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地震两周年了。本来是应该祭奠我父亲的,没想到成了祭奠童刚的日子。
我独自坐在父亲的墓园里,在黑暗中,总有什么要亮起来,凡亮起来的除了月亮就是星星。天边挂着一轮很大的月亮。我点燃了烛光,烛光与月亮、星星遥遥相望。我遥望天上的星星,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豆粒大的泪珠滚落脸颊。过了一会儿,我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脑子一片空白。天空又多了一颗星星,那就是童刚吧?星是小的,橘色的,给人温馨而神秘的感觉。夜空的云彩是透明的,各种颜色,会让我看到另一个世界的影子。我像是呻吟般发出一声叹息:童刚啊,你走了,你说,你是一片落叶,回到了故乡,躲在黑暗的泥土里。沂蒙山的黑土地,为你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可是,你知道吗?你不仅仅属于沂蒙山,还属于北川,还属于我宁晓岩啊!鸟儿都恋旧窝哩,更不用说人了。你难道就不想我和北川吗?亲爱的,你怎么了,你怎么没有一句话就走了?失去你的日子,悲伤笼罩了我。我不愿让母亲和弟弟看见我哭泣。没有你的日子,我身体极为敏感,极薄的一层衣裳,都能感到重量和障碍,我心痛得无法呼吸……
我知道羊要有头羊,骆驼要有头骆。你身边是一群战士,你就是头羊,你便是寓言中年轻的神。不是吗,凡胎肉体是经不住邪气的,你是金刚不坏之身,你高洁的眼神像星辰升起,照耀着我,即便前方是雪山,后面是山崖,我都不会害怕的。我们的爱情,终究没有结果。也许路开始已错,也许燃尽了激情,身边永远没有取暖的火?
“童刚,童刚!”我在梦里呼喊你的名字,声音从灵魂里飘出,像一缕轻烟。我醒来了,一骨碌爬起来,没有拉亮灯,在黑暗中摸出烟来吸着,望着窗外的一粒星光,直到它们全部消失。你牺牲之后,我吸烟了,嘴角上叼着一根冒着火星的烟,同时也叼着凋谢的微笑。短短的瞬间里,我的思绪竟像闪电般穿过时空,回到地震时的场面。在那里我重新遇到了营救我的你。
我们过去两年的爱情生活,不知你是怎么想的,反正,我感觉是甜蜜的。虽然这种甜蜜浸透了离别的痛苦和苦涩。你那清纯的微笑,带给了我说不出来的安慰。可是,仅仅两年,玉树地震了,这样的速度太可怕了,简直是魔鬼的速度。这该死的地震,总在摧毁着我们,把我推向惊心动魄的生活舞台。简直不敢回想,仿佛走了很远很远,谁知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老天爷啊,你夺走了童刚,我可就什么都没有了。你让我开始新的生活,可是,我这粒种子,却再也找不到生根的土壤。
不是一切星星,仅仅拥有黑暗。不是一切歌声,都是掠过耳边,而不留在心上。你在我心中,我被击穿的心跳在暖热的血泊中,任凭泪水混合着疲倦与悲伤,纵横涌流。星星因你崇高的生命而不朽,生命因你的不朽而伟大。不知为什么,幻觉中的你冷峻地说:“不要哭了,晓岩;不要回想,晓岩,你还有你的生活。忘记我吧,你青春的背影要勇敢地穿过思念的密林,一步步走向遗忘。你要重新开始你的生活。”你古老而年轻的声音,在我心中穿来穿去。你说得轻巧,没有崇拜,哪里有爱?英雄走了,还会来吗?女人怎能忘记初恋?我又怎能忘记你?我高呼着你的名字,在梦中醒来。我推开窗子,让风吹进来,驱散我这奇怪的梦境。在这个物质狂欢的世界,即使有可能成为英雄的男人,也落入滚滚红尘变得平庸了。童刚,你就是我的唯一。我唯一的寄托,唯一的奔头,唯一的曙光。是的,我听到了,你用细微的声音呼唤着我,像一颗不灭的恒星,照耀我尘世的路程。
有时候,我闭上眼睛晃一晃,天就黑了。天黑的时候,夜色从四周挤压过来。失去你的折磨,让我彻夜难眠。这是怎样珍贵的一份情感,想一想让人感动。这次我相信了,人来到这个世界是来受苦的,我既不能拯救自己,也不能拯救别人。天下的事情凡涉及自己,智慧的透视就会模糊起来。俗话说,着事者迷。童刚啊,天一黑,你才能在天空出现。
和小龙一起到北川来找我吧,在美丽的夏夜里找我,你会从我们的爱情里,找到你会跳舞的宁晓岩。我眼皮嘣嘣跳了几下,脸上就像刮过一阵风。窗台上的晚香玉散发着清冽的芬芳。这熟悉的气息,让我想起了那个秋天的承诺,童刚会与我走进婚姻的殿堂。蒙!中,我的眼前跳动着模糊的光和影子,童刚的身影在奔跑,好像欢呼跳跃,双手捧满了晚香玉,一直向我跑来了。越来越近,你一头扑进我的怀里,大声喊道:“我想你,晓岩!”我愣了愣,闻到你身上有一股熟悉的气味。这股气味儿烫烫的,平庸的生活就是需要这种火焰带来的温度。我的眼泪在眼眶里转着,幸福的情感如同电流通过全身。
“童刚,你好吗?”我忘情地抚摸着你的头发说。你只是笑,隐而不答。我继续问你,你不出声地笑着,鼻子里却发出呜咽之声,这样子可怜极了。你好像瘦了,童刚,你在天堂开始了生活,天堂里也有苦难吗?你看到我爸爸了吗?他在那儿生活得怎样?生活疯狂地旋转,当有一天,我想变成一颗星星,就过去看你,我会给你跳舞,给你歌唱。这是真的吗,你能相信你吗?你说,人总该信点啥吧,要不然怎么活?让你宽宽的手掌,暂时,覆盖我吧!亲爱的,你是我的,请你不要责备我。为了你,我要把自己包装成一个精品女性,既然当女人,就要小鸟依人,慈爱有佳,要有敬业精神。
我天性中的野天鹅呀,即使背负着枪伤,也要横越那冰冷的山岩,获得我名字一样的信念。童刚啊,我这样回答你,即使没有你做伴,我也要独身一处,永不疲倦地寻找,寻找你过去的影子。你千百次奉献出来的,是挚爱和忠诚,你赢得了北川人无数瞩望的眼睛。新北川被时间的落叶覆盖,我却还能找到昔日的小路,红玫瑰掩藏的小路,如果它一直通往我的心中,那么,你的光亮,就是一道美丽的彩虹。所以,我的等待,是我必须要付出的代价。这代价让我几乎绝望。不幸的是,你真的走了,我还要在这个绝望的世界里活着。我内心不时地哀挽着,哀挽那些任谁也留不住的东西。再往后走,就有落幕的危机感了,如凋谢的花,寂静而惨烈。想到这些,我自己不禁打了个寒噤。
天亮了,星星陨落了。童刚,你丢掉我走了,你是不是找到了永恒的家园?你独自在天空飞行,可是,你知道吗?没有我的陪伴,你怎么可以独自飞行?我恨你,恨你走得情断义绝。从此,我们隔着永恒的距离,怅然相望,我多么希望爱情能够穿越生死的界限。可是,一种孤独和恐慌,重新袭来。我的性格由开朗转为忧郁,远离了人群,远离了繁华,连羌族舞蹈都不能带给我热情,我黯然神伤地活在自己的孤独中……
“童刚,你就让我随你去吧!”我热泪盈眶地沉浸在自己的幻觉中。
母亲停下了羌绣的设计,泥塑木雕般地坐着,常常陪伴我落泪。她总是说:“孩子,你涉世太浅,经不住这种折腾。童刚没了,我们都很悲痛。可是,悲痛总要过去的。这都多久了,你还跟自己过不去?这世界上有哪样东西完完全全属于你自己?只有你的身体,糟践它,还是保护它,只有你自己决定了,谁也替代不了你。你可得想开了啊!”母亲这样的话,一番道理也算是剔心剜骨了。可是,我听不进去。我的身体渐渐有了全面松弛的迹象,面颊、脖子、胸和小肚子都在悄悄发生着变化。
我没有气力,口齿不清,话就尽量说得缓慢而简短:“妈妈,你别劝了,道理我都懂,劝也劝不到心里去。”是啊,人的情绪在悲伤到极点的时候,听不进这样温馨的语言。母亲叹息着,还不肯离开我。
我不爱说话,做事独立,凡事自己做主,很少依赖父母。此时,我鼓鼓的脑袋里装满了隐秘。母亲知道,我讨厌女人的琐碎、细腻,说话拐弯抹角,我更欢喜男人身上的简单、霸气和酷烈。男人的方式更接近我的生活理想。可是,自从见了童刚,我还是变了,这种改变既可怕又撩拨人心。他把我身上的男人气儿给掠走了。此后,我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成为贤妻良母了,因为我想让童刚百分百地满意。这是爱的力量,给女人带来最大快乐的是爱,给女人带来最大痛苦的也是爱。我有一种强烈的独立生活的愿望,轻轻地说:“如果我走出这悲伤,就不再谈恋爱了,我把童刚收养的孤儿小龙接回来,过独身的生活。”母亲被我的想法吓了一跳。她脸色变了,不容我解释就厉声吼:“你太任性了,都是你爹娇惯的。这样做,你是在冒险,是在毁灭自己!”我强打精神站了起来:“妈妈,让生活毁灭,我还不如自己毁灭!”我嚷完了,移动了一下脚步,险些摔倒,腿好像不是自己的。这世界就是这样,你不对自己残酷,世界就对你残酷。我陷入一种无助的孤独,渴望有人帮我分担这种孤独。
母亲叹息了一声,走出了房间。我筋疲力尽,重新倒在床上,昏昏欲睡。
我颓废的表情中,又蒙了一层睡不醒的倦意,双眼布满血丝,疲惫的表情里透出某种暂时的憔悴。我后悔了,应该到玉树前线去,我去了,童刚也许不会“壮烈”的。人生之所以残酷,就在于无法追悔。我不追悔了,没有任何事情能让我激动起来。
那一天上午,天空阴沉,没有下雨,天空滚动着隆隆雷声。蒋志军参加完地震两周年祭奠活动,打电话约请我见面。我没有让他到家来,与他在小剧团的办公室见面。当时我正在剧团排练,身穿一件特别肥大的棕色亚麻衫,一直搭到膝盖上,穿一双非常松软的白色练功鞋。他的出现,让我眼前豁然一亮。亮是亮在他的打扮上,他穿着一身名牌西装,头发弄得锃亮,手捧着一束白花,吓了我一跳。他说是献给童刚的,我才明白,童刚英勇牺牲的消息传开了。好像母亲给他嘱托了,这个痛苦时刻,让他劝劝我,让我重新点燃爱情,走出童刚死亡的阴霾。
“晓岩,你好点吗?阿姨让我看看你!”蒋志军笑了笑说。
蒋志军是开奔驰汽车来的,在北川,仅有几辆奔驰汽车。蒋志军常常向我炫耀他的财富。如今,他已经是亿万资产的富翁了。表面看,他富得有理,富得全面,富得让人羡慕。听说追求他的漂亮女孩多了去了。蒋志军都不喜欢,对谁都是牛哄哄的,偏偏吊死在我宁晓岩这棵树上。他对我花如此多的精力、时间和财力甚至感情,目的不完全是出于爱护,而是想得到我宁晓岩。可是,对于蒋志军,我是一朵好看但未必好摘的花。不知为什么,在蒋志军面前,我表现得总是过分刚烈,没有一点女人应有的温存和情调。面对他,我找不到一点儿热情和诗意。
我冷冷地说:“谢谢你,你坐吧!”蒋志军坐下来,深情地望着我:“晓岩,我知道你爱童刚。可是,他不幸光荣了,我们永远纪念他。听见消息的时候,我心情很沉重,也很悲伤,但是,我们应该想开一些。我想,咱们根据童刚的英雄事迹编一个舞蹈剧,你们团来演出。我们到北京去演出,这个资金由我们集团来赞助,你看怎样?”他在人情世故方面,颇有悟性,说出的话自然而圆熟,得体而动听。
“这是你的真心吗?这一切恐怕是有条件的吧?”我漫不经心地问。
蒋志军嘻嘻一笑:“真心,我没条件。只要你高兴,我什么都愿意做!”我说:“让我高兴,如果我高兴不起来呢,你就不投了呗!”蒋志军带着点轻浮,仿佛已情不自禁:“有我来爱你,你怎么会高兴不起来呢?到时候,你就会为今天的选择而庆幸。”我哼了一声,他是想趁机掠夺我的爱,这也是条件啊!
蒋志军听到我不过是冷哼一声,禁不住皱起了眉头:“我看出来了,一时你还不能接受我的爱。这不要紧,我给你时间,耐心等待。我算了命,你属兔,我属蛇,这叫蛇盘兔越过越富。”我不迷信,对他这种庸俗的说法非常失望,越来越失望。我淡淡地说:“我相信命运,但不相信算命,更不喜欢装神弄鬼的人。我小时候在北山坡,亲眼看见蛇勒死小白兔的情形。勒的过程非常残酷,听见蛇的关节咯吱咯吱响着,还看见兔子被窒息后最后的挣扎和嘶喊。你又怎样解释呢?”蒋志军太不了解我了。我是经历坎坷却依然有梦的女人。我这人个性太强,对于不喜欢的人,无须什么重大事件,只要一言不合,一个赌气,就可能完全决裂的。蒋志军收回温存中带着几分挑逗的目光:“不管是什么,都不能改变我对你的爱!你也需要爱呀,一个寻找真正爱情的女人是可敬的,但又是愚蠢的。只有爱情在她心里完全消失,这个女人才能真正聪明起来。生活就是不断地受伤,尔后再不断地复原。”我恨他不讲道理。现在终于明白了,人家不是不讲道理,而是这个道理还有另一种讲法。我胸口起伏,情绪烦躁:“好了,你走吧,我还有排练呢!”
“童刚舞蹈剧的事怎么办呢?”蒋志军说。
我不以为然地说:“我看,没这个必要了吧?”
“过几天我出差,我带你到上海玩几天吧!”蒋志军说。
我冷冷地说:“你走吧,我没时间。”蒋志军的眉毛向上扬了扬,表现出一点点惊异。我转身说:“请你再不要来找我了,我过去就不爱你!童刚走了,我依旧不会爱你!”说完这句话,蒋志军脸色黑了下来,悻悻地走了,自然十分扫兴,扫兴之余,又多了一分恼恨。我常常问自己,讨厌蒋志军什么呢?他在北川,毕竟是令人瞩目的民营企业家。他说他崇拜胡雪岩,在我看来,红顶商人胡雪岩是一个诚信与狡诈、真实与虚伪、慈善与凶狠交织的复杂人物。他蒋志军就想成为这样的人吗?跟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也太可怕了。我就知道他会把我的行为告诉母亲。回到家里,母亲狠狠地数落我:“晓岩,你太不像话了,把事情挑明了干什么?太残酷了,人家是大老板,难道就不给一点儿面子吗?”我生气地说:“妈,我讨厌蒋志军,北川男人死绝了,我也不会嫁给他!他以为拿钱什么都能买到啊!”母亲赌气说:“你可以不跟他谈感情,可也不能这样啊!人家有钱就是错误吗?”我哼了一声,不说话了。整整一个晚上,母亲都在生我的气,不给我好脸色。
我和童刚这样刻骨铭心的爱情都不能让母亲感动,如今还有什么能让她感动的?让人感动的东西不多了。女人的天真是最大的陷阱。我还是慢慢恢复了天真,对母亲我投降了。有时候,投降也是一门学问。生与死,是在无数投降中完成的,有这投降的形式,才有后来活下去的勇气。
我答应母亲要接触一下别的男人,但是,一定不是蒋志军那样的男人。我忽然为自己的这些想法万分愧疚。美好的人生是始终坚守着最初的理想,真正的爱情是始终恪守着最初的誓言,童刚,我不能忘记你,我没什么好怕的,经历过灾难的人,还有什么好怕的?我们难道没有倒下过吗?我们不是又站起来了吗?童刚,快回来吧,我在北川等你醒来,我要不停地给你发送短信,直到某一个早晨你真的醒来。
天渐渐放亮了,沉睡的北川新城苏醒过来。可是童刚,你为何沉睡不醒?
尽管世事渺茫,我冥冥中还有一种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