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于私藏军械罪行重大,江都令直接将此事移送州府办理。
现任扬州刺史原是京官,本性尚可,因无意中得罪二张左迁,混了好久才又爬到今天的地位,几年苦头吃下来,简直就是谈“男宠”色变。虽然皇甫叔轩地位远远不如二张,但在皇甫家的厚礼奉送和“婉言相求”之下,明知此案定有冤情,却也不敢公然作对。
在这种情况下,刘濯十分合作的态度简直让他感动得痛哭流涕——他把案情交待得所有人都觉得确有其事,几乎没有一点栽赃诬陷的痕迹。
譬如说,问他动机何在,他说是在交州时曾听到有个传说,新婚之夜把仿制的弓弩盔甲放在家中偏僻处,不但可以一举得男,而且孩子长大后必定是冲锋陷阵,战功彪柄的猛将,他望子成龙心切,觉得用真玩艺肯定比仿制的灵验,所以一时糊涂才藏了军械在柴房;问他弓弩盔甲从何而来,他说是在某个月黑风高之夜趁守卫松懈之际只身偷溜进军械库盗出来的。
时间地点都交待得明明白白,而且一口咬定是他一人所为,不干别人的事。虽然这与设想中有点不符,但在又喜又愧之下,刺史也实在不忍心再逼他牵连旁人进来,反正皇甫公子也没说一定要把元家整垮,他就不要再多作什么孽了。因此,扬州府衙中当年效法来俊臣、周兴创意制成的恐怖刑具,竟没有一种落到刘濯身上,是为不幸中的大幸。
几天后,刘濯被判流刑,发配辽东服役。而负责管理军械房的张参军则也象征性地罚了点小钱,以惩戒“殆忽职守”、“律下不严”。
唐律,流刑以上须报刑部批复方可执行,因此要流放到辽东去的犯人按照惯例先押解上京,到批文下来就直接送往边疆。刑部复核本来就不过是个形式,十几年下来真正被发回重审的案件极少,这样的安排可以省很多工夫。
起解之日,元府阖家送行。
“贤婿,这几日老夫与桑儿一直在查,是家里哪个不肖之徒勾结外人干下此等勾当,但……”官差进门后二话不说就往最偏僻的柴房搜,怎么看也是事有蹊跷。无奈时间过于紧迫,又没什么线索,明察暗访了几天,还是一无所获。
“事已至此,您就不必再多耗心力了,万一为了替我翻案弄得府中人心浮动,反而得不偿失。”
听他如此通情达理,元员外心中更是愧疚。“唉,元家亏得有你,亏得有你……”老实说当初他对女儿的婚事尚有些疑虑,就怕刘濯不够真心,但今天看来,一个男人肯为一个女子担下天大的罪责,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前程,其用心绝对是无可置疑的了,“路上自己保重。可要尽早回来!”这个女婿,他不能不认。
“是。您也保重身体,桑……就拜托您照顾了。”他对着老人说话,眼神心思却已飞到了一旁的元桑身上。员外了然一笑,退了开去。
元桑一身素服,形容憔悴,正在絮絮叨叨地吩咐努力隐忍不耐的宜得——宜得坚持随他一齐去辽东。
“就算路上我反悔了,也可以很方便地回家。”劝他别跟时,他这般说。宜得家在河西,因为随他左右,已经有三四年没回了。
“天寒地冻,你要小心伺候,别让他着凉了,他一向不会照顾自己;多吃点鱼肉,不要心疼花钱,盘缠够吧?千万不要一时意气跟官差起冲突,有什么气也忍一下,平平安安就好……”
“桑。”刘濯走到她面前。
宜得舒口气,终于可以耳根清静了,他跟了主子好几年,她才当人家媳妇几天,这些事还用得着教?啧,女人。
“濯……”他穿着囚衣,手脚上镣,头发散乱,颌下有胡渣,整个人都变得很糟糕。都是因为她啊,若非她这般无能,这般弱势,事情何至于此?他原来是那样的才气纵横,前程远大,他本来只是想安安分分地过一辈子寻常生活,却因她的牵累,去承受完全不该属于他的命运,辽东苦寒,大小战事不断,这一去,不知还能不能……
恶人只手就可以翻云覆雨,而与世无争的无辜之人却只能逆来顺受。何其不公!
“都是我,都是我不好!”
双手被锁在刑枷里不能安抚她,他只能看着她通红的眼眶,暗暗心疼。“桑,你要坚强。”他不能让她落泪,怕只要一看到她的泪水,自己会使尽所有手段放弃辛苦得来的新生,也要留下来伴她左右。他不能那么做,流刑只要六年就可以回乡,中途遇到大赦的话时间可以更短,如果走另一条路,就是一辈子的沉沦了……
“过客,我们说好的。”公差的吆喝声中,他被迫举步,渐行渐远却频频回头,用口形索要着她的保证:“过客。”
她不哭,他会回来的。他身强力壮走了那么多地方也不过生些小病小痛,一定会回来。她要做的,就是让他回来之后不再面对这种被迫离开的劣境!一咬银牙,她望定他的身形,用力点头:“过客!”
他放心之外又有些伤心,扭头大步离开。
她立在当下眼眸追随,直到再也看不见背影。
走了,就这样走了,拖着泥,带着水,再有一颗牵牵念念的心……
她,不哭!
在宜得的好生“孝敬”之下,几个解差对他主仆二人颇有特别待遇,路上也不甚艰难。如此一路无话,到了汴州。这日休憩时,刘濯将宜得唤到一边,从怀中取出些物事。
“宜得,你别再随我走了,替我回扬州去看看……元姑娘吧。皇甫仲擎不知还会使出什么手段来整元家,你带着我的信物,若要用到钱财之处,尽管去取用。如果单用钱不能摆平此事——”他沉吟半天,终于接了下去,“到万不得已之时,你便把这封信送到京城求助,记住,非到万不得已不要使用!”
李宜得呆呆接过他给的东西,好半晌才连连摆手:“不行,路上你一个人万一出事——”
刘濯给了个意味不明的笑容,缓缓道:“宜得,这些年来你跟随我左右,帮了我许多忙,我心中好生感激。你难道没想过,我身怀重金,只身南来,为什么能完好无缺地活到遇见你的时候?”
他是没想过,又不是娘们,谁耐烦整天想来想去的——耶?他说的,不会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吧?
怎么可能?哼,他肯定是为了让他回去看顾他的婆娘才吹牛诓他的。他会功夫,猪也能在天上飞了。
看他神情几变,刘濯含笑不语,俯身拾起豌豆大的小石子扣在指尖,向着三丈开外的槐树轻轻一弹——
完了,他的眼睛肯定出毛病了!竟然看到那颗石子穿过一棵树,又一棵树,再一棵树!
急匆匆奔过去确认。
天!是真的!三棵树上连成一线的洞口仿佛在嗤笑他的愚蠢,而完整嵌进第四棵树的石子更是肆无忌惮地粉碎他的自信!鲁班门前抡大斧——那肯定是前人为他这几年来苦难史定制的最佳写照!他那“手无缚鸡之力”的主人,双手甚至还锁在枷中!
居然——这么奸诈地耍着他玩!相遇时的情景无数回浮现在脑中,这次终于有了全新的阐释:恐怕当时他是看他直肠子很好相处才会买下他,“好心”放他走又不给盘缠是故意逼他回来,从不将钱交他保管是一直就防着他——好好好,李宜得一世英名,竟在栽在他手上!
他越想越是怒气横生,大步走回去,倒头下拜,粗声道:“刘公子,当年承您相救,这些年我服侍您,报答得也算够了,李宜得虽是一介武夫,倒也不想让人猴儿一般戏耍了去!您一身惊人武艺足可自保,路上请多保重。就此别过。”起身,用他所能想象最雄壮威武的步态开走。
就是知道他的牛脾气,他才一直不好开口的啊。
“宜得,当年是我初次离家,人情世故全然不懂,途中见你老于江湖,心中仰赖才邀来为伴,绝不敢有半分轻视戏弄之意。你也知我不擅辞令,若是为此让你心生怨愤,我在这里谢罪了。你全心护我,我也将自己的吃饭技艺倾囊相受,也算扯平,你若执意离去,我自不便阻拦,唉,只可惜了这些年你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胜似兄弟的情分。后会有期吧。”也不提高音量,刘濯像是在对着李宜得的背影自言自语。
李宜得僵着身子动弹不得。
什么什么?这也叫不擅言辞?他这一说,他又怎么好意思走?但回头不是显得很没有原则?
想来想去,还是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
“施恩不忘报,本来就是我刘濯的行事之道,总之但求无愧于心而已……”
也罢,大丈夫恩怨分明,欠他的情,还他便了,可不能让他以为李宜得是忘恩负义之徒!
主意一定,他匆忙回身,一把夺过刘濯手中信物书简:“这件事我替你办好。日后你我便再无瓜葛!”
望着他大步离开的背影,刘濯轻叹一声。
惊人武艺什么的,他是见都没见过啊。
此行差官押解的人犯共止三人,任务轻松,刘濯见闻广博,路上风光娓娓道来,宛如向导一般,几个人倒也甚是相得。一路无事,到了神都。
出事的,反而是在这天子脚下。
刘濯到现在还是不愿相信怎么自己会只在大牢待了一晚上。之后就挪了地方,除了枷锁,换了衣裳——说起这衣裳,他真是哭笑不得,轻软且有些透明的质料像是随时都准备给人褪下的样子,粉红滚金边的色彩怎样都引人遐思,当然,这个颜色至少比那位扭扭捏捏走路的“头领”一身腥红要正常很多,衣服上薰了很奇特的香,没猜错的话该是催情之物——这是标准的男宠装束,他并非没见过,但实在很难想象会有一日套在自己的头上。
命运真是奇妙的东西,他竟来到了奉宸府。
奉宸府,女皇特别设立的宫廷机构,由二张把持,名义上是“研修典籍”,事实上却是豢养美男子以供女皇享乐的藏污纳垢之地,名声臭得随便在哪个山村里找个老农都可以跟你说上长篇“艳史”。
才因为太平公主的男宠而陷入这般境地,自己却进了专门“服侍”皇上的奉宸府,或许真是老天不让他与这家子人脱了关系吧。
看那日“头领”与狱卒交谈时熟稔的样子,这里的少年们,恐怕有不少是与他的境遇大致相同。他们该是高兴的吧,父母给予的容貌可以免去牢狱之灾、流戍之苦,甚至还可能获得天子的青睐位极人臣,何乐不为?
被问及有何才艺之时,他说他会吹笛,免得那位“头领”黏黏腻腻的手借教导之名也落在他身上。
“那,你试试看。”“头领”叫人取了把笛子给他,看好戏的样子分明是不信他会吹笛的说辞,还口气暧昧地说:“如果奏不好,你就等着替我‘吹笛’吧。我就喜欢你这冷冷的小样儿。”说罢一伸兰花指,还抛了个媚眼过去向他卖弄风情。见状,周围有些资格的“供奉”们都吃吃地笑个不停。
刘濯自认修养还可以,到了这会儿,还是忍不住把宜得说过的脏话统统在心里过了一遍才能定神。
既已到了这里,就算只为了保住他的“贞操”,都不能再刻意隐瞒什么了。
试了试音,嗯,虽非极品,但毕竟是宫中之物,音律倒也校得极准。
起了个调,开始吹奏。
宫商角徵羽,自幼浸淫的技巧,可以让人心旷神怡,却到不了自己的内心。
没多久,“头领”的脸色变了,“供奉”们也都不敢置信地掩上了嘴。
这曲子除了高潮处不那么华丽花哨外,活脱脱就是六郎大人最拿手的《凤鸣朝阳》!
说起这《凤鸣朝阳》,据说是六郎昌宗大人刚进宫时某个夜晚聆听天人奏乐创制而成的,最得皇上喜爱。六郎大人献奏此曲,说明来由后,皇上龙心大悦。张家兄弟宠冠朝野,此曲实该记一大功。
六郎大人非常偏爱这支曲子,连亲兄长如易之大人,他都不肯传授,为这兄弟俩据说还吵了很久。
那好,照理说这《凤鸣朝阳》是宫中之乐,刘濯一介凡夫俗子,怎会习得曲谱?怪事啊!
“是、是、是你!”正疑惑间,只见秘书监张昌宗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双手颤抖地指着仍一派自然专心吹奏的刘濯,连口中的食物掉到了地上都浑然不觉。
今年是武氏执政的第四十五个年头,皇帝也做了十五年。这辈子她受过最大的委屈和侮辱,也得到了至高的荣耀和地位,所以就算没有享过世人眼中的“福”,像是举案齐眉,天伦之乐什么的,就算被诟病不知羞耻地贪恋少年鲜嫩的容貌与身体,也不觉得打甚么紧,那些比她有福气的人,那些骂她的人,还不是照样得趴在她脚下山呼万岁。
最近的身体一直不适,连元旦例行的大宴也未曾出席。显、旦他们应该很高兴少了她在一旁吧。实在她也懒得看见他们,每回朝见时那两只兔崽子战战兢兢随时准备逃走的样子,让人想起来就讨厌。
人间母子,相处到了这种程度,也算失败。
八十几岁的高龄并未削弱她的警觉心和判断力,比如最近太子显和张柬之他们走得很近,再比如昌宗这几天进献的乐谱绝不是他自己有能耐制出来的,她都知道。但是往日的壮志雄心却消退了不少,他们要造反就造吧,天下迟早还是姓李的,风烛残年,她还在乎什么?
还不如看看那个被昌宗藏着掖着的乐匠来得有意思。
当张昌宗不情不愿地把刘濯“打点”一番领到迎仙宫武皇的寝殿时,她正在饶有兴味地看一群“供奉”们裸身相逐起舞。室内一片****之气。
良久,武则天昏昧的视线才不经意地对上门边陌生的身影。
“你就是那个刘濯?过来让朕瞧瞧。”她漫不经心地啜了口张易之献上的大补酒。大抵天下美貌男子都有些相似吧,才会觉得这人模糊的轮廓有些熟悉。
还真有点腻了呢,不管是江山还是美人,时间一久,总是无聊。
“过去啊,皇上在召你!”张昌宗闻言,伸手推了身边男子一把,谁料他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又用力推,对方仍是不动,一脸漠然,只有眼神中透出的几分厌恶证明他并非神游物外。
张昌宗生怕加入一个劲敌争宠,从没想引荐刘濯。几日前在武皇逼问下不得已供出,本就已经满心不甘愿,谁想到了这里他竟还如此不识抬举,忍不住破口大骂:“不识相的家伙,你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最好皇上一怒之下杀了他!
这一骂,刘濯没有反应,“歌舞”倒是停了下来。
那领头的“供奉”夸张地娇笑:“这位小兄弟是新来的吧,瞧那模样多害羞啊,来来来,咱们去指点指点他!”
话音方落,一群人全围到刘濯身边去拉拉扯扯毛手毛脚。
“够了。”他寒冰似的嗓音中竟有一股天成的威仪,让周围人都不知不觉停了动作,不敢再造次。
已开始闭目养神的武皇终于觉出有些诧异,张开眼,刘濯已排开众人来到她面前。
无视老人惊吓的神情,俯在耳边,他用平缓到有些讥诮的语调轻轻招呼:“别来无恙,皇祖母。”
五年前,久视元年(公元700年)八月某夜。
寝房内,一老一少,一坐一卧。
“你要走?”苍老的声音中有着少见的惶恐,“为什么?”
“当白痴也会累的。”不是抱怨,年轻声音没有情绪地叙述事实。
“我不是说过吗?只要再忍一忍,你就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从小到大,荣华富贵是我最不缺的东西。”反而是多到令人生厌。
“那么权势呢?你伯父和父亲无能,如果你配合,我可以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