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乘封长长地松了口气,“那我回去了。”
“你在这里等一下。”玉儿交代他,自己转身下楼,不一会,伙计们抬着浴盆、热水等物进来。
玉儿指点着安排:“先洗个澡,把衣服烘干,明天雇一辆马车再上路,不可再淋雨了。”
“大男人淋场雨有什么关系?”安乘封嘴里一面这样说,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坐了下来,莫名其妙地听话。
“现在,把衣服脱了吧。”
“呃?”他一呆,皱皱眉,“你……不出去吗?”
“我不会看你的。”她背对着他站着。
“可是……”
玉儿柔声道:“房间外面很冷,知不知道?”
这个理由很顺利地说服了安乘封,他脱了衣服跳进浴盆里。玉儿这才回过身,把椅子搬到碳盆四周,再将衣服挂上去烘。自己挽起袖子,拿起手巾,走向他。
安乘封吃惊地看着她,“你、你、你……你不会是要帮我洗、洗澡吧?!”
“有什么不可以呢?”
她一面说一面把手巾放进浴盆蘸湿,安乘封像是受到惊吓,猛地往浴盆的另一边靠去,“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有什么不行?”
她的神情,那么清晰,那么决然,如大理石般坚固且不可动摇,一双眼睛却微微发红,仿佛刚刚哭过。
安乘封哑然地看着她,心里有一万个声音在叫:“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可是看到她发红的眼睛,什么声音都化成了一摊水,消失在浴盆里,他努力舔了舔嘴,“那个,我可以自己来……”
可是这句话还没有说完,温热的手巾已经落在他的背脊之上,轻轻地,划出一道舒适的水痕。
他的灵魂想叫停,可身体却舒服得想叹息……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让朋友的妻子帮他擦背?
可是,他清晰地知道自己贪恋这样的一刻,纵然背对着她,看不清她的脸色,但他知道,她的头发披散着,在烛光下泛出丝样的光泽,清淡的眉目专注在他的背上……手巾抚过他的背……抚过他的两臂……抚过他的肩……无以言喻的灼热感从她的手心处传进体内,再如山洪一般,轰然在体内奔走……他的呼吸渐渐急促……那一刻他无法控制自己,一把捉住了停在他肩上的手——
她的手,很滑,很软,像水……
你握得住水吗?
握得再紧,水都会流走……
如果你放手呢?掌心还可以掬起一捧清水,用它来照映一张清淡的,却刻骨铭心的容颜……
他渐渐松开手……
“我已经洗好了。”他说,声音有着不同以往的低沉,“把衣服给我吧。”
“衣服还没好。”她拿了一条干净的手巾让他自己擦干身上的水,随后背过身子,道,“你先睡吧。”
安乘封披着被子坐在帐内,枕衾之间若有似无地飘来一缕清香,那是她身上独有的味道。洁净,清凉,微甜。
湿透的衣服在碳盘的烘烤下,腾起阵阵水汽,玉儿先把两件单衣烘干,视线总被模糊,开始以为是衣物上的水汽所致,后来才发现,是自己哭了。
好不容易烘干的衣服,又被她的泪水打湿。
每一滴泪,都隐匿着她无法启齿的、卑微的爱慕……
不要哭,玉儿……她在心里默默地跟轻轻说,不要哭……看,你做了一辈子丫头,终于,能服侍自己喜欢的人一回,已经、已经该知足了……
一时间,屋内寂静得只剩玉儿抖动衣物时发出的窸窣声,烘干之后,她叠起来,掀开帐幔一角,把衣服放进去,猛然间触到一对炯炯的眸子,她受惊似的缩回手,帐幔随即垂下,隔绝视线。
帐内传来穿衣声响,安乘封整理衣襟下床,“你睡吧,我来这儿不是为了睡觉。”
“已经快天亮了,我不想睡。”
他看了她一眼,忍不住道:“眼睛都熬红了,还……”说到这里,猛地刹住口,啊,她眼眶的微红,轮不到他关心啊!
玉儿低下了头。
这一晚,听得见时光呼啦啦飞过的声响,东窗一点点地泛白,天,终于亮了。
雨收云散,安乘封步出客栈大门,阵阵清冷的风吹来,宽大的衣袂扬起,他强自平静地回首,“不用送我,你们也早些上路吧。”
斜风吹来,拂起玉儿的刘海与鬓发,她点点头,一低首,从安乘封面前经过,一种细密的疼痛爬满全身——似乎每次靠近他,身体就会比她的心更先一步地反应起来——她最后望了他一眼,脸上现出一个微笑,然后,走向马车。
火狐狸外裳披在她身上,风吹得每一根毛发都颤巍巍地贴着衣襟,一眨眼,已经上了马车,再也看不见……那样强烈的一个念头,无法企及,无法出口,车轮转动,车里的人将被带向远方,从此天南地北,不复再见——
“洛安悠!”深紫色身影一闪,他扑到车窗前,眸光剧烈,心跳剧烈,震得耳内嗡嗡作响,他大声道,“我问你一件事!”
玉儿看着他,期盼与恐慌同一刻降临,她的声音在风中轻轻颤抖:“什……什么事?”
“倘若……倘若……”他的身子忽然发起抖来,声音也控制不住地结巴起来,然而他的话还没有问出来,却已经发现眼前人的目光早已不在他身上——
“啪”的一声,客栈之内传来脆响,账台上的一只茶壶被摔得粉碎,一个青衣装束的少年人激动得满面通红,指着掌柜的鼻子,说道:“谁、谁白吃?谁付不起房钱?!好个狗奴才,我们的赏钱可曾少了你半分?你去扬州城打听打听,林家的人,谁做过这样的事?!”
“小秋!”玉儿惊喜地喊了出来。
堂内那名一脸愤怒的少年人抬起头来,见了她,蓦地绽出笑颜,又惊又喜,抢了出来,“玉儿姐姐!是你!”
“你怎么在这里?”玉儿乍逢故人,连声问,“方才怎么了?店家说你白吃?怎么,没有银子吗?”
“银子要留着给祥叔看病,我就让他们多宽限两日房钱……”
“什么?”玉儿大吃一惊,“给祥叔看病?!祥叔病了?在这里?”她连忙下了车,拉了小秋的手,“你好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祥叔来找你啊!可谁知在路上染了风寒,一直不见好,店家昨天见我去当衣服,便一直给我们白眼……”说着,他眼圈儿一红,在扬州城里谁不让林家三分?小小年纪,没有经过风浪,险些掉下泪来。
玉儿已经明白了,站起来从马车上抱出那只描龙绘凤的箱子——满满一箱,没想有那么重,差点抱不动。一只手伸过来,把箱子接了去,头顶是十分灿烂的笑脸,安乘封凑近她问:“原来叫玉儿?”
原来你不是洛安悠,不是杜易尚的妻子!
真的不是?!
真的不是!
他抱着箱子几乎要跳起来翻几个跟斗,嘴角止不住地往上翘、往上翘,“这里有事你交给我,去看你那什么祥叔吧。”
他笑眯眯地把箱子搁到账台上,拎出一串珍珠在掌柜面前晃了晃。
掌柜的眼珠立时粘了上去,连话也说不全了:“公、公子好……”
“嗯,我的确很好,非常之好。”他笑容满面,神采飞扬,手一松,珍珠项链落在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呐,去请个好大夫,中午再给我大大地备一桌酒席,剩下的,拿去孝敬你祖宗!”
“是、是、是……多谢公子打赏,多谢公子打赏!”掌柜的千恩万谢。
随从忍不住提醒他:“小王爷,那串珍珠少说也值好几百两银子……那糟老头子为难林姑娘家人,你还这么赏他?”
“要赏的、要赏的……”安乘封仍然笑得浑身舒泰,“若不是他看碟子下菜为难那个小秋,我怎么会知道她叫‘玉儿’……哈哈哈哈……何止要赏?实在要大大地赏……呐,这个给你!”他随手掏出一只翡翠镯子扔到随从怀里,又摸出两样东西赏给车夫,犹嫌不够,叫来小二,“啊,听着,这里所有客人的房钱饭钱,统统算在我的头上……呵呵,呐,这些银子你拿去娶房媳妇——”
一屋子人都向他道谢,谁的声音他也没听进去,笑意一直从心里荡漾出来,甜丝丝,暖烘烘,整个人似乎光辉透亮,又好像要飘起来……他把那箱子往随从手上一搁,带着笑容往祥叔的房里去了。
祥叔的气色相当糟糕,玉儿一进房门,瞧见那张原本充满慈爱的脸孔此刻一片灰白,眼眶立时一热。
“玉儿?!”祥叔看见她,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了?”看她音容未改,衣饰倒添富贵,心里一宽,“还好……还好……我还怕你出什么事……打听出那人来历之后就马上来找你……咳咳,可惜这副老骨头不争气……”
“祥叔!”玉儿的泪掉下来,扑到床前,“您还惦着我?”
“傻瓜?谁不惦着你?夫人小姐哪天不念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