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仲擎一度切断了元家的所有生计,店铺生意萧条,伙计纷纷请辞,合作商家一一退出,元桑父女俩简直一筹莫展。
正在此时,宜得回来了,带着刘濯积累起来的惊人财富。它们源源不断填补着各处的缺口。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元家原有的家底全部清洗了一遍,固定的和在支持周转的,全成了刘濯的钱。
令元氏父女大感意外的是,都料匠刘濯似乎在各地都有产业,只消一封盖有他印信的加急书信,蜀中的锦缎,益州的纸张,南海的明珠,东北的皮毛,都会日夜兼程地送来,而且都道货款已经结清。
这等于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元桑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正当他们决定凭借这股力量与皇甫仲擎一决生死时,毫无预兆地,皇甫家倒了。
听说是皇甫叔轩惹恼了太平公主,被一脚踢出了府。后来又有人怀疑他私藏了公主府的财物,查到后来,竟然发现当年皇甫叔轩的父亲“似乎”给反贼徐敬业提供过粮饷。这下姓皇甫的一个都逃不了,主子发配边疆,奴婢家财尽数充公。
报应来得又急又猛,实在令人诧异。
更大的惊诧是起解那天,云起竟收拾好包袱准备与皇甫仲擎同行。
悬而未决的内贼身份终于真相大白。
“柴房的位置是我告诉他的,那晚上的后门也是我开的。我无心害人,只是以为终于找到倚赖终身的对象……没什么好辩驳,总是对不起元家这些年来的恩惠。随他一起到辽东,吃的苦受的罪就当是对我的惩罚。他不是好人,但我这辈子就认定他了。与他在一起,总好过我往后一人后悔。”
对着元员外连磕了九个响头,云起决然离去。
元桑看不出皇甫仲擎冷眼旁观、满不在乎的神情中存着对云起的什么情意,但那是她自己选的路,她必须自己去承受了。她没法怪她什么,为情所苦的女人,想必内心的煎熬已经够受。
她自己也好不了多少。拼命地让自己累,回房倒头就睡,这样才能不去想他今日到了哪里,做了什么苦差事,有没有吃饱,有没有被人苛责,有没有遇到危险,有没有……看过她的信?每思及这些,就难免心慌意乱,冥想终日,一事无成。
很多时候她是羡慕云起的,敢爱敢恨,抛下一切就随皇甫仲擎去了。但她不行,纵是每日里渴望着插翅飞到他身边,想起对他的承诺,却不得不硬生生地收起些许狂心,看顾好这个家。
随忙碌工作而来的是成就感。她挟雄厚财势迅速占领了原本属于皇甫家的大部分事业版图,维扬乃至整个淮南,元家独占鳌头之势已渐成定局。
但对元桑来说,这份喜悦还不及接下来的好消息之万——
中宗复位,天下大赦。除谋逆外的一切罪行,均得豁免。
濯,要回来了!
即使手续繁琐路途遥远,相信最多到今年夏天,必可以见到他!当然那是最保守的估计,或许天下大赦的诏令传到扬州时也已到了辽东,这样的话,不出两个月他就可以出现在她面前了!
濯还没有好好看过扬州风貌吧。那时,他们就可以一起到栖灵山上看琼花,就在他俩初遇的澄碧湖旁;他们还可以到扬子江心去看磨镜的工场,他一定会感兴趣的;然后带他去看庙会,吃蜜糕……
当然,最重要的,是她还准备了一个大大的惊喜,等着与他分享!
怀着这样雀跃的心情,元桑起劲地忙着。她要让濯回来的时候瞧瞧,他的娘子是多么了不起地赚下了偌大的家业!
但是,琼花香了谢了,知了叫了停了,菊花开了败了,一直到银装素裹的隆冬,那条官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中,还是不见刘濯的身影。
元桑脸上的光彩,一日日淡去。强笑着,强撑着,却掩不住浑身的憔悴落寞。
一场大变让元家人之间的联系变紧密了。他们用一种生涩的方式安慰这个向来坚强的孩子,猜测刘濯逗留不归的可能性成了元府中人每日的必修课。
阿琚说,可能手续非常麻烦,负责官吏贪婪得要死,濯不得不很辛苦地赚钱赎身;妹妹说,或者他们要让他免费盖一座豪宅才肯放行。
爹说,可能濯走在路上被人认了出来,于是当地富商硬是把他留住,央他帮他们造房子;大姐说,或者路经穷乡僻壤,濯同情别人屋上无片瓦,所以留下来帮助他们。
宜得说,可能濯在路上碰到强盗,虽然他很强,但双拳难敌四手,所以他被扁得很惨,得休养一段时间才会继续上路。
大娘说,可能濯被某地一位千金小姐缠上了,濯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摆脱她;三娘说,或者他没办法摆脱就索性与她成了亲再回来。
……
她无言,只能感动得看他们为自己的设想与别人的不同而争辩,只能在他们频频投来的担忧眼光下强作无事。
濯啊,无论怎样你捎个消息来好不好?好不好?你就算被人打成了残废你就算在外面另娶了十房八房美娇娘,至少告诉我一声,你还活着,至少报个平安啊!
你不会忘了我的对不对?就算只是朋友就算你怕了我的“情之所钟”,你总不会忘记这里还有一个与你拜了堂而且把你害得很惨的女人吧?你不准她等,她偏等等到你烦等到你内疚,你才会回来是不是?好,你一日不回,她等你一日;你十年不回,她候你十年!
当所有可能的理由用尽,还不见人回转时,镇日里行尸走肉般处理着内外事物的元桑,终于晕倒在了书房。
元员外再也不能顺着女儿的意思放她到处乱跑。大夫人一声令下,她被送进别业休养。也在那里,众人迎来了惨淡生活中的那个“惊喜”。
到得扬州,已是入夜时分。
想见她。
他要告诉她,他也是“情有所钟”的。
他想让两人以后一直在一起;他想下了工回家时有人等他吃饭,如果是她谈生意回来晚了,他也会热了饭菜等她;他想请她教他学着笑得像个正常人,他想要……几个可爱的孩儿在膝下追逐嬉闹,孩子虽然没有爷爷奶奶,但爹娘外公外婆会爱他们,不让他们有那样孤寂的童年。
举案齐眉,共度晨昏,他新的人生里,有她。
但问题是,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就是这件事,让刘濯一直站在元府背后这条小巷里远眺着府内亮灯的书房,无法动弹一步。
桑,我回来了。
不对,她当然看得到你回来了,不能用这种废话来浪费时间。
桑,这么晚了还不睡?
不行,听听这话多暧昧!让桑发现你一直在想念那一晚的光景就没脸见人了。
桑,你瘦了。
去去去,少自作多情,万一她不但没瘦反而胖了怎么办?
桑,家里一切都还好吧?
拜托,这句话要放在痛诉离情之后的闲聊时间才合适!
千里兼程,近乡却是情怯。
不是不知道他这个样子实在很傻,从来都没想过自己会为一句微不足道的话而准备上近两个时辰,但是,心中的喜乐却是无以复加——这就是他要的平凡与轻松啊。
继续想,继续想。一定有非常合适的!
是谁规定一定要有开场白的?画图纸写策论谱曲子都比这个容易多了。就算只为了避免以后再发生类似伤脑筋的状况,他也真的不能再长时间离开桑了,对吧。
算了,总归是要进去的。还是寄望于桑一看到他就扑进他怀中痛哭或者晕过去吧,虽然可能性极小,总比他站足一整夜最后不支倒地要好吧。
不欲惊动旁人,一个起落之后,他已站在高墙之内。来到书房前,深吸口气平复心跳,推门。
“桑——”
看清房内的状况后,他开始后悔刚才浪费在外面的表情。
“……岳、岳父。”
元员外一点惊讶的表示都没有,抬头觑他一眼,不做声,继续手头的事。
刘濯恭恭敬敬地立在一边,本想等他忙完再说,但当看到他换了个账本继续看,没有丝毫准备招呼他的迹象时,还是沉不住气了。
“岳父,怎么是您在这里……桑呢?”
元员外仍不睬他。
“岳父,您倒是给句话啊。桑是不是睡了?那我去房里找她——”说罢就往外冲,毛躁的样子看得元员外直摇头:看他挺稳重的一个人,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沉不住气了?
“慢着。”
刘濯闻言回身,面对太师椅上庞大的身形。
“你原来还记得回家的路。”
刘濯知道他生气了,想必桑也不高兴。但很奇怪,这样不敬的语气非但没让他反感,反而觉得很新鲜,很……亲切——他说“回家”呢。
“路上有事耽搁了,也没时间先捎个信回来,让您担心,实在罪过。桑她——”
“你先坐下,老夫有事问你,你先别一口一个桑儿。”
刘濯被他说得赧然,也不好再追问下去,只得依言坐下。
“岳父请讲。”
元外自抽屉中取出两样东西,放在桌上。
“皇甫家的垮台是否跟你有关?”
刘濯惊讶中带点慌乱的神色给了他答案。皇甫家倒得如此迅速彻底并且“及时”,他心中存疑,倒也未往他身上想。直到宜得回家过年前将这信物和书简留下,托他转交刘濯,无意中瞥见的收信人名字,竟是当朝最有权势的张柬之大人!
经商之人自然消息灵通,他知道张柬之是保太子复位的最大功臣,如今可谓权倾朝野。凭张柬之的权势,绊倒皇甫家绰绰有余。但刘濯一介都料匠,行迹又从未到过京城,怎么可能与他相识?所以他也只是姑且试探一下,谁料竟真的与他有关!
“你不会只是个都料匠,也不可能是晋州盐商的区区从侄,你到底是什么人?”能干的女儿,到底给他挑了个什么样的女婿?
看到那封信开始,刘濯就知道今日之事难以善了。若非深知宜得为人粗率,真要怀疑他是为了报复才故意留下这祸根的了。
“桑……知道有这封信吗?”他并未辩解下令整垮皇甫家的是武皇而非张柬之,这不是问题所在。
重要的是,他还没有想好是否将身世对桑和盘托出。毕竟在他看来,这对他们以后的生活并没有影响,如果在他八十岁上公布这个秘密,桑不相信,那就只当它是个笑话;桑即使相信,也是事成定局多想无益。但现在不一样,往后的生活中不知是否会有变数,他不想凭空为已经勾画好的美丽远景添上一抹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