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刚是从北川返回部队驻地的第五天,带着小龙回的沂蒙老家。
小龙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他似乎明白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从踏上火车的那一刻起,他就把自己的一只小手放到童刚那只热热的大手里面,温暖无比。童刚起身上厕所,他也跟着去。童刚要给他拿吃的喝的,他也不肯松开,好像在担心童刚一撒开他的手就不要他了似的。童刚当然明白孩子的心思,就一直攥着他的小手。一路上,童刚给小龙买了个魔方玩具,小龙很少说话,瞪着两只乌黑的大眼睛默默地玩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有的时候,小龙放下玩具愣神,是想他的爹娘吗?还是想自己的小朋友?估计他不会想即将开始的新生活,他毕竟还是个4岁的孩子哪。列车奔驰在原野上,有节奏地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单调而舒缓,这让很多乘客昏昏入睡。
小龙却并不想闭上眼睛,始终大睁着。童刚也没有困意,他在想到了沂蒙山老家之后,怎样让小龙尽快熟悉、适应那里的生活,适应爹和姐姐、姐夫以及他们的两个孩子,还有村子里的孩子们。他想得有点儿多,甚至想到了万一小龙适应不了该怎么办呢?从目前情形看,这孩子就跟他亲,把他当做他唯一的亲人了,他归队以后,他要是吵着找他怎么办呢?这些问题对于毫无带孩子经验的童刚来说,无论如何是回答不上来的。
童刚回想临带小龙回家乡的头天晚上,班长郝国立直截了当地问他:“你这人办事就是毛躁,整日跟火烧屁股似的,你真的想好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啊!”童刚坚定地回答:“我想好了,不后悔。”范大林的胃又疼了,用一只暖水袋焐着,咝咝地只吸凉气。郝国立命令他,明天必须到医院检查身体去。尽管现在他疼成这样,还是很关心这件事,他跟着班长说道:“我说你小子千万不要叫小龙受委屈,不然咋对得起人家死去的爹娘。”童刚说:“我会尽最大努力的,你就放心吧。明天一定去医院,听见没有?”范大林摆摆手:“婆婆娘的,真够啰唆的。”过了一会儿,郝班长叹了口气,说道:“你干吗要把小龙送回你老家,送福利院不是也挺好吗?”童刚说:“我们沂蒙山是个好地方啊,对小龙成长有好处。我为故乡的好山好水好风景感到骄傲。‘人人都说沂蒙好风光……’每当唱到这首歌,我就会为自己身为沂蒙山人而感到自豪。有人总是戴着变色眼镜看革命老区,总是把老区当成贫穷落后的代表,其实,临沂市现在发展可好了,人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腰包也鼓起来了,日子过得可红火了。”郝国立笑了,范大林插嘴说:“嚯,你看这小子,一说起家乡眼睛都放光了。”童刚嘿嘿地笑了,接着一口气又说了一大堆,范大林嘟囔道:“童刚说的一点不错,神仙住的地方都没俺们家乡那里好啊。”童刚说:“范大哥,咳,沂蒙好是好,就怕小龙适应不了,吵着闹着找我,这可咋办呢?”老范咧了咧嘴巴说:“想你?他才跟你几天?我担心是他想爹娘啊!”童刚想了想说:“是啊,慢慢来吧,他能够面对的。”老范说:“没问题,孩子能适应的。”童刚再转念一想,姐姐童梅应该有法子对付小龙的。姐姐是一个善良的女人,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会有办法让小龙慢慢适应的。这样想着,童刚的心稍稍宽慰了一些。
童刚收回了思绪,转脸看着趴在车窗前的小龙,那胖胖的脸庞,小巧的鼻子,微微上翘的嘴唇,越看越从心眼里喜欢,就像自己的弟弟,真想把他搂在怀里,逗弄着玩。小龙觉察到了,见童刚正在看着他,歪过脑袋笑了笑,继续看着窗外的景物。童刚问他:“你不困吗?睡一会儿吧。”小龙摇了摇头,不说话,把童刚的手攥得更紧了。
列车又行进了一会儿,忽然,轰隆一声,车窗外变得漆黑一片,车厢里也什么都看不见了。小龙惊叫一声,一头扑进了童刚的怀里,紧紧抱着他。童刚的心里猛然一热,喉结动了几下,抚摩着小龙的头发,语气里就有了父爱的成分:“别怕,小龙,这是火车钻山洞呢。”一会儿,车窗外又亮了起来,小龙指着外边,叫喊道:“叔叔快看,水。”童刚向外一看,离路基不远的地方一条大河正闪动着粼粼波光,金色的阳光洒满河面,像铺上一层碎玻璃。童刚摸着小龙的小脑袋说:“等到夏天天热的时候,叔叔带你下河游泳,喜欢吗?”小龙点点头说:“我不敢。”童刚说:“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能说不敢。叔叔教你游泳,学会了就不怕了。”经过五个多小时的旅程,列车抵达沂蒙车站,童刚背着小龙下了火车,刚出出站口,就围上了一帮人,乱哄哄地问他:“嗨,当兵的,上哪儿?”
“解放军同志,坐我的车吧,车费你看着给。”
“坐我的吧,你们两个算一个。”……童刚挑选了一个看上去十分面善的中年男人,讲好了价钱,上了他的三轮摩托车。半路上那个中年男子和童刚攀谈起来,他问童刚:“兄弟你是上河村的,哪家的呀?”他说起话来鼻音很重,像患了重感冒。童刚说:“俺姓童,俺爹叫童大奎,俺还有一个姐,叫童梅。老哥是哪个村的?咋称呼呀?”中年男子说:“俺是大李庄的,叫李秋生。俺认识你爹,也认识你姐,还认识你姐夫二柱子哩,都是挺好的人。兄弟你这是带孩子探家啊?”童刚说:“是啊,这是我从汶川带回来的孩子。”李秋生“嘎”的一声停下了车,转过身,充满敬意地看着童刚,由衷地说道:“兄弟不简单,积德行善啊!”童刚笑了笑,没说话。
摩托车到了上河村村口,童刚抱孩子下了车,给李秋生车钱的时候,他说什么也不要,只说了一句话:“向你学习。咋着也得有点儿表示吧。”童刚对他说了声谢谢,把钱扔进了车厢里,抱起小龙,拎着提包进了村。
当童刚敲响父亲家的院门时,身后却想起了父亲说话的声音:“咋才到啊,真急人呀,我在村口等了你们老半天了。”童刚说:“刚才在村口咋没看见您老呀?”父亲说:“我跟你大拴大伯说话着,没看见你们。听说你们进村了,我赶紧追上来了。这就是那个叫小龙的孩子?”童刚指着父亲跟小龙说:“快叫爷爷,小龙。”小龙怯生生地搂住童刚的脖子不敢看,怯怯地,声音很小地叫了一声爷爷。父亲怜爱地看着小龙,叹了一口气说:“作孽哟,可怜的孩子!走,进家吧。”童刚抱着小龙跟在父亲后边进了院子。
院子里静悄悄的,是一个灰砖铺就的长方形的小院。院墙东边砌着个花坛,上面陈放着十几盆盛开的菊花。花坛旁那棵一丈多高的樱桃树,枝条被修剪得疏密适度;一棵老掉牙的歪脖子槐树遮住了初秋的阳光,全院阴阴凉凉的。西院墙边是父亲的菜园子,篱笆上挂满豆角、倭瓜秧子,绿油油的叶子沐浴在温煦的阳光下,给人一种幽美、恬静的感觉。三间明亮的北屋,炊烟正慢慢地从屋顶上轻袅地飘起。
“爹,您还烧着火就离开家了?危险哪!”童刚抱怨道。父亲笑了,喊了声:“梅子,二柱子,刚子爷俩到啦。”屋子里立刻响起姐姐欢快的叫喊声。紧接着,童梅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迎了出来,朝童刚笑道:“哎哟!兄弟回来了,都把我们给急坏了。这是小龙吧?”张开两只胳膊,“来,姑姑抱。”小龙有些惊恐地搂着童刚的脖子朝后仰着身子。童刚解释说:“认生,待会儿再抱吧。”童梅像变戏法似的从身后亮出一个智力拆装车,一下子吸引住了小龙的眼球,伸着小手要玩具。童梅说:“你让俺抱你,就给你。”小龙一手抓着玩具扑进了童梅的怀里。童刚由衷地说道:“姐你可真有办法啊。”父亲领着童刚进了收拾出来的西屋。只见屋子中间放着条几、八仙桌子,两边各放着一把太师椅,椅子上还铺着红布椅垫。条几上那座大自鸣钟,擦得明光锃亮。两边的隔扇门都挂着雪白的门帘,显得挺素净的。父亲解释说:“你们是公家人,好干净么。”童刚笑了,说:“爹,小龙在你这住不了几天,得上我姐家住去。”父亲说:“就是住一宿,我也得收拾干净了。”童刚问姐:“我姐夫呢?”童梅说:“上三旺家的养鱼池抓鱼去了。”再问:“那孩子们呢?今个是礼拜天,不上学啊。”姐答:“跟着一块儿去了。”正说着话,院子里响起叽叽嘎嘎的说笑声,二柱子大嗓门喊道:“爹,刚子到家了没?”童刚赶紧答应一声,“姐夫,我到家了。”迎出了屋子。小龙跟着跑到院子里。二柱子憨憨地笑笑,把手里拎着的三条大鲤鱼扔进地上的洗脸盆里。两个外甥大冬和二春一齐朝童刚喊了声:“老舅好。”童刚答应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十块钱,递给他们一人一张,说:“去吧,买小吃去。”两个孩子欢天喜地接过来,看着小龙嘿嘿笑。童刚先指着二柱子让小龙喊了声“姑父”,然后再指着两个外甥,让小龙喊哥哥。小龙明显着对二春感兴趣,走到他的跟前,喊了一声:“哥。”大冬有些不高兴,问小龙:“你咋不喊我哥?”小龙才勉强喊了他一声哥。二春对小龙说:“咱们去小卖部买好东西吃不?”小龙仰起脸看童刚。童刚朝他点点头,对大冬和二春说:“看好弟弟,别让他磕着碰着。”两个孩子答应一声,拉着小龙的小手跑出了院子。
二柱朝孩子们喊:“慢点儿跑,别摔着。”转身对童刚说:“这个小龙怪招稀罕的啊。”童刚说:“是啊,挺懂事的。就是给我姐你俩添麻烦了。”二柱子说:“麻烦啥,多带个孩子就是。如今全国都在支援汶川灾区,咱家是军属咋能落后嘛。你上屋跟爹说话去吧。”童梅手里拿着把剪子出来,蹲在脸盆跟前刮起鱼鳞来。童刚进屋,从提包里拿出一条云烟,拆出一盒递到父亲手上说:“爹,抽这个,省事。”父亲把香烟扔到桌子上,抓起烟袋杆说:“那玩意儿省事是省事,就是不过瘾。”停了会儿,父亲问道:“你啥时候回部队呀?”童刚说:“领导给了我三天假。”父亲说:“不行明天就走吧。”童刚不解地问:“哪次我回来您都嫌时间短,这次咋又嫌长了呢?”父亲从嘴里拔出烟袋嘴儿说:“还不是为了小龙那孩子。你想想,你老陪着他他不是更离不开你了吗?到时你一走,他能跟我们安生待着吗?”童刚明白父亲用意了,说:“那我明天就走。”爷俩儿正说着话,听见外面童梅在喊:“哟,春耕叔来了,快屋里坐。”父子俩忙起身迎到门口,春耕叔叫童春耕,是上河村村主任,老伴去年得了一场大病死了,现在跟唯一的一个闺女过日子,姑爷外出打工去了。“春耕叔。”童刚喊了一声,把他让进屋。春耕说:“听说刚子回来了,我来看看。”童刚说:“您是长辈,理应我去看您,您倒……”春耕摆下手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正好顺道。听说你收养了一个地震孤儿?孩子呢?”童刚说:“跟我那俩外甥玩去了。”春耕说:“孩子们一会儿就熟了。”童刚老爹见春耕口袋里鼓囊囊的,就问:“你那兜里装啥了,那么鼓?”春耕摸出一把扑克牌来,说道:“嗨,还能有啥,老丑媳妇跟那个大冬瓜媳妇他们几个聚在一堆儿又耍钱儿了,叫我给没收了,不好好收拾屋子看孩子……”童刚老爹说:“闲着没啥事,不玩牌干点儿啥哪。”童刚想起什么,对春耕说道:“春耕叔,前些日子我去执行任务,路过军营附近的一个村子,看见这个村一派宁静,觉得挺奇怪的。以前这个时候村里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聊天、打麻将和玩扑克的现象没有了。农闲的时候人们都去哪了呢?我心里觉得奇怪,就进村看了看。走进村里的一户农家,刚走进院子里,就看到大家正忙着,几个农民正坐炕上搞杞柳编织。这户男主人向我介绍说,以前我们村种完地没事干,只能聚在一起打麻将,现在可不一样了,乡政府跟省城签订了个收购合同,我们编这个一天最少也能挣个20多元,谁还有时间去玩了呢?现在我们村家家户户在农闲时都在用杞柳搞编织呢。”童刚的一番话童春耕立刻感了兴趣,专注地看着童刚,问道:“除了编织还有别的没有?”童刚说:“有啊。还有用笤帚糜子扎工艺品的。他们告诉我,以前就只知道用笤帚糜子捆扎笤帚,年初镇里给他们请来了技术人员教他们工艺品,一个工艺品就能挣5块多钱哩。”童春耕频频点着头,捋着下巴上的胡子,琢磨着啥。
童刚接着说道:“听我姐说,咱村外出打工的男人不少,留在家里的妇女比较多,地里活不多,家里活也不多,可不闲着就干点儿不该干的事呗。咱们可以把她们组织起来呀,开展各类手工业培训,办家庭作坊,大力发展手工业嘛。”童春耕点着头:“说的是这么个理儿啊!”童刚老爹咧着没了门牙的嘴巴笑了,那笑满是自豪。
又一个沂蒙山村的夜晚降临了。
一轮满月,像一朵盛开的玫瑰花饱含浓香,开在深邃的夜空。此时的月光真像一片匹幅面极宽的白绸子,把乡村包裹了起来;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如山菊花似的细碎,星星点点地洒在院子里;几扇窗子染上蜡黄的灯光,隐隐约约从绿纱幔透射出来,融入月色里。屋外,田里的蛙声、地里的虫鸣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从屋角的柴堆里,隐隐传来一阵狗吠,“汪汪”两声,很快又恢复了幽静。院子的栅栏里,牛马正在吃草,一股浓烈的混合了草料和牛粪、马粪的气息满溢乡村。白天吸足了阳光的庄稼,此时也在使劲地拔节疯长,发出“嘎巴嘎巴”的响声。乡村静卧在青龙似的大山脚下,绿树翠竹掩映着农舍,花香鸟语缠绕着农舍,庄稼果木环抱着农舍。一阵清凉的夜风悠悠吹拂,送来温馨的泥土气息和庄稼的幽香;轻柔的夜风像一壶香醇老酒,把房前屋后的树、竹灌得有点微醉,细小的枝叶摆来摆去,弄出些细雨一样的沙沙声。
这样的美好夜晚,在童家屋子里,一家人正散坐在大灯下,围着电视,一边看着电视节目一边唠着嗑。小龙这孩子一定是白天跟两个小哥哥玩累了,这时候已经躺在童刚身边,攥着童刚的两个手指头睡着了。他睡得那么香甜,嘴角边挂着意犹未尽的笑意,偶尔还喃喃地说一句梦呓,听不清楚,好像是在叫妈妈,这让童刚几次想把手指头从孩子手里抽出来最终都放弃了。可怜的没了妈妈,也没了爸爸的孩子!童刚俯下身仔细端详着小龙,怎么看怎么看不够他那圆圆的胖胖的小脸,这就是我童刚的孩子吗?他是的,不然怎么会一直攥着我的手不放呢?这种被完全信任、依赖的感觉真好啊,真幸福啊!是世界上啥东西也没法替代的,那种感觉让你觉得,这辈子有了这个幸福值了,满足了!他不由得想起在哪本杂志上看见过这么一句话:做一个女人是幸福的,做一个成为母亲的女人更幸福。现在他想再补充上一句话:做一个男人是幸福的,做一个成为准爸爸的男人更幸福!
“你哪寻思啥啊刚子?”父亲推了他一下问道。童梅说:“还能干啥,看着小龙找当爸爸的感觉哪呗。”二柱子捧着一把瓜子放在童刚身边,再看看小龙,小声说道:“我说刚子,小龙交给你姐我俩带着倒是没啥,有我们吃的就不能饿着孩子。可问题是……”童刚知道姐夫要说啥,打断他的话说:“我保证说到做到,等我一复员回来就把小龙接过来。”童梅埋怨丈夫道:“你看你说啥咧,兄弟是那种说了不算的人么?”二柱子挠着脑袋,嘿嘿笑着解释说:“我是说……咱家本来就俩秃和尚了,将来上大学娶媳妇盖房子够咱受的了,再加上一个……我也是怕委屈了小龙这孩子不是嘛……”童刚老爹说:“刚子你姐夫说的是这么个事儿,你可不能有反悔那天啊。”童刚说:“放心吧,你们把心撂肚子里踏实等着我复员回来吧。每个月月初我会从我的津贴费里抽出点儿,给小龙交代养费的……”童梅说:“哎,兄弟说啥呢,你那点儿钱快攒着将来娶媳妇吧,我们还拉扯得起这个孩子。”童刚说:“你们也不富裕,我这么做也是应该的。”老爹叹了口气,三个子女无声地看着老爷子,都知道他叹气的内容。童刚安慰老爹道:“爹,您老甭担心将来我娶媳妇的事……”老爹“哼”了一声说:“你就给我吃宽心丸吧,甭担心娶媳妇,我能不担心吗?哪个女子愿意一嫁进童家就当娘啊?不是自个的骨肉能乐意拉扯着吗?”童梅也跟着叹了口气说:“老实说刚子,我和你姐夫也担这个心哪!”童刚笑了,说:“我也把话跟你们说了吧。这次北川救灾,我救出了一个姑娘,她对我……有了那个意思……”一家人立刻都来了兴致,童梅问:“真的啊?那她知不知道你收养小龙的事?”童刚说:“知道,她也很喜欢小龙呢。”二柱子说:“有这种好事?”童梅白了丈夫一眼:“天底下好心人多的是,人家姑娘就喜欢咱兄弟心地好这一点。”老爷子问:“她家啥态度啊?”童刚摇摇头说:“不知道。”老爷子说:“恐怕不是简单事。我说刚子,这人心总是要变的,这个时候说的话不代表以后,更代表不了一辈子,你可得长得住根哪。”童刚点点头说:“好人自有好报。我们小时候爹您不是老教育我们要积德行善么?我不会后悔领养小龙的。”老爷子也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童刚说:“明天我带小龙到村子外边转转玩玩,吃了晌午饭我就归队。”老爷子说:“依我说别了吧,小龙更舍不得你走了咋办?你就早起来悄摸地走吧,别叫他看见。”童刚摸着孩子的小脸蛋,犹豫了一下同意了,觉得鼻子有些酸。
第二天一大早,童刚就起了床,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再把水缸接满水。姐姐来了,送来了煎饼卷大葱。童刚一边吃着,一边不住地看熟睡的小龙。童梅悄声说:“别看了,快吃吧,等他醒了你就走不了啦。”童刚有点儿想掉眼泪,但他忍住了。临出家门前,他还是忍不住趴在小龙跟前,亲了一下孩子的小脸蛋。“快走吧,走吧。”老爹催促道。童梅拽着他的胳膊,一直拽到了院子里。“小龙家啥人都没了,你可得好好待他呀!”童刚声音有点哽咽。童梅点点头说:“弟弟,你就放心走吧。”童刚对老爹说了声:“爹,我走了。”转身头也没回地走了。
童刚走后不到半个小时,小龙就睡醒了,睁开眼就喊:“叔叔,我要童刚叔叔。”正在干活的童梅连忙跑进屋,对小龙说:“大宝贝睡醒了,快,洗手洗脸,吃饭饭。”小龙抹着眼睛问:“叔叔呢?”童梅说:“他?他去帮姑父干活去了,咱们先吃,叔叔说小龙最乖,不用等他吃饭了。”小龙就自己穿好衣服下了炕,蹲在院子里洗脸刷牙。童老爷子小声问童梅:“要不,就叫他在我这住几天再上你家去?”童梅摆摆手说:“不用,早点儿上我家吧,小龙跟二春挺合得来。”吃早饭的时候,童梅发现小龙吃得很慢,一边吃还一边想着啥心事似的,就关切地问道:“咋的了小龙,不爱吃啊?”小龙摇摇头,眼睛里有晶莹的东西在闪烁。童梅有些心酸,预感到孩子可能是想找童刚,但又不敢说出口。这顿饭,小龙只吃了一点儿就放下了筷子。童梅说:“走,小龙,跟阿姨上幼儿园玩玩去好吧?”小龙点点头。童梅摸摸孩子的小脑袋,对老爹说:“这孩子,真懂事!”清晨的阳光,照耀得新农村幼儿园一片光亮,给这个小山村带来勃勃生机。这是童春耕的老父亲、退休教师、山东省优秀德育工作者童怀远生前创办的一所农村幼儿园——希望幼儿园。这所已经创办5个春秋的幼儿园,先后培育了100多名儿童。乡亲们都称赞童怀远是“山村儿童的好爷爷”。童梅领着小龙走进幼儿园大门的时候,一群孩子正在灿烂的阳光下互相追逐着,他们有的玩玩具,有的滑滑梯,有的骑小木马,有的搭积木。看到小龙进来,都好奇地围了过来。童梅指着孩子们对小龙说:“愿意和他们一块玩儿吗?”小龙点点头说:“愿意。”童梅说:“那好,先跟姑姑到园长那里报个名,再和他们玩。”小龙就这样成了这个山村幼儿园里的第一个外地来的小朋友。看着小龙有点儿拘束的笑脸,童梅心里多少有了点欣慰。
当天下午,童梅早早就到幼儿园接小龙来了。小龙孤独地在那玩儿,看上去有点儿不太高兴,问他怎么了,他摇摇头不说。童梅以为哪个孩子欺负她了,一再追问,小龙才犹犹豫豫地说了一句:“我……想……叔叔了……”说完,呜呜呜地哭开了。童梅搂过他的肩膀,好一会儿没说一句话,眼圈也红了。晚上,让童梅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小龙乖得很,一句没吵着要叔叔,他安安静静地坐在两个哥哥身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俩写作业。刷牙洗了脚和脸以后,他麻利地脱了衣服钻进了铺在童梅身边的被窝里,便闭上了眼睛一声不吭了。童梅心里稍微踏实些了。
可没想到的是,小龙入园第二天就闯了祸。他跟一个叫小勇的男孩打架了,把人家孩子的脸都挠破了。小勇娘是村里有名的不好惹,一看儿子的脸破了皮,更是不依不饶了,堵着童梅家的门口,跳着脚地破口大骂,什么“哪来的野种欺负老娘头上来了”,什么“有娘养没娘教的王八蛋”……招引来不少人围观。二柱子打工在外,一个月回趟家,童梅遇到事能忍就忍,可今天她忍不下去了,冲出院子质问小勇娘:“咱有事说事,骂这么难听干啥?咋说他还是个孩子,又是个孤儿,多可怜哪,伤哪了我花钱给治。”周围的村民也都劝说小勇娘别骂了,俩孩子打架用不了一会儿就好,何必伤了大人之间的和气哪。小勇娘说:“那好,听人劝吃饱饭,给二百块钱,算拉倒。”童梅掏出一百块钱递给她:“这点儿伤顶多十几块钱医药费,剩下的给小勇买点儿好东西吃吧。”小勇娘接过钱,扭着大屁股走了。
月底的一天黄昏,二柱子从城里回来了。一进家,刚刚放学的大冬就把小龙惹祸的事告诉了爸爸。二柱子问童梅有没有这事,童梅说有。二柱子起身就要去说小龙,被童梅一把拽住了:“你干啥呀?”
“我去管教管教他。”
“不行,他不是大冬跟二春。”
“我不打他也不骂他,就是教育教育他。”
“不行,就是教育也得等过些日子他跟咱熟了,不隔心了再说。”
“你就惯着他吧,对他有啥好处啊?”
“我听小龙班的张老师说了,不怪小龙,是小勇骂他野孩子,小龙瞪了他一眼,他就伸手推了小龙一把,小龙才还手打的他。”两口子说话的声音越说越高,说起来没个完,直到二春跑进来告诉爹娘:“小龙刚才听见你俩吵架,他哭了,说上茅房去,可我刚才上茅房不见他咧。”两口子一听急了,连忙满院子喊小龙,没人应声。童梅埋怨二柱子:“都是你,看小龙出点儿啥事你咋跟刚子交代。”二柱子跳着脚喊:“别说废话了,快点儿找孩子吧。”两口子打着手电筒,东边一个西边一个,深一脚浅一脚地分头寻找小龙。童梅先去的老爹家,希望孩子能躲到这里。老爹一听摇着头说:“我一直插着门,他肯定进不来。”又一瞪眼睛,“小龙不见了?天爷啊,可别出啥事啊。”抄起被子边上的大手电筒就往外走。童梅说:“你别去找了,黑灯瞎火的再摔着你。”老爷子说:“哎呀,废话少说,快去找孩子!”一家人开始东奔西走找小龙。左邻右舍闻讯后也纷纷赶来,加入到了找孩子的行列。一时间,漫山遍野响起“小龙——”
“小龙你在哪儿啊……”的呼喊声。折腾了足有大半宿,也没见小龙的影子。童梅急得直哭,指着二柱子鼻子叫喊:“小龙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我就……就不跟你过了……”二柱子抱怨起童刚来了:“咳,都怨刚子,你说他一个大老爷们没结婚倒先养了个孩子,这这这……这不是自讨苦吃吗……”童刚老爹也是急得犯了高血压,捂着胸口狠狠地骂童梅:“你们对得起孩子吗?童刚知道了会饶了你们吗?”童梅光哭说不出话。
二柱子认为童刚老爹这火是冲他来的,是嫌他不善待小龙而生气,更是当着全村的人在打自己的脸,赌气回了住在村北头的老家。二柱娘本来就反对他帮着收留这个地震孤儿,就把童梅叫过来相劝。童梅说:“小龙是以我们名义收养,实际上是我弟弟收养的!”二柱娘说:“童刚把这累赘给你们一扔,当他的兵去了,这孩子养大得多少钱啊?”童梅叹息一声说:“刚子说他想办法。”二柱子叹了口气说:“这孩子还挺能吃的,家里头的粮食眼瞅着没得挺快的。”童梅说:“你啥意思,后悔了?”二柱子赌气地说:“大小也是又添了一张嘴么。”童梅白了他一眼:“你不养活我养着。”二柱子急了:“说那屁话,你养着,光花你一个人的钱哪,你挣几个钱儿啊……”童梅刚要再跟他吵,二春跑来告诉爹娘:“小龙找着了。”两口子连忙跑回了家,只见小龙正拿着贴饼子狼吞虎咽地吃着,老爹慈爱地看着他,边流泪边说:“孩子,别急,慢慢吃,啊。”童梅一把搂过小龙,哭着问道:“你上哪去了啊?可急死我们了,你这孩子,以后可不兴这样了……”二柱子在一旁看着小龙不出声。童梅知道丈夫还在生小龙的气,朝他使了个眼色,再朝爹努努嘴,二柱子会意,走到小龙跟前,说道:“小龙,你听姑父说,往后谁要欺负你了,你就告诉老师,告诉姑姑、姑爹我们,不许跟人家打架了,听见没有?”小龙怯生生地点点头,问他:“姑父你不打我了吧?”童梅说:“本来你姑父也没说要打你。”转身问老爹,“从哪找到他的呀?”老爹说:“就咱家柴火垛后头。”从那天起,小龙再也没有和小朋友发生过冲突。
10天后的黄昏,童梅正在做饭,童刚突然一步跨进屋来,童梅愣了一下,有些蹊跷:“老天爷,你……真是你回来了!咋回事啊?”童刚说:“我执行任务顺路来看看孩子。”童梅说:“走,跟我去幼儿园接他去。”姐弟俩朝外走,边走边说着话。童刚问:“孩子还好吧?”童梅说:“好,好着哩。”两人刚走到幼儿园门口,孩子们就放学了。童刚一眼就从一群孩子们中间发现了小龙,激动得大声喊道:“小龙,小龙——”小龙愣了一下,当他看清是童刚的时候,立刻张开两只小胳膊,喊了一声“爸爸——”一头扑到童刚怀里,呜呜呜地哭开了,一边哭一边说道:“爸爸,我想你,我想你!”童刚紧紧搂着孩子,也掉了眼泪,声音哽咽地说道:“爸爸也想你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小龙脸上堆满笑容,一个劲儿给童刚夹菜,可惜都夹碗外边去了,逗得大家哈哈笑。童刚把掉到桌子上的菜夹起来放进嘴里,不住地夸道:“嗯,小龙真懂事!”吃完了饭,小龙就依偎在童刚身边舍不得离开了。等童刚吃完饭进了西屋,他就攥着童刚的手指头跟进了屋。童梅凑在童刚耳边说:“你看,又黏上你了。你说你回来干啥,净招孩子想你,本来这些日子有点儿适应了。”童刚说:“我不是想他嘛。”童梅说:“嗯,你们爷俩啊还真有缘分。这小子跟你也真亲,都叫你爸爸了!”童刚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
停了一会儿,童刚掏出几张50元的票子塞进二柱子手里,二柱子推让了一下,收下了。童刚对姐姐说:“小龙挺乖的,你们对他好一点儿。我成了家就接走小龙!”童梅咧了咧嘴巴说:“还接走呢,我就怕因为有这个小龙没人愿意嫁给你啊!”童刚嘿嘿一笑:“放心吧,找不着好的,还找不着赖的,天下必有我一妻!”童梅说:“傻弟弟,姐是替你想的,原以为你情绪高涨,随便说说,谁知你真把小龙领回来了。”童刚对姐姐说:“姐,这是大活人,谁敢给你开玩笑啊!”童梅说:“姐没怪你,当时我也是很感动嘛!”童刚说:“我这几天把收养小龙的事理了一遍,我觉得没做错!过去咱家里穷,听说咱爹咱娘还讨过饭,我生下来娘就死了,我是吃百家奶长大的,大家帮衬着咱们,咱才有今天。咱得懂得报恩,得对别人好,你到汶川救灾现场看看,全国那么多志愿者,有的捐钱捐物,有的流血,还有人牺牲在那儿。每天都感动得我流泪,你说这个世界不就是这样吗?人爱人,人帮人,说不定我们帮过的人就是明天帮我们的人!”童梅点点头,转脸看二柱子。二柱子咧嘴笑笑,说道:“是这么个理儿,你放心,我们会好好待这个孩子的。”三个人正说着,外面有人喊:“梅子姐,上课去吧?”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童梅应答:“哎哎哎,你先去,我这就跟上。”童刚问:“干啥去呀?”童梅说:“上次你送小龙来不是跟春耕叔建议组织留守妇女干点儿啥吗,人家春耕叔还就真的组织干上了。”童刚问:“干些啥?”童梅说:“编草席,现在正上课培训哪。”童刚说:“编草席?原料好找吗?”二柱子说:“好找。种席草不难,春天选块土质肥沃、土层深厚的地,把土翻好,耙平,然后把席草种苗的蔸拔起洗干净了,像插秧一样一棵棵插到田里。长的时候,耘两次草就行,施点儿尿素,这样长得好,到了农历八月初就可以收割了,一亩可以收1300斤左右呢。”童刚来了兴致:“然后呢?”童梅说:“席草割回家以后啊,要一根根地对半破开,然后放在太阳底下暴晒消毒,暴晒好了就可以把席草收藏起来了。等到农闲的时候拿出来用清水泡几分钟,泡柔软了,就可以织席子了。这活要是干熟了,每天能织四五张席子,按现在的市场价,一张席子可以卖到25块钱左右,一天就收入至少50块钱哪。”童刚高兴地直拍巴掌,说:“那可太好了,姐你快好好学编织吧,将来我复员回来咱们开一号,一块儿干,咋样?”童梅说:“那敢情好。咱东山草席美观、耐用,表面光滑平整,席子细密均匀,一点儿都见不到隙缝,小孩子尿在上头都不会渗下去。还特别软乎,可以捆成柱形,也可以折成方形,放在旅行包里都不会变形,更不会折断,携带起来多方便哪。听春耕叔说呀,人家芳草镇有个西王庄,每年卖出草席好几十万条,为那个村的老百姓赚了不少钱。就草席这一项,全村每年的收入就是70万块钱啊,我的老兄弟!”童刚兴奋地搓着手,连声说:“太好了太好了。姐,你快点儿收拾一下,我跟你一块儿听听课去。”小龙搂住童刚的脖子喊:“爸爸我也去,我也去。”童刚攥住小龙的两只胳膊,一下子把他举过了头顶,小龙瞪着闪亮有神的眼睛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