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北川建设工地急需一批泥瓦匠工人,童刚向老范推荐了姐夫张二柱。
老范给童老爷子打了个电话,征求老人家和童梅的意见。老爷子用不容商量的口气对闺女说:“全国都在支援汶川,咱咋能落后啊,叫二柱明个就上路。”童梅点点头,说:“今晚咱给二柱送行。”随后她给二柱打了电话,把他从镇上叫了回来。二柱听说新北川建设工地需要他这样的工人,倒是想去,可又惦记家里,担心媳妇吃不消累着。童梅瞪了他一眼说:“瞧你这点儿出息,婆婆妈妈的,还是个老爷们吧?”童老爷子亲自给姑爷倒了一杯酒,说:“去吧,家里你不用惦念。把新北川建好了你再回来。”二柱说:“中,我听爹的。”第二天上午,二柱踏上了去汶川的火车。童梅一直送他上了车,车开动的时候,她追着车跑,对二柱大声喊:“记住兄弟的话,替他保守秘密。”二柱也喊:“记下了,放心吧,保重!”童梅又喊:“你也保重。常给家里打电话。”二柱也回喊:“知道了,回去吧。”童梅还想喊,车已经远去了。
二柱在赶赴新北川的路途上时,蒋志军正在范大林的办公室里打探童刚的消息。老范不大喜欢这个商人,不是忌妒他手里钱多,而是不喜欢他的为人,总觉得这个人眼睛后边还有一双眼睛,朝你笑的时候还有一张不笑的脸。但人家又没有得罪你,不理不睬是不礼貌的,便对他说:“请你不要再揭我的伤疤了好不好?童刚牺牲了,我作为他的战友和同乡已经够痛心的了,你怎么还往我的伤口上撒盐呢?”蒋志军连声说着对不起,解释道:“我只是想确定一下,童刚是不是真的……你知道,我很喜欢宁晓岩,如果童刚他真的牺牲了,我就可以放开手脚追求她了,否则我这是不道德的。”老范心说:哼,你还少追了咋的。要不是你,宁晓岩妈妈能逼着她和童刚中断关系吗?嘴上礼貌地说道:“我真心祝你成功。”蒋志军说了声谢谢,可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老范皱了皱眉头,低下头看起一份材料来。这种无声的逐客令蒋志军自然是能够看得懂的,但他就是装作没看懂,索性还就坐在了老范的对面。老范心里边这个气啊,可又不便于发作,只好也装作没看见他一样,埋着头看材料,心里暗暗说道:快有人来找我吧,给我打电话也行啊,我就趁机把这小子晾在这了。正这么想着,手机响了,他心头一阵欢喜,接了电话:“喂你好……啊,是二柱啊,你到哪了……好好好,我去接你我去接你……哎,一会儿见。”挂了电话老范摆出一副要出门的样子,蒋志军只好站起身说:“那你忙吧,我就不打扰了。嗯,范总……”老范一扬手说:“别这么客气,有话说。”蒋志军说:“我想求你一件事……”老范看着他,等待回答。“我想麻烦你……劝劝晓岩接受我,不知范总能否答应。”老范急于打发他走,便说:“我试试吧,还是那句话,缘分很重要,你好自为之吧。我去接一个人,失陪了。”快步走出了办公板房。
从老范这里得到确切消息后的蒋志军,当即驱车去了羌族刺绣厂。叶文娟听说厂门口有人找,立刻猜到是蒋志军。到了门口一看,果然是*&)他,脸上就有了笑容。“走,上会客室坐一会儿吧。”叶文娟热情邀请道。蒋志军微笑着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阿姨。您先请。”叶文娟领着他进了会客室。蒋志军一进屋就闻到了一股土腥味,不由皱了下眉头,但很快就舒展开了。他打量了一下室内环境——几个简易沙发,每个沙发前有一个小茶几,上面摆着一个托盘,里面是空的。中间地上摆着几盆花。叶文娟说:“简陋了点儿,资金都用在生产上了。”蒋志军笑笑说:“震后重建,百废待兴,这就很好了。”叶文娟把一杯白开水放到蒋志军面前,问道:“志军,有事吗?”蒋志军看着叶文娟脸上的表情,说道:“阿姨,我想向晓岩求婚,您看……可以吗?”
叶文娟笑了:“我没意见,只是……”蒋志军说:“我知道,您是担心晓岩不接受。没关系,我可以等,直到她完全忘记那个童刚为止。”叶文娟说:“我担心她在挺长的一段时间里忘不掉童刚。”蒋志军点点头说:“这一点我想到了。可是童刚他已经牺牲了,不在世了,这是事实,这有些残酷可毕竟是事实啊,晓岩她总得正视这个现实吧?”叶文娟赞许地点点头说:“你说得对。你放心,晓岩的工作我来做,相信她会想明白的。”蒋志军站起身朝叶文娟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您阿姨。”蒋志军从刺绣厂出来,直奔他承包的一个新的建设工地而去。路过老范的工地时,他看见了老范正拎着一个行李,领着一个大高个汉子大步走着,便打了下方向盘,拐了过去。
接近他们的时候,按下车窗玻璃,朝老范喊道:“范总你好啊,忙什么呢这是?”老范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没作回答,继续朝前走。跟在他后边的那个汉子是二柱,他以为老范没听见汽车里的人说话,紧跑几步追上老范,说道:“范大哥,那个老板和你说话。”老范小声对他说:“我听见了,别理他,烦人。”蒋志军喊了声:“那件事就麻烦你了啊范总。”驾车走了。
当天晚上7点多了,晓岩还没有回来,叶文娟给她打手机,她说正在开会。叶文娟趁这个空给蒋志军打了个电话,让他主动多关心关心晓岩。蒋志军痛快地答应道:“您放心阿姨,这是我应该做的。对了阿姨,童刚的姐夫今天来北川范大林的工地了……”叶文娟问:“你怎么知道的?”蒋志军说:“范大林今天亲自去接的,我还琢磨是谁呢,一打听是童刚的姐夫。”叶文娟说:“准是照顾烈士的亲戚,那工资待遇一定低不了。”蒋志军说:“阿姨我打算帮老范设计一场活动,好好宣传一下烈士亲戚发扬光大烈士精神的做法,激励大家建设新北川的干劲。”叶文娟满意地夸奖道:“嗯,你这个想法不错,就是有头脑啊!”蒋志军谦虚地说:“哪里哪里。我还想好了,这场活动让晓岩做主持人,这对她的今后很有好处。”
叶文娟说:“真是难为你对晓岩这片心了,谢谢你志军!”挂了电话,叶文娟自言自语道:“志军真是个好孩子,我一定要让晓岩嫁给他。”晓岩回来了,进屋喊了声“妈”,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两手托着腮帮不说话。叶文娟看着女儿愁眉不展的样子,关切地问道:“怎么了,不舒服?”伸手去摸晓岩的额头。晓岩挡住母亲的手,说道:“我们剧团经济上陷入困境了,团长让每个演员都想方设法拉资金。拉来了工资照发,拉不来就只能自己解决吃饭问题了。”叶文娟一听,也为了难,说:“咱孤儿寡母的,一没钱二没权,三没多少认识人,上哪拉去嘛。”晓岩撅撅嘴巴,叹了口气。母女俩都犯了愁,晚饭谁都没吃几口。
一连好几天,晓岩都是茶不思饭不想,一遍遍给她的朋友们打电话,不厌其烦的,希望能拉来赞助资金,把有的朋友弄都烦了。大部分人都表示无能为力,帮不上这个忙。有一个在城里做服装生意的,看在晓岩面子上答应掏1000块钱。晓岩一听,只好说:“那就不麻烦你了,谢谢哦。”叶文娟埋怨女儿:“你这个孩子,1000也好啊,在领导那不也有个交代嘛,咋给退了呢?”晓岩说:“杯水车薪,人家还不笑话我凑数啊。”接着叹了口气说道:“要是童刚还……他一定会帮我的。”叶文娟说:“他?恐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她观察着女儿的脸色,试探着说道:“有一个人能帮上咱的忙……”晓岩白了母亲一眼:“就是丢了饭碗也不能找蒋志军。”语气很是坚决,叶文娟只得作罢。
第二天上午,晓岩听说团里有三个人拉来了资金,只是数目小,团长阴郁的脸上只是稍微有了点儿笑模样,很快又消失了,像昙花一现。晓岩感到心里的压力更大了,午饭,面对妈妈精心给她做的饭菜,一点儿胃口都没有。叶文娟端起菜盘要喂她,被她坚决推开了,叶文娟心疼得也没吃下一口。
下午,晓岩刚走进单位院子,杨团长便笑盈盈地从办公楼迎了出来,亲切地拉着她的手,说:“走,晓岩,到我办公室坐坐。”晓岩心里咯噔一下,心说:完了,准是领导对我的表现不满意,要停我的职了。没想到,当她忐忑不安地坐在杨团长面前,准备听候领导发落的时候,团长的一席话让她蒙住了:“晓岩,团里已经研究决定,任命你为表演组组长,明天开大会就宣布。”晓岩真的给蒙住了,人家拉来资金的没提拔,却提拔我这个一分钱没拉来的人,人家能服气吗?杨团长误会了:“怎么。你不愿意干?”
晓岩连忙解释说:“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在想……我没能拉来赞助,同事们不服气……”杨团长说:“行了吧晓岩,这事是好事,你没必要这么低调。”晓岩糊涂了:“这事是好事?低调?团长您在说什么呢?”杨团长看着晓岩惊讶的样子,笑了,说:“晓岩你放心,我们只看捐款不问别的,特别是个人的隐私。我们也没问蒋志军先生为什么要慷慨解囊,一下子捐了20万……”晓岩吃惊地瞪大了两只眼睛:“团长你说什么?20万?蒋志军捐的?”杨团长拍拍晓岩的肩膀,说道:“好了好了,晓岩你立功了,提升你为表演组组长是对你最好的奖励,别人是不会说什么的。”晓岩彻底明白了,一定是蒋志军背着她到团领导那捐的款,20万,为了取得她的欢心,他倒真舍得投资啊。不知怎么的,面对升职晓岩就是高兴不起来,她自己清楚,这事是蒋志军介入造成的。对了,蒋志军是怎么知道我们团里资金紧张这事的呢,是范大哥告诉他的?不可能,范大哥本来就不喜欢这人,怎么会替我求助于他呢?是妈妈,对,一定是她。晓岩就来了气,不由在心里抱怨起妈妈来了:您怎么能求他呢?他正找不着机会接近讨好我,您可倒好,主动送上门去了。
晚上下班回到家,晓岩进门就问母亲:“谁让您去求蒋志军的啊?”叶文娟解释说:“不是我让他捐助的,我只是说了那么一句,说你们团眼看发不出工资要关门停演了……”晓岩的眼睛立起来了,她说:“这还不是您要他捐的啊?你在他跟前说我眼看着要下岗了,他能不抓住这个机会表现一下自己?这下好了,人家捐了20万,为了这团里还提拔我当了表演组组长,这下咱欠人家蒋志军的人情可欠大了,您说怎么办吧。”叶文娟说:“怎么办,他要捐就捐嘛,又不是咱们强迫他。还有啊,他捐了这么多,又不是只给你一个人的,大家都受益么。”晓岩说:“妈你怎么就不明白,本来他就对我不死心,咱这一欠他的人情,不是更甩不掉了嘛。”叶文娟说:“我的好女儿哎,你说你……怎么就这么看不中他呢?我看蒋志军挺好的呀。”
响起敲门声,叶文娟问:“谁呀?”外面有人回答:“是我呀阿姨。”母女俩都听出来了,是蒋志军。晓岩哀怨地看着母亲:“看看,找上门来了吧。”叶文娟小声嘱咐女儿:“再怎么说人家帮了咱,你可不能失礼啊。”给蒋志军开了门。蒋志军一进屋看到了晓岩,立刻眉开眼笑了:“哟,晓岩在家啊,今个没加班排练啊?”晓岩淡淡地看着他,没说话。叶文娟悄悄捅了一下女儿,说道:“啊,没加班没加班,这不正说要……”晓岩抢过母亲的话说话了:“谢谢你的20万啊。”蒋志军看了看晓岩的表情,发现依旧是冷淡的,笑了笑说道:“应该的,应该的。”晓岩冷冷地看了下蒋志军:“我希望以后你不要费这份心了。”叶文娟不满意地看了女儿一眼:“晓岩你这孩子……”蒋志军接过话说道:“别这么说晓岩,大家都是朋友嘛。”晓岩似笑非笑一下,说:“说吧,要我怎么样感谢你。”蒋志军说:“你误会了晓岩,我可不是为了你回报我什么。”晓岩说:“我可不想欠你什么。”蒋志军笑了:“既然你一定要谢我,那这样吧,请你到我的建设工地上搞一场慰问演出,怎么样?”晓岩说:“没问题,我已经是演出组组长了,有这个权利。”蒋志军一拍巴掌道:“好,那就一言为定。”晓岩点下头,推开自己房间的门,进去了。叶文娟朝她后背喊:“晓岩你……”蒋志军劝说道:“别喊了阿姨,她累了,让她休息一会儿吧。”第二天上午,晓岩一上班就对杨团长汇报了蒋志军提出的慰问演出的要求,杨团长当即表示同意。她问晓岩:“你们那个《大北川》排练得怎么样了啊?”晓岩说:“还不是太成熟。”杨团长又问:“还需要多少时间?”晓岩说:“半个月吧。”杨团长说:“那好,半个月后到建设工地演出。”蒋志军听晓岩说,她们正在排练大型舞蹈诗剧《大北川》,立刻抑制不住激动起来:“太好了太好了,我在绵阳看过,演得太棒了。我听媒体介绍说,这是绵阳市为了弘扬抗震救灾精神,集合全国艺术精英历时一年,精心创作编排的。哎呀,这个剧排演难度可不小啊,你们团……”晓岩眼神里透着一股罕见的清气:“我们特意请来了《大北川》的总导演解礼民老师,有他的精心指导,相信一定会演出成功的。”蒋志军连声说:“对对对,你们一定能成功。”晓岩把将要到蒋志军工地演出的事,在电话里告诉了范大林。老范说:“那好啊,给他们演,也给我们演一场吧,热烈欢迎啊!我见过这个剧的编导,他们给我们介绍了整个创作过程,那真是冒着生命危险呕心沥血啊,非常不容易!”晓岩说:“是啊。咱们金县长对排练这个剧非常重视,好几次百忙之中观看我们的排练。我们一定加班加点抓紧排练,宁肯瘦掉10斤肉,也要把一个感动人心、表达北川人民感恩全国和世界的好剧排练好,献给新北川建设者!”10天后,羌族歌舞团带着新排练的《大北川》,在县政府大礼堂为县领导和县委县政府机关工作人员举行了首场汇报演出,取得了成功,博得了长时间的热烈掌声,县领导还上台接见了全体演职人员,并合影留念。晓岩和队友们备受鼓舞,没顾上休息,便驱车赶往蒋志军建设工地慰问演出。在建筑工人们的热情包围下,宁晓岩和扮演男主角的演员配合默契,真情演绎了一段缠绵而感人的爱情故事,台下不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蒋志军出神地看着台上表演的宁晓岩,越看越看不够,越看越喜欢这个俊俏而淳朴的羌族姑娘。他在心底里对自己说:蒋志军啊蒋志军,你一个身家过亿年轻有为的老板,竟然会征服不了一个小姑娘?那你可就太失败了!你必须把她娶到手,不然,就别在北川混了!
演出结束了,宁晓岩和演员们先后三次向观众鞠躬致谢都谢不了幕,不少人眼里噙着泪花,手掌都拍红了。蒋志军为了表现自己与晓岩的特殊关系,跑上台拉着晓岩的手,让手下为他们照相,让宁晓岩非常反感。他还拿过话筒发表了一段感言:“这个剧演出太成功了,最大的创新性、亮点就体现在了一反以往舞剧‘被动式情景演绎’的套路,啊,这个这个……大胆采用了目前国际最流行的这个……无场次舞剧艺术,大胆借用那个什么……啊,蒙太奇的电影表现手法,继承改良创新了羌族独具魅力的民风、民俗和原生态音乐。还有那个歌舞、羌笛、羊皮鼓这些……这些这个……总之,演得太好了。今天,在这里我要向大家隆重介绍这个剧的女主演……”宁晓岩更是反感了,这些话他显然是在重复谢礼民导演说过的,而且还没学好,便打断了他的话,朝台下观众大声说道:“谢谢各位观看,祝各位在新北川建设工作中再立新功,再见!”第二天晚上,宁晓岩率队到范大林工地进行了慰问演出。演出比昨晚更显成熟,晓岩和男主角配合更加娴熟,许多观众都流下了激动的泪水。演出结束后,老范陪同山东负责建设工作的领导登台接见了演员。老范紧紧握着晓岩的手,连声夸奖演得实在是太好了。晓岩对自己的表现也十分满意,连连说:“谢谢,谢谢。”在工地食堂,老范设便饭招待演职人员。晓岩又想起了童刚,对老范说:“不知怎么了,我越来越想念童刚了!”老范看着噙着泪花的晓岩,欲言又止。晓岩问起童刚收养的小龙现在怎么样了,老范说:“这段时间很忙,一直没回过老家,听说是童刚姐姐、姐夫和老爹带着呢,都上学了。对了,童刚姐夫也来工地了,在这里当泥瓦匠。”
晓岩点了点头说:“范大哥,你是童刚生前最好的朋友,我有话愿意跟你说,我想替童刚收养小龙,让他在天之灵得到安慰。”老范摇头说:“你带不了他,一个女儿家多有不便。再说,小龙在沂蒙山区待熟了,你就别惦记了,如果经济上有困难,我告诉你,大家都接济接济。”晓岩说:“我想见见童刚姐夫,他在哪儿?”老范马上意识到自己多嘴了,万一二柱说漏了嘴咋办?他支吾着说道:“二柱在干活,等有空我叫他出来,我们吃一顿饭。”晓岩笑了,说:“那就说定了,范大哥!”两天后的黄昏,老范正要去食堂打饭,晓岩在指挥部办公室门口堵住了他,以一种不容商量的口气说道:“我今天来是专门见童刚姐夫的,把他叫来吧。”老范没办法,只得叫晓岩在办公室等候,他亲自去找二柱。二柱正在宿舍里吃饭,老范对他说:“晓岩要见你,跟我走吧。”
路上,他嘱咐二柱说:“千万别说漏了。童刚牺牲了。”二柱点头说:“我记下了,放心吧。”二柱和晓岩见过一面,彼此握了下手,坐了下来。老范看了看桌子上的酒菜,笑道:“嚯,挺丰盛啊,谢谢你啊晓岩。”晓岩说:“谢啥,一块儿坐会儿。”先给老范倒了半杯白酒,再给二柱倒,二柱捂住杯子说:“我不会喝酒。”晓岩说:“男人嘛,多少喝一点儿。”又往自己面前的两个杯子里倒上酒,老范问:“你喝两杯啊?”晓岩幽幽地说:“那一杯是给童刚的。”大家都不说话了。
晓岩举起杯子,说道:“来,庆祝我们四个人团聚!”先碰了下给童刚预备的杯子,再和老范、二柱碰了下杯,喝了。二柱端着酒杯愣神,老范悄悄碰了下他的脚,二柱醒悟,和老范碰杯,也喝了,动作显得有点慌乱。晓岩看在眼里,给二柱碗里夹了个鸡腿,问道:“二柱哥,童刚骨灰埋到哪里了?”二柱被问愣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老范急忙接过来说:“埋在老家了,因为他老太爷爷是烈士,两个烈士埋到一起了。”晓岩轻轻点头,不动声色地看着二柱。
自从跟童刚姐夫二柱吃了那顿饭之后,晓岩忽然有了一种感觉——童刚还活着。她觉得很奇怪,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明明说是死了,怎么还有这样的感觉呢?可她心里边那个童刚就是活了,每天都在梦里和她相见,还是一身的戎装,威武英俊,在明媚的阳光下朝着她微笑。后来她也给自己解释,许是思念童刚过度的缘故。可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了,折磨得她一闭眼就看见童刚正向她走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听见一个同事说上网查资料,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何不到网上查一查有无童刚烈士的事迹呢?她当天晚上就关在自己房间打开网站查了,结果,玉树牺牲烈士名单中没有童刚。难道他还活着?他在欺骗自己?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为什么这样对我呢?他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她决定到沂蒙山区走一趟,顺便看一看小龙,到童刚的墓碑前烧一烧纸。
老范在电话里听晓岩说了她的打算,立刻慌了,挂了电话就给童刚打了电话。童刚一听也慌了,急忙央求老范想尽一切办法阻止晓岩的行动。老范为难地说:“恐怕阻止不了,晓岩你又不是不了解。我又不是她的领导,怎么能干涉她的自由呢?不如这样吧,把造假进行到底。”童刚问:“什么意思?”老范说:“从速立一个假坟。”童刚想了想说:“也只好这样了。唉,这个晓岩,她咋就这么固执呢?”老范说:“哼,你还好意思埋怨她?多好的一个姑娘啊,多重情义啊!”童刚感动得落泪了。他打电话给姐姐,让她找人在祖坟地里为他竖个新坟头,再立上自己的墓碑。姐姐一听也慌了手脚,放下电话就找爹商量这事去了。童老爷子安慰闺女说:“别慌,还来得及。快找几个小伙子,按刚子说的做。”宁晓岩来到了上水村。这个时候,太阳褪尽了金黄,天空慢慢变得灰了下来,只是在夕阳落下的那个地方还保留着一抹残霞。不大的上水村,布谷、麻雀、喜鹊、鸡的鸣叫声,孩子的喊声,猪羊的叫唤声汇合在一起,使人感到一种安详。在童老爷子家的院子里,晓岩洗了把脸,急着去看童刚。
老爷子朝童梅使了个眼色,童梅说:“爹,我带晓岩去吧,您就别去了。”晓岩说:“是啊伯父,您别去了。哎,小龙、大冬还有二春呢?”童梅眨着眼说:“哦,刘校长带他们几个上镇中心学校排练迎国庆节节目去了。咱们走吧。”两个人出了村,沿着山路缓缓而去。暮色中的山山岭岭或隐或现,近处,杂草丛生,野花飘香,鸟雀啁啾,虫声一片。远处,一切景物已经变得模糊起来了。极目远眺,对面连绵起伏的山岭,一层淡似一层,朦胧的山影一直伸向视野的尽头。风,不停地吹着;山,沉默不语;树,满目苍郁生烟;几只归巢的鸟儿飞过,去向不明。这是晓岩百看不厌的风景。
走了大约二十几分钟后,童梅指着一片小树林,对晓岩说道:“刚子的坟就在那边了。”晓岩那颗本来就抑郁的心一下子凝重起来。两个人走近了那片树林,山风飒飒,树叶子哗啦啦地摇响着。晓岩看到,童刚的坟墓在五六座老坟的左边,大片大片的各色野花环绕在周边。山风吹过,坟头上的杂草瑟瑟摇曳。童梅领着晓岩走到童刚的新坟前,喊了声:“刚子,晓岩看你来了,你看看吧。”晓岩的眼泪立刻就流了下来,她将随身携带来的一瓶白酒,还有几样水果放在那块带着血迹的羌绣上面,供祭在墓前,点燃了一沓纸钱,一瞬间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一样倾泻而出。她对着坟茔哭诉道:“童刚,我来看你来了……你在那边还好吗?……想我了吗?……我在这边真的特别想你……”她哭得泪流满面,哭得童梅也禁不住热泪长流。晓岩哭着诉说着,嗓子一会儿就哑了。童梅走上前劝她不要再哭了,说刚子在九泉之下一定会知道你是爱他的。晓岩就不哭了,起身从路边采来两束藕荷色的野菊花摆放在了墓前。然后静静地蹲在墓前,轻声说道:“刚哥,你走的时候我远在北川,原谅我没能见你最后一面。今天我来看望你,顺便想把小龙接到我那儿,由我替你照看抚养,你同意吗?……好了,不多说了,有时间我再来看你!”说完就缓缓站起来,转身跟着童梅走了。下山的路上,两个人谁也没说话。沂蒙山野里升腾起一股混浊的萧瑟之气。
童老爷子已经把晚饭做好了,正等着晓岩回来吃。晓岩洗着手,问童梅:“孩子们怎么还没回来啊?”老爷子说:“刘校长来电话了,说今晚上不回来了。”晓岩说:“哦,那明天再说吧。正好,伯父、梅姐,我想跟你们商量个事。”老爷子看看晓岩:“你说。”童梅说:“来,咱们一边吃一边说吧。”说着,把一张煎饼递到晓岩手上。晓岩咬了一口,说:“嗬,真香啊。”话锋一转,“伯父,梅姐,我想……把小龙接到我那去照顾,也算我替刚子尽了一份责任,你们看行吗?”老爷子与童梅对视一眼,又一起转过脸看着晓岩,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晓岩解释说:“我想小龙了,我挺喜欢这个孩子,你们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他的。当然,我也不是接走就不让他回来了,你们想他了,可以接他回来住上一段时间的。”老爷子看了晓岩一眼说:“大老远的,就别折腾孩子了嘛。”童梅也说:“就是,上着学哩。”晓岩说:“我可以给他办理转学手续,不难办的。”老爷子倔嗒嗒地低下头不说话了。童梅看了一眼老爹,对晓岩说:“先吃饭吧,以后再说。”晓岩看了一眼老爷子,把下面要说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夜晚来临,晓岩躺在童梅家专为她准备的屋子里,看着窗外的夜色,怎么也睡不着。白天经历过的一幕幕,此刻像放电影一样在她眼前闪过。当放到今天黄昏在童刚墓前的情景时,几个细节引起了她的疑惑,童刚牺牲好几个月了,那坟茔怎么像新的呢?还有那墓碑,上面怎么只刻着“烈士童刚之墓”这六个字呢?为什么没有政府和军队有关部门的落款呢?还有,那块羌绣怎么会到了范大哥手里的呢?组织上是不会把烈士遗物随便送人的啊。还有,我一看童梅姐她的目光就好像在躲着我,怎么回事呢?她越想越觉得童刚牺牲这事有些蹊跷,真想起身到对面屋问一问童梅,童刚到底牺牲没牺牲?但她欠起身又躺下了,就这么唐突地问,人家能实话实说吗?肯定不能。
第二天早上,晓岩从迷迷瞪瞪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穿好衣服下炕出了屋。童梅正在厨房里做饭,见她出来了,笑了笑,说:“饭一会儿就好。”晓岩笑笑,转身往洗脸盆倒水洗脸刷牙。然后,在后院做了会儿健身操。寻思着干等着吃饭不合适,便拿着块抹布进了屋擦起桌椅板凳来。在擦桌子的时候不小心碰掉了一个塑料本子,赶紧捡起来,无意间看到了展开的一页纸上写着的一行字:济南截瘫疗养院2号楼15号。字写得歪歪扭扭的,显然是童梅写的。济南截瘫疗养院?童梅家里怎么会记着这个单位呢?晓岩的大脑飞速旋转着,莫非是童刚在这个疗养院里?晓岩越发感觉到,童刚没有牺牲,他还活着,他就在济南截瘫疗养院里。
屋外童梅喊:“晓岩,吃饭了。”晓岩答应着,把本子合上放回原处。童梅进屋来,见她手里拿着抹布,连忙说:“哎呀,你咋干上这脏活了呢?快放下,一会儿我收拾。”晓岩笑着说:“我闲着也是闲着。哎,伯父呢?”童梅说:“早上我爹都是自个吃,叫他不来。走,咱们吃去。”两个人走到厨房,各端起一碗大米粥,就着大葱豆瓣酱吃了起来。晓岩心里想着那个济南截瘫疗养院,说道:“姐,既然你们不愿意我接走小龙,那就以后再说吧。一会儿我就得走了,团里演出任务重哩。”童梅赶紧说:“知道你忙,忙去吧,有空再来玩。”晓岩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心里的疑惑更重了。晓岩闷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来对童梅说:“姐,告诉我,童刚真的牺牲了吗?”童梅脸色慌张:“是啊,人命关天,这还有瞎说的吗?”晓岩说:“姐,来沂蒙这两天,我感觉他没死,他还活着。”童梅说:“你爱我弟弟,所以才会这么觉得!晓岩,人死不能复活,忘掉童刚吧,开始你的生活!”晓岩不问了,感觉头沉沉的,双腿打战,身子像散了架似的。
晓岩默默地走了。当天下午5点多钟,晓岩下了火车,出了济南站,*’)打了辆出租车直奔济南截瘫疗养院。按照童梅家本子上写的楼号,很快来到了2号楼15号房间,稳了稳神,敲响了门板。童刚刚刚吃了药,昏昏沉沉地打盹儿,听见敲门,就说了一声“请进。”门一推开,童刚就怔住了。
啊,竟然是晓岩!
晓岩一把推开屋门,一眼就看见了坐在轮椅上的童刚,她一下子靠在了门板上,瞪着两只眼睛,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童刚看清是晓岩,也一下子呆愣住了,泪水流了一脸。
突然,晓岩哇的一声哭了,冲到童刚跟前,拼命地捶打着他的肩头,大声地哭喊道:“你为什么瞒我?为什么呀?我恨你,恨死你了……”童刚任由她捶打,连声说:“你听我解释,听我解释嘛。”晓岩喊:“我不听我不听,不听,你这个骗子,好狠心啊……”童刚只好暂不说话了,等着晓岩发泄心头积存多日的哀怨。直到晓岩哭累了,也喊累了,童刚才攥住她的手,轻声说道:“别生我的气了,我是不想让你为我难过,不想成为你的累赘啊!”晓岩喊:“你怎么这样说话?我是谁?我是你的爱人,你的亲人啊!”童刚对晓岩说:“我知道你的心意。你听我说,我这病越来越重了,我不仅瘫了,还得了治不好的血液病,就要死了,我不想让你跟着我伤心!我要自己走,笑着走!阎王爷总是要见的,早是早了点,但是,没有办法,都是命,你说我是哭着见他还是笑着见他呢?”晓岩说:“我让你笑着见他,正因为这样,我们才要在一起,我要照顾你,让你快乐!”童刚说:“我会成为你的累赘,你还有事业,你就忘了我吧,往前奔吧,我们做个好朋友,不行吗?”他真想把心掏出来,不知怎么才能让她接受。
晓岩使劲摇着头说:“不,不,不,我爱你,我永远是你老婆,是你给了我宁晓岩第二次生命。你舍生忘死,能用自己的生命换取别人的生命,我就为啥不能用我的时间换取你生命的时间呢?”童刚感动得流了泪,说:“晓岩你别这样,我心里不踏实,我不值得你这样付出。”晓岩说:“值得,非常值得。童刚,跟我回北川吧,我们大家都欢迎你!”童刚倔犟地说:“你走吧,我不能跟你回去!”晓岩说:“知道你活着,我抬也要把你抬走!”童刚一把搂住晓岩,泪流满面了:“好的,好的,让我想想。”等候了两天,童刚还是没有答应晓岩。本来晓岩还要等的,怎奈剧团来了电话,说是有演出任务,催促她赶紧回去,晓岩只好含着眼泪回北川了。临走的时候,她对童刚说:“你一定要等着我,我一定还会来的!”童刚喊:“晓岩,别来了,我们做好朋友吧!”晓岩喊:“不,我要和你结婚!”童刚望着晓岩的背影,泪如泉涌。
没有多久,晓岩又来济南看童刚,正赶上童刚发烧输液,见到晓岩,他无奈地摇着头,说:“你咋又来了,不该来呀。”晓岩泪流满面地说道:“我说过了,今生今世我要做你的新娘,除非你不爱我了,你说你不爱我了,我马上就走,再也不来了。”童刚说不出“我不爱你了”这几个字。晓岩攥住他的手,深情地说:“等你病好了,我接你回家!”童刚感动了:“你为啥这样嘛,请你回去吧!忘记我吧!”晓岩说:“我永远不离开你!”晓岩照顾童刚输液,给他按摩双腿,这让童刚再也不忍心说叫晓岩离开他的话了。
晓岩说:“石大哥跟蔡琴结了婚,他们收养了汪敏的孩子重生,他都在北川落户了,你为啥不可以?那里有你的战友老范大哥,还有你姐夫,我们的妈妈、弟弟,全北川人都是你的亲人!”童刚终于点点头。经过思想斗争,童刚决定跟晓岩回北川去,他想到北川旧城祭奠亡灵,到新城看一看那热火朝天的建设工地。
三天后,童刚在截瘫疗养院办好了出院手续,告别了电脑公司的哥儿们王帅,在晓岩的护理下,回到了新北川。北川啊北川,那是他梦里燃烧的地方。老范和二柱到新火车站迎接童刚,几个人拥抱在一起,感慨万千。老范说:“刚子你终于回来了,我太高兴了!”二柱看看晓岩,说:“你俩结婚吧。”晓岩脸红了。童刚说:“再等等吧,我得先立业后成家啊。”二柱问:“立啥业啊?”童刚指着老范说:“得叫他给我谋份差事啊。”大家都笑了。
老范把童刚安排进了他的第三小组办公室,坐在电脑前做统计工作。童刚挺适合这份工作,干得可认真了。晓岩知道童刚急于工作是为了做娶她的物质准备,担心累着童刚,就又找了一份工作做兼职,辅导两个学龄前的女孩跳舞蹈,是蔡琴帮忙找的。童刚见晓岩白天排练团里的舞蹈,晚上再教孩子跳舞蹈,担心她身体吃不消。晓岩搂住童刚的脖子,亲吻一下,柔声说道:“放心吧老公,为了咱们今后的幸福,我苦点儿累点儿心里是甜的啊!你这么辛苦心里头不甜吗?”童刚抬起手刮了下她的鼻子,惬意地说道:“甜,比蜂蜜还甜哩!”两个人相拥在一起,幸福之余又是一种揪心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