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微幸福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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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几个月过去,老彭再次站在巫红豆家院子里,恍惚还看见大着肚子的巫红豆坐在院墙下择菜的情景。上次来的时候果园还只是一片青绿,现在已长满青涩的果子。老彭轻声念着:“择菜院墙下,悠然见果园。”

巫妈这次不像上次那么声色俱厉了,说:“唉,造化弄人,你命里没这个孩子。进屋吧。”

老彭到北京已经是第二天了,想起昨天和老徐谈到命运的时候,他还报那么积极乐观的态度,现在真是觉得命运太强悍、他太渺小。其实巫红豆在三个月产检时已经查出子宫肌瘤,在前壁近宫底部,离胎儿挺近的。医生说了可能出现的后果,让巫红豆自己选择,巫红豆选择冒险一试。医生见她态度坚决,只能让她加强产检,听天由命,如果能撑到最后,实施剖宫手术,孩子生出来的同时一并切掉子宫肌瘤。

之后巫红豆和巫爸巫妈就整天祈祷那个混账的肌瘤和孩子相安无事,但六个多月的时候还是有事了。巫红豆瞒了老彭很多事,包括子宫肌瘤、包括她一直在办理的出国手续。巫妈有个表姐,也就是巫红豆的表姨,在英国,巫红豆大学时表姨就建议她过去。本来是想等孩子生下来,让巫妈带着,巫红豆先自己出国,安顿好后再把孩子接过去,此后让这孩子的生活跟老彭离得远一些。

巫妈又杀了一只鸡,巫爸把上次老彭带来的茅台打开,两人喝得大醉。老彭说:“断恶修善,灾消福来。看来我是作恶多端,老天才拿走我爱的东西。命运难抗啊。”

这下轮到巫爸来开导老彭了:“没有命运这种东西。我们的路那都是自己走出来的。”

老彭说:“是啊,很多事情,都是我们自己活生生做下的,其实也埋怨不了谁。”

在巫家住了一夜,老彭就回来了。在首都机场,老彭拿出手机也给自己拍了一段视频,没说话,只拍了十秒钟自己在候机大厅里走的镜头,然后发给巫红豆。他明知道那个手机号码已经不存在了,巫红豆不可能收到。

家里那边整体气氛也持续压抑,齐桂花哀痛孙子,安平还在床上病着。老徐来看安平,坐在床沿上都哽咽了。安平拍拍老徐的手,说:“这么大个男人,真没出息。我那天让你老婆骂成那样,都没掉泪。”

老徐说:“老彭让我不要辜负你,可是我没做到啊。”

安平说:“谁让言言妈得那么个病呢,这是天灾人祸,你车开得再好也左右不了不是?所以,这算不上辜负。要说辜负,那也是老天爷辜负我,不关你事,我死了以后找老天爷算账去。”

找谁算账也没有用,说说而已,虽然不足以给老徐带来宽慰。

老彭在齐桂花的督促之下,来看过安平一次,买了一个花篮。安平笑说:“老彭,这辈子我是第一次收到你送的花。”

“惭愧呀,我以前没尽到自己的责任。女人这么容易感动,男人却是那么吝啬。还是你们女人说得对,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举手之劳的事都不干,就不愿意看着女人快活。”老彭看到安平眼里闪过的亮光,竟想起她年轻时候的样子了。

“现在知道了吧?哼哼。”安平一边欣赏一边问,“这都什么花啊?”

“香槟玫瑰十枝,香水百合十枝,旁边是巴西木叶子。我问过花店了,这两种绿白配清新脱俗,适合送给气质不凡、个性宁静致远的人。名叫美丽绽放。我觉得挺适合你的。”

“我?气质不凡?宁静致远?真的假的?老彭,咱俩离了,你没义务哄我快活哈!”

“不是哄,是真的。你没听过两句话吗,久入芝兰之室而不闻其香。距离产生美。很多熟视无睹的东西,往往隔开一段距离才能发现其中的可贵之处。”老彭差点就要说他在办公室用望远镜观察她的事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安平要是知道这事,还怎么在店里呆。

“行了,老彭,我经历了这么两次沉痛打击,已经练成金刚身了,有全世界最强壮的心脏,日后就是百毒不侵的独孤求败了。我就不信一个女人不要爱情和婚姻就活不精彩。”

“安平,你变得大气了。”

“别这么夸我,我哪懂大气什么意思。”

“怎么说呢,就是一种纳百川、怀日月的气概。”

“打住!这些词都太宏大了,我可担不起。”

“不是夸你,安平。看着现在的你,我就想到从容大方、自然天成、成熟宽厚、坦坦荡荡这些词。我觉得你当得起。不管这些是你拿多少伤心和痛苦所换来的,我认为人活一世,到头来,拥有这样的一种混世雅量,就不枉此生。”

“你别把自己说得那么不堪,外面多少人都视你为学习榜样和奋斗目标啊。徐言言第一次看到你,激动得说话声都发抖。”

“生意上的小成功并不能完全说明问题。过去这大半年的纷纷扰扰,很多地方我都不够坦荡,甚至可以用到龌龊、卑鄙、懦弱这样的贬义词。我想,巫红豆决绝地去了英国,这也是一种说明。”

“看来这一次巫红豆真是华丽转身一骑绝尘了。老彭,有些事我也做得不好,其实咱俩离的时候我是希望你能把她接回来的,一个女人怀孕是一辈子最大的一件事,而且,毕竟是你的骨肉。但我只是那么想了想而已,没跟你说。”

“我现在明白了很多事。人是有社会属性的高级动物,既然有社会属性,就得遵循社会秩序和道德规范。否则,不管是命运也好、人性也好,都会回馈给你一种东西,那东西就叫惩罚。安平,我甘愿受罚。我只希望你能像这个花篮一样,在四十九岁的时候美丽绽放。我也希望远在英国的巫红豆能真正享用上天赐予的青春时光,把二十五岁这一年当成一个小闪失。”

两人一辈子以来是头一次这么推心置腹。回去以后,齐桂花问老彭谈得怎么样,老彭说:“挺好的。”

齐桂花问:“你没试探试探安平有没有复婚的打算?”

老彭说:“妈,有些东西丢失了你想再捡回来,不是那么容易的。彼此远远望着,不要去捡,可能会更好些。”

齐桂花说:“我听不懂你这些怪话。我就知道,巫红豆走了,安平失恋了,你们中间没障碍了。”

老彭说:“你怎么知道没障碍了?”

“有啊?什么障碍?我怎么没看出来?我觉得你们之间现在一条光明大道,连个小石子都没有。两个人都往前走两步,不就行了吗!”

“哪有那么简单啊?”

“我没觉得有多复杂。都是你们把事情想复杂了。”

齐桂花是不肯这么善罢甘休的,又跑去找安平,苦口婆心地游说。安平说:“老太太,我们之间的问题是没有了,但这恰恰就是最大的问题。”

“你们都这么云山雾罩的,我老太太听不懂。明明没问题了,怎么又成最大的问题了?”

“我这么跟您打个比方吧。果园,果园您知道吧。一棵苹果树,苹果上长了虫子,咬得是遍体鳞伤。怎么办,喷农药吧。最后,虫子没了,苹果也没了。明白了?”

“苹果为什么没了?”

“也给药死了。”

“不可能啊!”

“这不是打比方嘛!虫子的问题解决了,可是,栽苹果的人连有虫子的苹果都吃不到了。你说,这是不是最大的问题?”

“还是不懂。我就觉得没这样的农药。要是有的话,我要是栽苹果的,就去投诉,告这个生产农药的。”

“看看吧,这就是差距,老太太!你光想着农药的事,我想的是整片果园的事。算了,不说了,我说的也的确是太哲学化了一些,你不可能明白。”

“你什么时候学哲学了?”

“这不正学着嘛。”安平晃晃手里的书,是一本《哲学问题》。其实,她哪能看懂这样的书,而且也不是她买的,是跟安然要的。生病那几天安平真是觉得寂寞,虽然隔三差五地有人来看,但她还是觉得寂寞,就让安然带几本书过来。安然给她各种各样的书都带了几本,包括《知音》、《小说选刊》、《37度女人》,还有这本显然针对安平来说过于滑稽的《哲学问题》。她翻了两页,头就大了一圈。安然说:“你就随便看,全当认字。有些东西接受起来是很生涩,但潜移默化地会起作用的。”

齐桂花看了看安平,不认识地问:“安平,你还会做手擀面吗?”

安平说:“当然会了!我看书学习那只是在寂寞的时候。”

“你有什么可寂寞的?身边这么些人都围着你转,讨好你。”

“老太太,又不懂了吧,寂寞和孤独是不一样的。孤独是一个水池里只有一条鱼,寂寞是水池里什么也没有。”

其实关于一条鱼和没有鱼这句,是安平在《37度女人》里看到的,她自己也不很理解,只有在齐桂花这里还敢斗胆卖弄一下,齐桂花不在的话,她就没机会卖弄了。

“寂寞是吧?寂寞就搬回家去啊,正好我也寂寞着呢。”

“不,我现在很享受寂寞。”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就不寂寞了?”

“这个嘛,总得过了新鲜劲吧。”

安平给齐桂花来这套,齐桂花就对付不了了,说:“我看你病了一场,好像把脑子烧坏了。”

齐桂花回去让澎湃来劝安平,澎湃说:“我可不!我妈这都是更年期症状,只有你们这些勇敢的人才敢去招惹她,我不敢。我觉得吧,奶奶,该是你的,怎么也跑不了,不该是你的,争也没用。您就静观其变、顺其自然最好。”

徐言言还是会经常从隔壁跑过来玩,老徐倒是不太来了,徐言言说:“老徐正在疗伤呢。”

言铃已经搬回家了,其实老徐根本没空疗伤,所有时间和精力都搭在言铃身上了。他答应言铃复婚,言铃还真就拿着不到半年可活的那条命,去跟老徐办了手续。言铃说:“我死也要跟你绑在一起死。”

徐言言问她妈:“你爱我爸吗?”

言铃说:“爱怎么样,不爱又怎么样?”

徐言言说:“我要是快死了,就绝不跟我爱的人复婚,而是一个人偷偷找一个偏僻点的地方,默默地死去。”

言铃说:“你才多大,根本就不懂爱是什么东西。而且,任何没有得过癌症的人,都不配知道爱是什么东西。”

徐言言听不懂她妈想要表达什么,就说:“你永远别忘了,你是踩着另一个女人的爱情的尸体走到这里的。要我说,捆绑不是爱,舍弃才是。”

安平又恢复了跟戈美丽一起喝点小酒消磨人生的日子。“你说我是不是傻啊,对门住着一个老公是红酒经销商的女人,每天还不来蹭上个十瓶八瓶的?简直都傻得不可救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