闱中筹备帝制琐谈
着者曰:袁氏称帝,由改元洪宪起,以迄取消帝制止,其中时期仅八十三日耳。此八十三日时期,间其重重秘幕与笑戏,固已书不胜书矣。然千端万绪,纷如乱丝,正如一部十七史,不知从何处说起也。故吾人不得不分其次序,条分缕晰以载之。
人第见袁氏称帝后之种种事实,足供研究之材料。而不知改元以前,其家庭间酝酿怂恿而筹备之者,已匪伊朝夕耶。是以着者对于未改元时之洪宪宫闱秘史,安能留兹缺点而弗述及之也。先是,杨度等请设筹安会之呈文既上,袁氏尚游移未决,因退而告诸妻妾,且藉以觇若辈向背之意旨。时洪姨首先表示赞同曰:“此举势在必行,不可坐失是机会也。”袁氏笑而叩其说,洪姨曰:“论势与理,俱有充分之理由。老爷子以前清位极人臣之资格,出为民国之元首。而兵力之盛,足以栗詟天下。畴昔赣宁之役,此其明证也。老爷子即继清而正大位,畴敢反对哉?此就势而言也。至以事理论,亦颇正当。前者隆裕后使清帝推让政权,畀老爷子组织共和国政府,今维持已三年矣。我国民以民主不适用于今兹时代,要求改变政体。老爷子果俯顺与情,实行君主立宪。揆诸事理,殊与隆裕后当日畀权与老爷子之初衷亦弗为忤。老爷子又何必瞻前虑后而不为乎?
“袁氏味其言有至理,因答之曰:“容再徐图之。”数日,迄未提及兹事。时袁克定心颇焦灼,急盼乃父准杨度等所请。盖杨度等之请设筹安会研究国体问题者,实克定之原动力也。欲催促袁氏,又恐为其申斥。知洪姨夙为乃父所宠爱,且有进言之能力,于是要求洪姨为己助。洪姨逆料其久挟青宫太子之希望,故曰不可。克定急,以言恬之曰:“他日我得志,当以母后事姨也。”洪姨逊谢曰:“妾何人。斯获为君家一姬人,已属如天福,敢冀非分想哉?公子是言殊折煞妾之寿数矣。”克定曰:“姨虑吾他日食前言乎?果尔,吾今日即呼姨为母,以坚姨信可乎?”乃不俟其许可,即执子礼甚恭。洪姨大喜过望,虽再四谦让而竟允诺之。然素知袁之性质不易与,设直接以此事坚请,转足启其疑团。计不如用旁敲侧击之法,或可易生效力。每届袁退休或归寝时,必与之絮絮谈汉高祖赵匡胤朱元璋往事,且曰:“彼三人者,除赵太祖稍有尺寸冯藉外,其余皆以匹夫而践天子之位。彼亦犹人耳。胡老爷子竟不彼三人若乎?”袁意为之动,曰:“吾非不欲也,实时机尚未至耳。”
洪姨曰:“老爷子年近六十,然则将何所待耶?”袁默然。洪姨又密嘱诸妾及婢女仆妇,群以万岁爷呼袁。袁初犹不应,既久,则亦居之弗疑矣。
相传怂恿袁氏为帝者,以袁乃宽之功最钜。先是,袁虽为向南人,与项城却同姓不同宗。然乃宽则在在谄事袁,务博其欢心而始止。项城以其对于己承顺恭谨,心颇喜之。尝招入府中与语,因询及乃宽之先世籍贯、里居、职业甚详。乃宽固工于词令,应对不即不离,而词旨间隐露与项城确系远宗之支派。
项城曰:“吾袁氏族极繁大,人口亦众,或者为共始祖之远支亦未可料。且翻遍百家姓,一书一笔写不出两袁字。今而后,吾即承认汝为同宗也。”乃宽喜极欲狂。叙其班次,乃宽为袁之族侄。由是,乃宽凡对人言,辄以宗叔呼袁矣。挟其同宗名义,遂出入府中无忌。即袁氏妻妾辈,亦弗回避。乃宽有子曰瑛,字不同。平昔极有夙骨,心颇鄙阿父行为。闻袁氏称帝,谓其破坏共和之罪人。久欲得而甘心,恨无隙可乘耳。比闻乃父与袁联宗,遂请于乃宽,以为父既忝属天潢贵胄之亲,儿亦思入观天颜也。乃宽许之。一日,因有要公见袁面陈,乃挟不同往,所让既毕命,不同趋叩袁,且呼之为族祖。袁睹不同气宇不凡,大加激赏,赐赍品物具。已而,令乃宽挈之谒见其妻妾。不同执礼极纯谨,以族祖母及族庶祖母称之。由此,数往来于宫闱间,冀乘间施袁氏以惨酷之手段。顾袁氏戒备甚严,出入均有侍从护卫,而卒无可下手。不同遂幡然改计。潜挟伟大之炸弹多枚,入埋于新华宫中,俾一朝爆裂,使袁氏一门同为灰烬。他人固不知,即其父乃宽亦未由窥其底蕴。不料袁氏恶运未终,事遂败露。当时尚不知谁实为此者。嗣经多方侦察,始悉乃不同所为。时不同已先期托故远飏矣。自炸弹案发现后之翌晨,袁氏接得邮局自天津赍来一函拆而阅之,乃不同来书也。其略云:“某某****听者,吾袁氏不同自谓清白家声乌肯与操莽为伍,况联宗乎?余所以覥颜族祖汝者,盖挟有绝大之目的来也。其目的维何?即意将手刃汝,而为我共和民国一扫阴霾耳。不图汝防范谨严,余未克如愿。因以炸弹饷汝,亦不料所谋未成,殆亦天助恶奴耶。或者汝罪未满盈,彼苍特留汝生存于世间,以待多其罪,予以显戮乎?是未可料。今吾已脱身远去,自今而后,吾匪惟不认汝为同宗,即对于我父,吾亦不甘为其子。汝欲索吾,吾已见机而作,所之地址,迄于一定。吾他日归来,行见汝悬首都门,再与汝为末次之晤面。汝脱戢除野心,取消帝制,解职待罪,静俟国民之裁判。或者念及前功,从宽末灭,汝亦得保全首领二者。惟汝自择之。匆匆留此警告,不尽欲言。”袁阅毕,怒不可遏,拟究乃宽以教子不严罪。嗣经袁之诸妾缓烦始幸而免。盖乃宽平首最工媚术,恒得诸妾之欢心。故诸妾不惜出死力为左袒也。厥从袁侦知不同素与乃宽性情不合,此次埋藏炸弹乃宽实不知情,复言归于好。乃宽愈以小忠小信坚袁之信。不数日,又恢复其原有势力。
未几,竟获大典筹备处处长一席,足见袁氏之信任深矣。
当大典筹备处设立之前,则又一段秘史在焉。其个中真相,大约非目击者弗能知也。先是,杨度等筹安会开幕后研究国体决议,请于袁氏实行君主立宪。袁氏径可其议。其最奇者,改元洪宪明令未下时,先命设大典筹备处。起初,袁氏犹顾忌舆论攻击,严格的守秘密主义。又未敢动用国帑,因以经济支绌是虑。当有二姨太与三姨太发起,先由家庭间协助巨款。计袁之妻妾十六人、子十五、女十四挨次每人助一万元,谓之姘股份。凡出资者,俟他日袁氏登极后,各有优先之利益。宛如前清功名执中之官僚,欲以重金得某处优缺,集合刑名钱谷两幕帐房前稿后稿暨家丁等各助金钱贿赂当道,俟到任后,分别股份之多寡,定利权之大小也。名之曰:带肚子。不谓袁氏爱妾亦师其故智也。尔时,除于夫人与次子克文及三女淑顺反对外,其余咸一致赞同。咄嗟间,竟集资四十余万元为试办大典筹备处之用。议既决,遂觅一既亲信而又可靠之人为处长。顾一时颇难当选,事为袁乃宽所闻,欲攫取是职。既得为帝制功臣之一,又可从中侵蚀巨款。乃奉十万金为二姨太与三姨太寿,要其为己推荐。二姨太三姨太颔之。一日,袁又道及兹事,二姨太乘间进言曰:“妾意处长一席,非心腹者不办。妾等物色殆遍,惟有袁乃宽足以胜斯任。盖彼既系同宗,而办事复诚笃谨慎也。”袁喜曰:“微卿言,吾几忘之矣。”因立召乃宽至,告之故。且征取同意,乃宽满口承诺。任事后,略事支配,则四十余万已经告罄。亟与二姨太商,须觅一大资本家而为财政上浥注,始可取求不竭。二姨太然其说,嘱乃宽借箸代筹之。
乃宽曰:“非不可。素有大财神徽号,苟以是责畀之,彼则得矣。”二姨太果以是说请于袁,袁亦以为韪。
于是与磋商,力任其可。愿先以五百万元资助。不足,仍可增益。惟有一事要求,异日袁践位,当以首揆一席酬庸为交换之条件。袁许之。越日,即挟巨款至,伪言系己解囊,实则皆挪自交通银行也。由是,苟有不敷用者,悉向要索,数月间,竟达四千万有奇。乃宽从而中饱之,为数亦不赀。有所得辄分其结余,报效二姨太三姨太,以酬其荐己之功。嗟乎!两姨之金取给于袁乃宽,而乃宽之所得则侵蚀于大典筹备处,筹备处之金又取给於,之金则又取给于交通银行。夫以国家有用之资财,供一人筹备帝制之用,而佥壬宵小又于中渔利之,若辈之肉其足食乎!
豹房轶闻袁素有心悸之症,其原因由于操劳过度。当筹安会发生之后,袁每日必召六君子暨十三太保入府,提议帝制问题。甚至自朝迄暮,而无晷刻甯息。以故,常患失眠之症。竟夜而目不交睫。延医诊之,亦未收效果。时高丽姨太乘间献媚曰:“妾在朝鲜时,吾养父以垂老之年理烦治剧,曾患此症,嗣值一番僧授吾父以治之法。其法购取明珠良玉,碾之成屑,渗和参茸中制为丸,每届归寝,食数枚。积久,不特失眠之症可以立愈,且于精神与年龄上,获有莫大之裨益。吾父如其言,果有奇效。
陛下曷不仿而行之乎?且陛下辛苦数十年,今幸指日间可登大宝,正宜颐养其天年以享受帝王幸福。若配合此方,既却病又可延年。盖一举两得也。”袁韪其说。乃派侍从四出搜罗。肆中珠玉无算所费,亦不赀。如法制药,食之,未及一来复,所患若失,且体质亦非常强健而久静思动。于是,每夜必御妾。
更嫌不足,甚或招二三人侍寝。诸妾爱惜袁之身体起见,拒而不可。袁一再行强迫手段,诸妾弗敢忤其旨,勉从之。袁招良工制一合欢床,长阔约丈余,锦衾绣褥,穷极华丽。晚餐后,指定某某数妾荐枕。然日则坐理万机,夜则疲于奔命。未几,精神又苶惫矣。乃多食珠玉药品,卒无效。于是遂罢长夜之欢,移榻于别室独宿。顾又不耐孤另,夜深潜起入妾室。明日,受幸之妾必为他妾所揶揄,谓其俟夜阑人静后招袁来信宿也。厥后,习以为常,亦不之怪。
袁氏好女色尽人皆知。然其目的所在,则裙下双钩是也。
盖袁脑筋极简单,而于社会上习惯最深。谓妇人女子足以动人怜者,首推纤纤莲步。若其天足,虽具一代风姿,终不免几分蠢俗状。以故,袁诸妃皆系窅娘新月潘妃莲花,所谓观音大士赤双蚨,实无其一焉。诸妾中之足极瘦削而又有菱角者,当以叶氏为第一。叶氏为扬州人,扬州缠足之式样,夙称甲天下。
凡他处女子缠足,咸以扬式为模范。故袁对于叶氏,他无所爱,独赏鉴其双翘也。闻叶氏之纤蚨虽如削笋,而行动时不需人扶掖。腰肢婀娜本可作掌上舞。益以窄窄莲钩,每小步花前月下,偶一摇曳辄欲乘风飞去,袁绝宠之。相传袁得叶氏后,曾命诸妾奉叶为圭臬,刻意束足。使小有不遵者,立逐之去。诸妾不敢违其旨,勉从之。于是矫揉造作,闻因此致疾者十居五六。
由床榻以至室门,亦欲娇倩人扶。月余,袁必考验其成绩。脱阳奉阴违,即以鞭挞从事,可谓顽固极矣。昔人诗云:“楚王好瘦腰,宫中多饿死。”大可以是两语改易数字赠袁也。当前清厉行新政时,曾有不许缠足之谕旨。诸妾闻是耗窃喜,从此可以脱离苦海。乃请于袁,拟一律放足。袁怒而唶曰:“朝廷不许缠足,为对于后来女子而言。非谓已经缠足者,得以自由放佚也。此后凡我诸女年未满十龄者,当不使之堕入此旋涡中足矣。尔曹慎勿萌是非分想也。”诸妾大失所望,恨无已。迨袁欲为帝,杨度等建议,谓陛下他日正位后,事事必反前清故例。袁笑曰:“第一,吾之后及妃体质上与满人有特殊之点。
“杨度等不解所谓,愕然弗能置答。袁曰:“爱新觉罗氏奄有天下二百六十余年,其历代后妃皆系天足。独吾之眷属则异是然。当兹新旧过度时代,欲求一家之中,而能一致跚跚莲步者,则殊难,甚惟吾之嫔妃可当其选耳。”杨度等乃交口颂扬不止。
又袁有一性癖,凡府中给役之婢女仆妇,非裙下双钩,概不录用。故此辈供奔走之人,清维及扬州两处妇女占大多数。盖以是两处夙以善缠足之名着闻于当世,是以袁乐而用之云。
藏春坞为清文宗赐娇之所。相传文宗性喜渔色,曾罗致民间妇女多人载入圆明园寻乐。中有翘楚者四,文宗命名曰四春。
四春者,即牡丹春、杏花春、海棠春、杨柳春是也。文宗爱之甚,因辟藏春坞以居之。其风流艳史载入清秘史中,固已尽人知之矣。当袁氏为民国元首时,公余之暇,曾挈其妻妾子女往圆明园游览。虽风流天子与夫艳丽娇娃已为陈,死人长眠地下,而平原草木旧迹未湮。袁氏摩娑凭吊,大有虎贲中郎之感。因谓诸妾曰:“彼指文宗亦犹人耳,而能享受此无上艳福。吾今缅怀往事,能母愧羡乎?”时于夫人在侧,闻此语大不谓然。
乃以冷语讥之曰:“论汝所处之地位与文宗无甚差别,汝苟艳羡,胡不择取可人儿载入藏春坞以娱年乎?”袁笑曰:“此帝王骄淫奢侈之行为贻天下万世诟病,吾安能蹈其覆辙?矧今兹时代与文宗之世不同乎。子休矣,毋以是语餂我。”及袁欲帝制自为,洪姨潜请于袁曰:“曩者老爷子不尝羡文宗藏春坞故事乎?今将酬夙愿矣。”袁报以谑语曰:“若之记忆力强甚,脱非若言,吾几忘之。然吾即欲效文宗所为,奈环顾诸姬中。
畴能及四春之美者,纵使详加选择置之坞内,亦殊觉索然无味。
或俟吾登极后物色天下名姬再实行兹事亦未为晚。”洪姨笑颔之。越日,忽要袁与己游圆明园。袁以政务纷纭坚辞弗去,洪姨大撒娇痴,固求不已。袁不忍却其意,命驾偕往。至则见其爱姬忆秦楼、凤儿及其第十五妾出而迎迓,更命舆人径驰车入藏春坞。坞中陈设穷极华丽,而婢女仆妇雁行排立,状至严肃。
袁笑向洪姨叩之故。洪姨曰:“无他,乃四春接待陛下圣驾也。
“已而,乐声大作。洪姨扶袁下车,纳之登宝座,已即率忆秦楼等三人盈盈罗拜阶下矣。且曰:“妾等自知弗逮四春之颜色,然即此聊为陛下博一粲耳。”袁始悟掉此玄虚,皆洪姨恶作剧以博己之欢心也。因笑不可仰。是夕,即宿于坞中,领略温柔乡之风味。翌晨,方挈四姬偕返,与杨度等侈谈无忌云。
袁尤有一种怪癖,惯喜白昼宣淫。每至兴致勃勃,不拘何时,不论何地,亦不论何人,或届餐食及会客时,苟兴之所至,即托故入内室。但得睹一妇女,即执之强迫从事。以故,凡婢女仆妇往往有猝遭其玷污清白者,不可胜计。事后,则必多给金钱,谓之曰遮羞仪。由是,其子妇及甥女辈咸凛凛有戒心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