏风,夏风。”夏风在他的屋里不吭声。
四婶在中堂转来转去,说:“我心里咋这慌的,他把娃撂到哪儿啦?他撂时也不给娃裹一件新布,就撂了?”四婶又敲夏风的屋门,说:“你撂到哪儿了,她哭了没哭?”夏风在屋里说:“我撂在小河畔那块蓖麻地了。”四婶说:“风这么大的。”夏风说:“你还怕她着凉呀?”白雪突然从床上扑下来,她说她听见娃哭哩,就往外跑。四婶跟了也跑。婆媳俩跌跌撞撞跑出去,巷道里没有碰到一个人,在小河畔也没碰到一个人,她们就到了蓖麻地里。但是,蓖麻地找遍了,没有找着孩子。四婶说:“没个哭声,是不是他把娃埋了?”白雪哇地又哭。四婶说:“不敢哭,一哭外人就听见了。”一拧身,孩子却就在旁边的一个小土坑里。冷冷的月光下,孩子还醒着,那件手帕不见了,睁着一对眼睛,而在身边是无数的黑蚂蚁。白雪将孩子抱起了,黑蚂蚁呼呼呼地都散了。
进了街口,迎面来的脚步噔噔响,四婶和白雪避不及,就直直走过去,也不吭声。武林却殷勤了,说:“四婶,啊婶,这黑了干啥,啥,去了还抱了娃,啊娃?”四婶说:“娃从炕上掉下来惊了,出来给娃叫叫魂。”武林说:“啊没魂,魂了?碎娃的魂容,啊容,容易掉。”四婶说:“你快回去吧,噢。”但武林偏不走,还在说:“我从伏,伏,啊伏牛梁过来的,你猜,猜我听到什,什么了?”四婶说:“你听到什么了?”武林说:“鬼吵架哩!啊,啊老贫协和,和,和引生他爹又吵吵架哩!”四婶说:“说啥鬼话,你滚!”武林说:“你不让说,说鬼?滚,滚,啊滚就滚!”脚步重着才走了。武林一走,四婶呸呸呸了几口唾沫,说:“真的要给娃叫叫魂哩。”白雪就轻轻地叫:“回来噢——回来!”四婶抱了孩子一边从地上撮土往孩子额上点,一边说:“回来了——回来!”
回到家,孩子却哇哇地哭起来,给奶不吃,给水不喝,只是尖锥锥地哭。四婶给夏天智讲了蓖麻地里的状况,夏天智说:“咱舍不得娃,娃也舍不得咱么,既然她是冲咱来的,那咱就养着吧。”夏风生气地说:“这弄的啥事么,你们要养你们养,那咱一家人就准备着遭罪吧。”四婶说:“娃不要你管,看我们养得活养不活?!”夏风说:“我是她爹!”夏天智说:“啥话都不说了,咱开个会,商量商量。”三个人坐在一起,商量到鸡啼,最后的主意是给孩子到大医院做手术,现在的科学发达,报上常报道女的能变男的,男的能变女的,难道还不能给孩子重做一个屁眼吗?但孩子还没出月,夏风先回省城去医院咨询,等满月了,夏天智就陪白雪抱孩子去手术。
这个晚上,夏天智一家人没有睡好觉,我也没睡好觉。晚饭我做的是拌汤煮土豆,土豆煮得多了,吃得肚子发胀。我是吃石头都能克化的人,偏偏土豆把我吃得肚子发胀,这都是怪事。我肚子胀得睡不下,就到文化站活动室看别人搓麻将。搓麻将的是文成几个碎鬼,他们搓着搓着,文成就把麻将揉了,吆喝着去312国道上挣些零花钱。我已经耳闻312国道上发生了两次半夜拦截过往汽车抢劫的事,但我没想到竟是这一帮碎鬼。他们不避我,甚至还要我同他们一块去,是认为我会和他们同伙的,这使我感到羞辱。我当然不去,我说:“文成,你是夏家的后人,你可不敢干这地痞流氓的事!”文成说:“谁是流氓?你才是流氓!你不去了拉倒,但你要坏我们的事你小心着!”我引生是吃饭长大的,是吓大的?说这恨话的应该是我!等他们一走,我就去君亭家要举报。
但我还没走到君亭家就遇见了武林,武林低着头往前走,嘴里嘟囔说:“啊让我滚,我就滚,滚呀,啊咋?”我说:“武林,谁让你滚呀?”武林说:“是四四婶,还有白,啊白,白雪。”我赶紧问:“白雪让你滚?几时她骂你的?”武林说:“刚,刚才么。”我朝四下里看,黑地里有一个萤火虫,向我飞过来了又飞走了。我说:“你胡说,白雪坐月子哩,这么晚了,能出来?”武林说:“她娃娃惊,惊,惊了魂,出来给娃叫,啊叫魂哩!”武林这么一说,我耳朵里满是娃娃的哭声,我就猜想一定是娃娃把觉睡反了,整夜整夜地哭。娃娃整夜整夜地哭,那白雪能睡好觉吗?我扔下了武林就走,也不去给君亭举报了,跑回了我家在纸上写“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觉睡到天大光”。清风街都是写这样的纸条治娃娃夜哭的,我写了一张又写一张,一共写了十二张,连夜张贴在街道的墙上,树上,电线杆上。至于文成他们在312国道上拦截没拦截汽车,抢劫了什么东西,我都不管了,白雪的事,事大如天。
第二天露明,我家的院门被咚咚地敲,我开了门,门口站着君亭。君亭说:“眼睛肿着,没睡好,夜里干啥了?”我说:“我本来要去你家,走到半路,遇上武林我又回来了……”君亭说:“你知道了来寻找我?那跟我走!”我说:“去哪儿?”君亭说:“跟我去南沟。”我以为文成的事败露了,君亭来寻我的不是的,就放下了心跟他走,走到半路才知道我们要去南沟虎头崖给中星他爹搬尸的,我之所以被他选中,是因为我胆大,又肯出力气。在南沟的虎头崖顶上,我看到了那个木箱和中星爹,他全身的肉都腐烂了,就像是红烧的猪肘子,一挪动,肉是肉,骨头是骨头。那分离开的头颅几乎是个骷髅,我说:“荣叔,这头是不是你的?”用树棍撬嘴巴,寻找金牙,果然有两颗是包了金的。我就把几块白骨和腐肉用布包了,盛在笼子里从崖顶提下来。
中星爹毕竟是君亭的本族长辈,他对着笼子磕了头,烧了纸钱,就把尸骨分装在两个笼子里,让我挑着下山。五十年前,中星爹也是我这般年纪,土匪在西山湾杀了人,要把人头运到清风街戏楼上示众,就抓了中星爹去运人头,中星爹也是一副挑担,挑担里盛着人头,人头的嘴里塞着割下来的生殖器。五十年后,中星爹的头也是盛在笼子里被挑着了。我说:“荣叔荣叔,我可是给你当了一回孝子!”我说这话的时候,挂在挑担头上的那个水罐莫名其妙地就掉下来跌碎了,这水罐是寺庙的人特意给我备的,它一跌碎,我就知道这是荣叔在作祟,他在报复我摔过他的熬药罐。君亭说:“水罐怎么就掉了?”我没敢多说话。从虎头崖下来,看热闹的人非常多,寺庙的台阶上我看见了坐着的四婶和瞎瞎的媳妇。她们也来了?她们能来,白雪会不会来呢?我又看了看,没有见到白雪。我那时并不知道她们到寺庙来是祈祷神灵的,还以为也是为中星爹的事来的,我向她们招手,瞎瞎的媳妇是过来了,四婶却不来,还坐在台阶上,呸呸呸地向空中吐唾沫。
一年之后,我知道了白雪孩子的事,回想起这一天,我后悔了没能自己也去寺庙里为孩子祈祷神灵。而那时我真傻,看见四婶呸呸呸地向空中吐唾沫,倒认为她对我发恨。在那以后的日子里我数次路过她家门口,希望能见到白雪,白雪没有见到,四婶是从院门里出来去泉里挑水了。我扭头便走,走过巷口,也呸呸了几口,说:“啊,想让我帮你挑水,没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