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来的春天,气温略有回升,城市里的柳树逐渐露出了新芽,一枚一枚淡青色的柳芽在微风中摇曳,令人心情舒畅。
明镜接受了东岗医院的检查,医生证实他的抑郁症已经有了明显好转,虽然还有轻微的精神抑郁,但不会导致行为异常。三年前他已经在伦敦大学入学,只是因为精神疾病,一直没有正式报到读书,再过几个月,他就要回去读书了。
和杨诚燕的一切,也许即将遗失在这个城市,也许永远也不会再看见她。他最近在锻炼身体,每天早上起来在家里的院子里晨跑,有时候做一些力量练习。下午的时候他会在琴房练练琴或者在画室画画,从前不情愿练习的一切,他都心情平静的去做,生活其实是很美好的,虽然缺乏激情,但只要能让家人安心,平淡就是幸福。
“明镜,有朋友来找你。”家里的保姆最近见了明镜就乐呵呵,明镜是她从小带大的孩子,明镜好了她和明渊一样高兴,有朋友来找明镜她更高兴了,这孩子从小清高孤僻,虽然想和他玩的孩子很多,他却从来不和别人在一起。
“朋友?”明镜正坐在琴房里,闻言手指略略停了一下,他哪里有什么朋友?转过头来,只听远远的有笑声传来,是男生的声音,笑得很爽朗,边走边和保姆说话,走到琴房门前,明镜微微一怔,竟然是刘家烈。
“莘子的高才生,怎么回来也不和老朋友打招呼?”刘家烈一屁股坐在明镜钢琴前的椅子上,他长得更高了,手长脚长,占了大半个椅子,绕有兴致的看着钢琴,“看不出你还会弹琴,还有才艺啊!怎么,去了英国,感觉如何?”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眉头微蹙看着刘家烈,他不喜欢这家伙,但不得不承认这家伙活得很快活,和他全然不同。刘家烈重重的拍了下他的肩,阳光灿烂的脸庞对着他,“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明镜眉头仍然微蹙,他不喜欢别人过问他的私事,就算经历了苏白的死,他仍然是个高傲和孤僻的人。
“英国的妞,长得正点不正点?”刘家烈鬼鬼祟祟的问。
“咳咳……”明镜呛了一口,咳嗽起来,“正点。”
刘家烈叹了口气,“我说张军风这死鬼去了英国怎么不回来了,原来就是被外国妞给迷住了,他妈的这家伙一点也不爱国,都不支持国货。”他摇晃了明镜一下,“还是你好,去了国外还是回来了,怎么样啊?这几年?”
“还好。”明镜淡淡的说,“你呢?”
“我当然是优秀了,”刘家烈说,“我是我们校学生会长,计算机学会主席,保持各项学校记录,总而言之就是牛人。”他嘿嘿笑着看着明镜,“你回来干什么?我那天在怀流河边看到你,看你那表情,还以为你又要跳河了。”
跳河……明镜身子微微一颤,他依稀又记起了河水的冰冷黑暗,和苏白那句“你叫我死我就去死”,“我当然不会跳河,只是随便看看。”
“对了,我还没问你呢,当年那人是你谁啊?干嘛跑到学校里跳楼?”刘家烈突然想起来,“很可怕啊,那件事,我被吓得整整两个月不敢随便出门,就怕遇到疯子。”
“我……朋友吧?”明镜说。
“男朋友?”刘家烈瞪眼问。
明镜说,“我不知道。”
“你明明有个女朋友,难道你家伙男女通吃?那也太贪心了。”刘家烈笑了起来,“对了你那女朋友呢?听说上了Q大,人才啊,当年要不是差了两分没上线,今天Q大就以我为荣了。”
“我不知道。”明镜仍是淡淡的说。
“你不知道?”刘家烈诧异,“你丫的也太绝情了,你女朋友……哦,你前女朋友怎么了你不知道?做不了情人做朋友嘛,遇见你真是倒霉,没心没肺,见了我这种老朋友老对手,也没点表情,我看你真是不爽。”
“我看你也很不顺眼。”明镜淡淡的说。
“明镜!”刘家烈跳了起来,“你很欠揍啊!就为你刚才那句话,敢不敢和我单挑?”
“单挑什么?”明镜嘴角微微一翘,“羽毛球?”
刘家烈恼羞成怒,“cs!”
“来吧,一局定胜负。”明镜嘴角的翘微微放大成了一丝笑意,“到我房间来。”
明镜好像在笑?刘家烈暴跳如雷,这家伙不管是去了英国还是美国还是阿联酋,总而言之,就是最讨厌了!
之后他们两人对战了三个小时,当保姆端着茶点来敲门的时候,明镜被刘家烈打死了八十七次,而刘家烈被明镜打死了六十六次。
“嘿嘿,叫一声大哥来听听。”刘家烈得意洋洋,端着保姆端来的雪白甜美的糕点,一脚踹入明镜的房间,“你输了,叫我大哥、晚上请我吃一顿、然后介绍个漂亮的英国妞给我认识。”
“你不是支持国货?”明镜淡淡的说,他几年没有怎么动过手指,按起鼠标键盘来,有些不大灵活,身体的僵硬不是一个月的练习可以弥补得回来。
“调戏英国妞,就是打击帝国主义。”刘家烈说,“读书读到哪里去了?对了,晚上请我去吃印尼咖喱。”
“印尼咖喱?”明镜站了起来,“市区好像没有哪一家印尼咖喱做得正宗。”
“哎呀,有钱人的少爷,我们去吃雪温泉,”刘家烈奸奸的笑,“也不是很远啊,郊区二十里,你家里有车,我会开。”
“雪温泉?”明镜嘴角微翘,“可以,你有驾照?”
“谁规定会开车的人一定有驾照?”刘家烈两眼望天。
“我有,我开。”明镜不吃蛋糕,喝了一口红茶,站了起来,“既然你想吃雪温泉,我们这就走吧。”
“啧啧,你高中的时候如果有这么温柔,那暗恋你的女生的数目大概会以几何数目激增啊。”刘家烈哈哈大笑,“过会儿到雪温泉,你请我吃饭,我请你喝酒。”
雪温泉,在城外天蓝山上,有个地方岩石晶莹雪白,犹如冰雪,其中有温泉十一处,温度在四十度上下,正合适泡浴。雪温泉的董事是印尼归侨,所以那里的咖喱远近闻名,但雪温泉浴再加顿饭大概要花费一个普通工薪半个月工资,因此名声响亮,去玩的人也不是很多。
从城内出发,开车大概一个小时,就到达天蓝山。明镜开车,一路上刘家烈对路边的景色不断赞叹,明镜一言不发,但并不是讨厌他,如果能像刘家烈这样生活,那必定是很愉快的,可惜他做不到。
雪温泉的景色果然奇异瑰丽,就是明镜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这么大的白色巨石,温泉从层层叠叠的白色巨石中流出,蓄到一个一个白石堆成的天然池子里,有的呈湖蓝色,有的呈红褐色,还有的慢慢腾着烟雾,是乳白色。两人换了泳裤,跳下乳白色的温泉,一边身穿黑衣的服务生立刻递上两杯淡红色的饮料,刘家烈端起嗅了一下,愕然说,“这是酒啊。”明镜端起喝了一口,“这是酒味饮料。”刘家烈说,“泡温泉合适喝酒吗?难道雪温泉的风格是一定要客人喝到淹死在热水里?”旁边的服务生轻声说这里的规定是喝酒的话一个泉池只能泡五分钟。刘家烈端起那杯饮料,一口喝下,“明镜,泡过了温泉,我和你比喝酒!”
喝酒……明镜淡淡的想,喝酒他不行,但是这几年来他喝下去的酒,一定比刘家烈多。
而且是多得多。
“发什么呆?喝什么酒?啤酒?”刘家烈招手叫服务生送酒。
“红酒。”明镜说,“我不习惯喝啤酒。”
“习惯?”刘家烈诧异,“你还‘习惯’喝酒啊?真看不出来,喝红酒,还真有品味。”他叫服务生换红酒。
“嗯……习惯……”明镜抬起头来,望着天空,天空很美很蓝,“我习惯喝红酒。”
“以前喝过?”刘家烈很好奇,“像你这样的人,是什么时候会跑去喝酒?”
“你在什么时候,想要喝酒?”明镜答非所问,刘家烈目光一掠,突然注意到明镜裸露的颈下,有几道淡色的伤痕,不免吓了一跳,失声问,“你什么时候受过这种伤?”明镜手腕一动,刘家烈看到他双手手腕伤痕累累,全都是一道一道的刀伤,看到如此情景,再看不懂就是白痴,“这是你……你自己弄的?”明镜淡淡的问,“你在什么时候,想要喝酒?”
“什么时候?”刘家烈仔细看着明镜,记忆中那个冷静优雅,仿佛所有人都不看在眼里的优等生,是什么事让他在自己身上弄出这么多伤?“心情很坏的时候,或者心情很好的时候了。”他耸了耸肩,“你怎么了?”
明镜不回答,过了一会儿,“没什么。”
“哈!你就是这样最讨厌了!明明有什么,偏偏还要装酷,我如果是你女朋友一定被你气死,假惺惺,你到底是想别人关心你,还是别关心你?”刘家烈在温泉里挥了挥手,溅起了一排水花泼到明镜脸上,“起来了,五分钟了。”
明镜站了起来,“给我们开一箱Cabernet Sauvignon。”
“一箱?你想喝多少啊?你说的那个什么什么酒,我只知道红酒有什么长城、什么藏秘的……你不要点太贵我付不起啊——”刘家烈一声哀嚎,明镜淡淡的说,“不是说我请吃饭你请喝酒吗?不敢喝?”
“喝!你敢喝,我怎么可能不敢?喂!那位先生拿杯子来!”
那天晚上,明镜和刘家烈都没有回家。法国红酒两个人喝了四瓶,晚餐却没吃多少,第二天刘家烈酒醒的时候,他老爸已经在面前瞪他了,吓得他又躺下去装醉。明镜却已经不在,帐已经结了,服务生说是昨天半夜两点多结的,结完帐明镜就走了。
刘家烈被酒精搞得稀里糊涂的头脑里还依稀记得,昨天喝酒的时候,明镜说了些什么……好像说他从来都不喜欢喝酒,但是他可以喝很多,而且不会醉。他说他也不喜欢喝,特别最讨厌这样只有两个人喝,真没意思,要像在学校里一整个宿舍的同学都翻墙出去喝酒,那才有意思。明镜问他是不是也会心情不好?他说当然了,他也是人,也会失恋啊。明镜就问他失恋是什么感觉?他说就是心很痛啊很想她啊,但是又知道不可能再重来啊之类之类,明镜听了就笑,之后说了些什么他都忘了,因为他已经醉了。
明镜半夜三更走了,他开车去哪里?不知道为什么,一向神经大条的刘家烈直觉,他没有回家。
失恋是什么感觉?
失恋就是心很痛,想起她很后悔的感觉,也许不是谁的错,但一切都不可能重来。
也许刘家烈说的并不是这么文雅,但在明镜印象中,大概就是如此。
喝醉的刘家烈问他“你为什么想喝酒?”
他淡淡的说“不知道。”
刘家烈就大笑起来,笑得差点被酒呛死,“哈哈哈……我知道,你失恋了,你被女人甩了,哈哈哈……”
他不说话。
刘家烈神神秘秘的蹭了他一下,“喂,男人追女人,需要死缠烂打,脸皮要够厚,才有可能成功啊,像你这样的男人,女人很少能抵抗的啦,喜欢谁,快去追她。”
“追什么?”
“把她追回来啊……”
追回来?追回来?世事就如流水,过去了的事,怎么可能追得回来?明镜把车开到了路的尽头,天已微微发亮。驱车开到这里,完全是因为酒意,为什么会开得这么远,也许就是因为刘家烈说了那句“把她追回来”吧?降下车窗,路的尽头是一片田地,种满荷兰豆,荷兰豆的支架插得整整齐齐,青翠的豆蔓缠绕支架,遥遥望去,仿佛没有边际。一丝明艳温暖的光亮从青青豆蔓的深处慢慢升起,天空的云出奇的黑,只有那丝光亮的边缘透着一缘沉重的橙色。明镜开着车窗看着,阳光逐渐笼罩了车,慢慢投映在他的手背上,温暖柔和的触觉缓慢的传来,这样的阳光依稀似曾相识。
打开车的cd,里面放的一首歌,“……你把平凡的日子,变成纪念日,永恒变成未来史,男孩变王子,我不要有大房子,也不要大宝石……”他怔了一下,一直在听的歌,一个月前拜托爸买的碟片,清醒以后他又再把这张碟忘了,就如当年在唱片店里忘了买它,但明渊却记得,把它放进了车的cd里。
她唱这歌的声音仿佛正在耳边,当年她在摩天轮唱歌的时候,他并没有听,但今天却好像能将那天的情况清晰异常的忆起,连她脸上的表情都在眼前,那算是……想要唱给他听却又很腼腆的表情吧?他为什么当时没有听呢?以后、或者是现在,她还会唱歌吗?阳光慢慢变得有些热,她再也不会那样唱歌了,他知道。
拿出手机来看时间,已经是早晨七点,她依然没有回短信。他已经发过去四条短信问她在做什么?她都没有回;他打过一个电话给她,她告诉他打错了。
诚燕。
我很想见你一面,问你为什么不回我短信?
因为我醒了,所以你不想再看见我了吗?
你后悔……认识我吗?
心头突然急剧跳动,一想到“见你一面”,突然胸口狂热得无法自已,明镜手按胸口,分不清楚究竟是心律不齐的毛病发作,还是那久违不见的热血冲上心头,顿了一顿,发动汽车猛地倒了回去,他开车往国道狂奔而去。
他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但是走回国道一定就知道。
他不知道这里离Q城有多远,但是他有车。
Q大女生宿舍。
这几天杨诚燕都在看自己的电脑,这电脑是前年刚入学的时候绿彩送的,她应该已经用很久了,打开收藏夹,里面有许多英国的论坛。要去英国留学,经常查看英国论坛也没有什么不对,但她看来看去,这些论坛都和留学无关,倒似乎都和一些恶性疾病相关。浏览自己从前发过的帖子,讨论的都是英国的医院和名望,尤其其中经常提到一个“来自中国的留学生”。她用了“他”这个词,那是个男生,那是谁?她却全然不记得了。
一个来自中国的留学生,也许身染重病,她从前是因为和网友讨论,所以对他关心,还是有其他的原因?她看遍了这几年自己的发贴和回帖,知道那个男生叫做“明镜”,在网络上竟然有许多女生相当倾慕他,明镜有许多传奇故事,他的父母如何富有,在读书时他曾经获得多少奖项,以至最后考场生变有人跳楼的事,网上都写得清清楚楚。他最后去了英国,去了英国之后如何?竟然没有任何人知道。
她也曾经是这个“明镜”的迷恋者之一吧?为什么完全不记得,也许是太久没有再上网讨论过这些了,她发贴子的最后日期是几个月前,或者真的是忘了。移动鼠标点击右键,她选择了“删除”,一个一个的将那些论坛从电脑里删除,她这就要去英国了,所以……再讨论英国的医院,已经没有意义了。
她会去亲自看一看……不过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愿?想要看一看英国的医院……想要到处走走,那个从未去过的国度,仿佛保存着她的些许回忆,而必须去一一收回一样。
“诚燕。”门外绿彩的声音含笑传来,“东西整理好了吗?”
“没呢,还要半个月才走,整理了一半。”杨诚燕微笑说,“你是要来帮我整理吗?”
绿彩今天穿了一件略带粉色的衬衫,那衬衫的颜色映得他脸色姣好,更是秀丽异常,“当然,让你整理,一定整理出很多无关紧要的东西。”他挽起衣袖,“让我来吧。”
“哈哈,我有那么差吗?我来吧我的东西我清楚。”她笑了起来,从电脑桌前起来,“怎么看你都不像个做事的样子,让她们知道我让你当苦力,哪里饶得了我?”
“是吗?”他倚在门口笑,“那么让小彩帮你怎么样?”
“不要!我还不想有人越帮越忙,就这么一点东西。”她打开衣柜,“我的衣服也就这么几件,书我也不带了,都送给师弟吧。”
“还有什么东西是一定要带的?很多东西都可以带钱去买就好。”绿彩说,“衣服啊书啊,不管是什么,都可以去英国再买。”
“还是有一些东西要带走的。”杨诚燕打开抽屉,“像小学初中高中的毕业照啊,还有一些零碎的小东西。”抽屉里有一叠照片,一块包婴儿的黑白格子棉布,一颗形状精致镶有水钻的纽扣,此外再没有什么。绿彩眼里泛起一丝微笑,她终是没有留下明镜的任何东西,除了那条不值钱的银链。
“既然你说不带那我就不整理了,下午干什么?”她关上柜子,“你最近忙吗?”
“不忙,为了你忙也是不忙。”绿彩唇线微勾,“下去要去看我拍照吗?”
“好啊,奇怪了,我怎么从来没去看过你拍照?”她自觉有些奇怪,敲了敲头,“你拍照的时候一定很漂亮。”
他拍照自是漂亮,但四年以来,她从来没有想过要看,就算是现在,如果他不邀请,她也是永远不会去看的吧?绿彩笑得潇洒,永远,真是一个残忍的词。
彩……绿彩……
身体里涌起另一个稚气的声音,“绿彩你要死了。”
绿彩看着忙着关电脑的杨诚燕,心里在笑:“我知道。”
“你和我到底是人,还是鬼?”身体里的小彩突然问了这样一句,“你和我如果是鬼,为什么会死?”
“这么多年来,你终于有一天能想到这个问题,真是聪明极了。”绿彩说,“你和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和我不能像人那样活,也不能像鬼那样存在,你和我一样会死,不管猎食了多少死魂,你和我的灵魂,还有一半是人。”绿彩说,“这个身体,已经死了十四年了……你应该比我记得清楚,那温泉温暖的水,无边无际的碧绿色,让人害怕极了……”
“不要再说了!”小彩的气息起了一阵急剧的起伏,“不要再说了,我早就死了、早就死了……是你没死、都是你不肯死!都是你不肯死害我们还要再死一次!”
“不要害怕,我保证这一次死,不会死得像上一次那么痛苦。”绿彩柔声说,“只是也许有一点点痛,只是一点点。”
“我不怕死,你怕吗?”
“我……只是不想死而已。”绿彩说,“如果我们死了,她一定会很寂寞。”
“如果我们死了,你会恢复她对明镜的记忆吗?”
“不会。”绿彩回答得干净利落。
“你是个坏人。”小彩也说得清楚明白。
“嗳,没错。”绿彩微微一笑,眼神一掠,看见杨诚燕的电脑网页,开的正是英国某家医院关于外国留学生的一段访谈。
Q城在什么地方,明镜没有半点概念。他开车回雪温泉,加满了油,买了一份地图,顺着地图指的方向开车狂奔出去四十公里,仔细一看,走错了路,只好掉头再开回来。一个早上明镜就在几条岔路上来回的开,他虽然会开车,但一直很少实践,一直到里程表显示一百公里的时候,他才找到正确的方向和道路,开往Q城。
国道的两侧种的多是榕树,树木郁郁苍苍,明镜开着明渊的雷诺车以百里的速度奔向Q城,法国车的性能稳定,车里噪音很小,他风驰电掣的开着,想见杨诚燕的热情在走错路的迷乱中好像渐渐淡去,然而不想回家,仍旧往Q城开着,仿佛往Q城开近一公里,他迷乱狂热的心就会安定一分。
他不知道奔去Q城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他是真的不知道,为了见杨诚燕一面,但是见了一面又能怎么样呢?他冷静的知道见了也只是见了,不会发生任何意外,但是还是这样狂奔而去,心里清楚自己很迷乱,然而就如他疯狂的那几年,此时此刻管不住自己,手和脚都有自己的意识,就一定要到Q城去。
手机不停的响,爸爸在找他,刘家烈也在找他,大家可能以为他又疯了,他当然没有疯,只是一定要知道她不回短信的理由,一定要知道,不知道的话,他会非常担心。
因为诚燕不回短信是不正常的、她说他打错电话也是不正常的!
在时速八十的车上,没关的窗户吹进带着阳光温度的热风,他没有开空调,突然明白自己最近为什么觉得心里空空荡荡,找不到一个着力的地方,没错——他一直都在担心,只是担心得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不明白,他担心她出事,诚燕不是这样的人,也许别人会对像他这样失败的前男友说“你打错电话了”,但她不会。
不管他对她有多冷漠,她永远不会不理他的。
Q城离这里很远,地图显示直线距离为八百公里,他开车开了一整天,里程表显示五百四十公里,其中绕了许多弯路,实际究竟距离Q城有多远,他心里没有丝毫底数。国道路边的风景不停的变化,他身上只带了一张卡,卡里的钱大都变成了汽油钱,他没有想到吃饭,买了一箱矿泉水扔在后备箱里,一路曲曲折折,往北而去。
一直开到深夜,实在疲倦得无法忍受,他就伏在方向盘上睡去。
在梦里,没有杨诚燕,有一张秀丽无双的脸在眼前看他,“你永远找不到她了。”
“不可能。”梦里的自己依旧冷静。
“你永远找不到她……”
“不可能的!”
“你永远找不到……”
“你把她藏起来了?你把她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她是我的了。”梦里那个绿彩妖魅非常,勾唇一笑,“她永远都是我的,我要她永远陪我。”梦中绿彩那秀丽绝伦的脸颊依稀泛上了一些红点,突地那张脸猛的靠近他面前,那红点迅速化为浓疮,瞬间那张脸腐朽为骷髅,只留下两个阴森森的眼眶冷冰冰的看着他,就如看着一个死人。
“你是打算要她和你一起死吗?”梦里的明镜目光犀利,回视绿彩那妖艳惨厉的骷髅,“你的身体……”
“呵呵呵呵……明镜的眼光,一向很好,就像你的运气……”绿彩笑着,缺乏血肉的骷髅一笑依然可见美丽的风情,“我的身体……崩溃……你……她……陪我……杏花……泉……绿森林……”
梦中绿彩的声音越来越缥缈,他听不见他最后说了些什么,“说什么?”
绿彩的影像渐渐朦胧散去,“绿森林……底……”
明镜抬起头来,半夜的国道树影憧憧,阴森可怕,他突然发动汽车,再度往前开去。
“绿彩,最近皮肤不好呢,”那天下午化妆室里,化妆室can老师正在给绿彩上妆,仔细打量他的脸颊,轻轻抚摸了一下他颈后的一个红斑,“从前都是很好的,这里长了一个斑点,今天不能照左边了,也不能露出来,我给你打了遮瑕霜也遮不住,过敏吗?有没有去看医生?”
绿彩轻笑了一下,“没事。”
Can老师继续替他上妆,“再过半个月要去英国,以后就找不到像你这么好的模特了,真可惜。我听说boss很不愿意放你走,他很想签下你,让你在T台上也大放异彩。”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不能强求。”绿彩一动不动,任由can老师处理发型,他的长发从来不剪,然而齐腰便是齐腰,再也没长过。
“你如果想要出名,早就出名了,像你这样的人真少。”can老师以吹风机吹着绿彩的头发,梳子轻轻的梳着,“最近身体不好?头发开叉了,脸色也不太好。”
“有吗?”
“有啊,我是化妆师,看得最清楚。”can老师笑了起来,回头向一边看的杨诚燕,“第一次看他带女朋友过来呢,我一直以为他太会挑,没有女朋友,原来是舍不得让我们看啊。”她很可惜的看着杨诚燕,“你女朋友的条件也很好呢,如果来拍照,效果应该也会很好。”
“我才舍不得让她做这个。”绿彩也笑了起来,从镜子里看着一旁坐着的杨诚燕,她目不转睛的看着can老师化妆,表情很专注。
杨诚燕看着绿彩化妆,眉头微蹙,距离当年她在秀元商场看到绿彩,也有整整五年了,五年以来,绿彩真的……没有什么变化,和当年几乎一模一样。
而自己却长高了很多,变了很多。看着化妆师花费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替绿彩化妆,一动不能动,就算当平面模特也很辛苦,五年以来,他就是这样过的吗?她思绪混乱,一会儿记得绿彩当年住在校外那混乱的十八楼,一会儿记得他似乎曾经住在东岗医院,那岂不是精神病患者……但他又是怎么出来的?好像其中还有一个人,苏……苏白……苏白……那是什么人?她目不转睛的看着绿彩,是了,绿彩和一个叫苏白的人有关,而那个人,就是在数学竞赛考场上,在明镜面前跳楼的人。
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
她对绿彩的记忆是残缺不全的,都是片断、全部、都是片断。
“好了。”化妆师在绿彩背上轻轻一拍,“可以了。”
绿彩站了起来,走到背景布幕前,摄影师喊了声开始,他随随便便摆了个姿势,闪光灯不住闪烁,工作开始了。
Can老师看着工作中的绿彩,满意的微笑,突然觉得手上异样的感觉,抬起手来,只见手指上微略沾着一些淡红色的液体,似血非血,似水非水。她抬起头来诧异的看着绿彩,绿彩今天穿的是一件黑色的衣服,什么都看不出来。
绿彩身上的衣服沾到什么东西了?她到洗手间去洗手,始终没有想清楚那是什么?
彩真的好漂亮。
她坐在旁边,安静的看他拍照,无论从哪一个角度、哪一个方向,甚至哪一种灯光、哪一种表情,他都华美秀丽得无可挑剔,就像秀元商场橱窗里的那尊吸引众人目光的假人偶。
那么美丽、介于真假之间、虚实之间,这个美丽的影子,是真实的吗?她每次看到绿彩,都有一种温暖平静的心情,然而今天看着绿彩,熠熠灯光之下,她却觉得很虚幻,就像那灯光每次都透过了绿彩的身体,将他的灵魂照得所剩无几。
很快,拍照的工作结束了,今天只拍了一套衣服,因为绿彩颈后长了一些斑点,遮不住颈项的衣服只好等下次再说。
“走了。”绿彩在更衣室换回自己的衣服,捏了捏她的脸,“好玩吗?”
她微笑,“还不错,只是觉得你累。”
“是很累,过会到我那里去休息。”绿彩伸了个懒腰,“我睡觉你看电视,或者玩电脑?”
她摇了摇头,“你的脸色真的不好,最近没有生病?”绿彩的脸色她一贯觉得有些病态,红晕的脸颊并不能让她觉得健康,只是觉得美丽,淡色的嘴唇更让人有一触即碎的错觉。
“没有,也许是……晚上没有睡好吧?”
“很久没有猎食死魂了吧?”她轻声问,“是不是和那个有关?”
绿彩笑着拍了拍她的头,“你在想什么我都知道,我好得很,非常好。”
“我要回学校,不过先陪你回家,等你睡了,我再回学校。”她温柔的道,“反正我有时间。”
“好,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两个人离开工作棚,坐上绿彩的车。
绿彩发动了汽车,她突然问,“彩,其实你是有事瞒着我,所以睡不着,是不是?”
他回过头来,“什么?”
“我好像忘记了很多事?”她平静的说,“你能不能告诉我,苏白是什么人?明镜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惊讶的看着她,她的眼神很冷静,也很执着。
“你忘记了吗?”他说,“苏白是我哥哥,他因为故意杀人被警察抓走,然后越狱跳楼死了。”
“那明镜呢?明镜是谁?”她慢慢眨了眨眼睛,“我的电脑上有好多关于明镜的东西。”
他很秀丽的笑了,“明镜?明镜是苏白的男朋友,他们是同性恋。”
“是吗?”她吓了一跳,“同性恋?”
绿彩发动了汽车,“是啊,明镜是苏白的恋人,所以苏白要自杀都要跑到明镜面前自杀,当时你也在场,可能吓坏了,所以对明镜和苏白印象特别深刻。”
“所以我就搜索明镜的故事?”她喃喃的说,“原来是这样……但你哥哥死了,你好像不伤心?”
“他……”绿彩说,“好几年的事了,就算伤心,也已经哭不出来。”
汽车开过街区,绕进一处环境幽雅的别墅区,停在一处独立别墅车库里。
不远的地方,在入Q城的道路上,明镜开车疾驰,接近城市道路的时候已“咔咔”被摄像头拍了好几张超速的照片,他浑然不觉,下午四点钟,家里下午茶的时间,他到达了Q城城市广场。
环目四顾,这里和任何一个城市一样,到处都是高楼大厦,闪闪发光的玻璃幕墙,车水马龙的街道,人来人往,喧嚣热闹。明镜把车停在城市广场的停车带,突然想起第一次和杨诚燕坐摩天轮看城市,现在的自己,一样是茫茫人海中的一个黑点,在这个城市、甚至在整个世界上,都没有人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他在车里坐了一会儿,下车锁了门,站在了人群中间。
然后他打了一个电话,“爸,我把车开到Q城了,对不起。”
也不知明渊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明镜淡淡的笑笑,挂了电话,把手机塞进口袋,信步往面前的一条街道走去。
你在哪里?
绿彩和杨诚燕回到别墅,他进了厨房给她泡茶。杨诚燕走上露台给绿彩种的花浇水,每次来这里,她都会给花浇水,绿彩有时候忙得很,大半个月都不回家,如果不是她经常来看看,可能那些花和玻璃缸里的金鱼早就死绝了。
但今天不用浇水。
因为花已经死了。
她提着喷水壶静静的看着露台上的花,那些花全都枯死了,就像一夜之间被吸走了魂魄,枯死在最灿烂的时候。
放下喷水壶,她伸手去拿鱼饲料,突然心里有一种极度的恐惧——她怕、她怕鱼缸里的鱼也是死的……但幸好鱼缸里金鱼游动,那些鱼还活着,并没有死。
“彩,露台的花……”她回头对绿彩说,突然吃了一惊,“彩你怎了么?”
厨房里绿彩半跪在地上,背后的衣裳被汗水湿透,他仿佛是咳嗽了一声。她立刻奔了过去,扶起绿彩,“彩……”眼前的情景让她惊呆了,绿彩全身都冒出了淡红色的汗水,他的眉头紧蹙,“别……别碰我,我……我……”他不断咳嗽,没有喝水,却好像从肺里咳了许多水出来,“咳咳……咳咳咳……”
“很难受吗?要不要叫医生?”她从来没见过绿彩生病,这个人或者阴险狡诈、或者单纯无知,无论是什么样子,都充满青春的活力,从来没有这样过。
“我最近过敏,好像对这个房子的涂料不适应,”绿彩说,“咳咳……我们早一点去英国好吗?我想那里的空气比较好……咳咳……”
“抽屉里有药吗?”她从抽屉里翻出过敏药,“我过会打电话去机场问下能不能换航班,你全身都湿透了,洗个澡吧。”
“我去洗澡,你看电视。”绿彩从地上慢慢的起来,摇摇晃晃的进了浴室,“我没事,别担心。”
她看着他的背影,淡红色的汗,为什么会这样?
绿彩进了浴室,打开了喷头,直接冲着自己的头,闭上了眼睛。
小彩的声音冒了出来,“咳咳……好难受啊,你的身体冒水……最后……最后会淹死我们的……”
“闭嘴!”绿彩在心里说,“要是被她听见,我就把你从这个身体里赶出去。”
“我们快死了。”
“是,我们快要死了,”绿彩脱下衣服,淡淡的看着镜子里的背,他背上有一片红印,那些红印不断冒着淡红色的汗水,等汗水流完,他体液丧尽,就会化为骷髅,“但是我好想她陪我。”
“你要她陪我们一起死吗?”
“她也可以活着,只要我能相信,她会永远守着我们的坟墓……”绿彩轻声说,“或者她不能信任,那我就杀了她,吃了她的死魂,那么她也就永远陪着我们了,生死不离……”
“她爱明镜,她不会陪着我们的坟墓的。”
“那我就杀了她,再吃了她。”绿彩幽幽的说,“我爱她,我想有她陪着我们,死、也就不可怕了;死后,也不会寂寞。”
“我不吃!”沉寂了一会儿,小彩突然叫了一声,“我永远不会吃诚燕的!”
“我吃,因为我爱她。”绿彩轻轻的说。
“我不吃!因为我也喜欢她!”
第二天早晨。
明镜来到Q大,昨天下午他将杨诚燕住了两年的这座城市好好的走了一遍,看了一遍,不知道为什么,猜测到有许多地方她会常去,比如说市图书馆、比如说现代公园,比如说无月湖。晚上他去吃了一顿饭,住了家酒店,洗了个澡,今天早晨整整齐齐的走在Q大校园里。
有许多女生停下脚步回头看他,明镜优雅如昔,就算只是步行,也能在几百人的街道上一眼认出他来,仿佛他踏出去的脚步特别发亮,仿佛他整个人的背景都比旁人白了一些。这是他几乎来到的学校,当年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他也已经在这里读书,即将毕业了。
“请问杨诚燕的宿舍在哪里?”他询问了站在校道上读书的一个女生。
“最近好多人找她,”那女生笑着说,“她去英国伦敦大学啦,如果你是听说她的名字来的,已经晚了。”
明镜冷静的眼睛突然一亮,那骤射而出的光彩让那女生吓了一跳,“她什么时候走的?”
“她刚走,今天早上才走的,七点的飞机。”
“Q城的机场在哪里?”
“城东,你找她干什么啊?她有男朋友的。”
“绿彩?”明镜淡淡的问。
“是啊,你和他们很熟吗?”那女生还没说完,明镜转头大步离开,走得比来的时候快得多。
她大惑不解的看着明镜,杨诚燕早就决定去英国了啊,如果是朋友,怎么会不知道?
绿彩。
明镜大步往自己的车走去,绿彩在她身边这么多年,他要陪她去英国,他成了她的男朋友……他没有资格感到愤怒,只是一定要找到她,一定要找到她问清楚……
为什么我醒了以后不理我了?
他发动了汽车,突然感到脸颊冰凉了一下,抬起手背一擦,才知道自己哭了。
为什么要哭呢?
想起记忆中她说爱他的样子,想起在摩天轮上她唱歌,想到他问她:“我们像不像恋人?”她说:“不像,因为你不爱我啊。”想到那天,她说“不要走!我不告诉你只是怕你伤心怕你又像对苏白那样报复崔老师!我……我不想你像从前那样……我只是不想你像从前那样……”她紧紧抓着课本看着明镜,眼里有泪,“你……说你爱我,那你应该理解我,是不是?你应该明白我只是想你好,应该相信我不是要伤害你,应该知道……应该知道我不让你知道只是因为我不知道你受不受得了!因为我……不够了解你……不够重要……我不知道我能不能作为你的支持,能不能保护你让你能够接受这种现实……”
其实是他一直没有珍惜过,没有在意过,也没有挽留过这份感情,相反是她拼命努力的珍惜了在意了挽留了,但无论是她拼命也好,是他哭也好,过去的永远都是过去,永远……都和现在不同。
车开向机场,不知道为什么广播响了,广播里在放另外一首老歌,“……你能体谅我有雨天,偶尔胆怯你都了解,过去那些大雨落下的瞬间,我突然发现……谁能体谅我的雨天,所以情愿回你身边,此刻脚步,会慢一些……如此坚决,你却越来越远……”他突然恸哭起来,眼泪不停的滑落,人的一生能有多少无法弥补的事?他做错了一件,如今,又做错了一件。
Q城不大,车很快到了机场。他下车跑进国际出发厅,在千百人海中找寻,机场的广播不住温柔的播音,提示着各种航班的信息。明镜把整个出发大厅都找了一边,没有看到绿彩和杨诚燕的影子,蓦然抬头,只见航班信息显示台上写着,飞往伦敦的航班,早就已经起飞了。
她走了。
他顿了一下,文雅的脸上没有露出太多表情,走到售票窗口,买了一张前往伦敦的机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