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
男生宿舍B栋809室。
“咯啦”一声微响,杨诚燕推开了房门,门果然没有锁,宿舍里空气不流通,十分窒闷,夹带着那玫瑰蜡烛淡淡的玫瑰清香,闻着让人觉得头晕。“明镜?”
明镜果然躺在床上,穿着睡衣,闭着眼睛,神情依然冷静而优雅。他戴着耳机,也许因为耳机里播放着音乐,所以好像没有听见她开门的声音。
“怎么没有去上课?”她走到明镜床前,“今天英语课难道停课了?”
明镜睁开眼睛,她觉得那眼睛里有种特别清晰的光,像镜子的光亮一样,从前烟一样的倦仿佛突然散去,这时候的明镜,是很清醒的,她觉得。“昨天——发生了什么?”
“证据。”明镜说,“我找到了苏白是疯子的证据。”他仍然躺在床上,脸色光洁润白,没有血色,只有一种特别健康的苍白,“你看了今天的报纸头条没有?杨晓倩死了。”
“我知道,苏白公司的翻译,昨天酒后回家被车撞死了。”她静静的说。
“昨天我去了苏白家,”明镜的语调很平静,“遇到杨晓倩从他房里出来,然后他邀请我进去,请我喝酒。”他拿开了耳机,但并没有坐起来,仍然躺在床上,视线慢慢移到了天花板,“他开了一瓶新的红酒,我看到桌子底下还有半瓶酒没有喝完,我说我想吃东西……”
“然后他去弄东西给你吃,你拿了那半瓶酒?”她猜,猜得和事实相去不远。
明镜先是没有什么表情,过了一阵之后,淡淡一笑,“我把那瓶酒倒了一些在衣服上。”
“酒里有什么?”明镜很聪明,杨诚燕一样很聪明。
“大量安眠药。”明镜说,语调很冷,那是一种冬天般的寒,不是冷漠,“昨天晚上我在学校实验室做了实验,酒里有大量DiaZepatn。今天早上我一大早去了云生华庭的清洁楼,找到了那瓶酒。”他没有说在哪里,她左右略看了一下,一瓶残留着很少酒液的红酒就放在明镜桌上,那瓶身上沾着许多奶油,它是和什么东西被一起扔掉了,昭然若揭。
“这瓶酒上,有苏白的指纹,也有杨晓倩的指纹,你看到了吗?”明镜说,“昨天杨晓倩和他喝酒,他请她喝掺了大量安定的红酒,回家路上,安眠药药性发作,杨晓倩被车撞死。”
苦苦寻找的证据,此刻就在明镜桌上,那一瓶瓶身修长的红酒,屹立在书桌上,像山一样重。
她没说恭喜,沉静了一会儿,她问:“他为什么不杀你?”
明镜定定的看着屋顶,“我不知道。”
“既然你看到了杨晓倩从他房里出来,就算没有发现掺有安眠药的红酒,他也该知道事情会败露……那么他为什么不杀你?”她叹了口气,“苏白昨天对你好吗?”
“好。”明镜简单的答。
“你会到警察局去告发他吗?”她轻轻摸了摸明镜的头,“苏白对你,也许真的和对别人不一样。”
“我刚从警察局回来。”
她淡淡一笑,“哦?那红酒瓶子呢?”
“我不知道……”明镜淡淡的说,“也许和那日记本一样,我费尽心机拿到了它,最后把它烧掉,也许过会儿,我就把它砸了。”
明镜的眼神很清,即使神色依然很倦,但看起来就如冬天的树,虽然冷,但并不濒死。“苏白对于明镜来说,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她突然微微一笑,“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苏白真的从你生活中消失了,那你要做什么?”
“去看一场电影。”明镜说。
她露出惊讶的神色,笑了出来,“看来你不会把瓶子砸了。”
明镜跟着淡笑,“苏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躺回床上,淡淡的说,“我爸和我妈各有各的公司,经常在国外飞来飞去,他们一直都很忙,没什么时间管我。从小到大,我也很少让家里操心,也很少和家里人说话,成绩什么的,爸妈也从来不问。”他说,“他们只要我不留级就好了。”
“嗯。”她面带微笑,“然后呢?”
“明衡是第一个和我玩的人,虽然他成绩不好,人又有点笨,说是我叔叔,但年纪没有比我大多少。”明镜说,“他是第一个教我玩游戏的人,带我去旅游,教我喝酒。”
“是么?”她又说,“后来呢?”
“后来明衡坠楼受伤,我不相信那是意外,在那个时候,知道了有苏白这个人。”他说,“明衡受伤以后傻了,什么也说不出来。我认识苏白的时候,却发现他脆弱得可怜,他深爱他的弟弟,他的弟弟却是个疯子。”明镜嘴边渐渐带起了一丝微笑,微笑中有追忆的味道,“那时候我十六岁,苏白在我面前哭,在我面前笑,在我面前疯,每次说到彩他都非常兴奋,每次说到彩的死,他就号啕大哭……有时候他把我当成彩,送我东西,带我去玩,带我去他想带彩去的地方。苏白……教会我,爱一个人,可以如此疯狂……”他停了一会儿,“我那时以为,只要发自于爱,不管做什么都是伟大的。”又停了一会儿,明镜嘴角再度勾起一丝笑,这一次笑得有些勾魂摄魄,“后来我知道,那只不过是我和他一起发了疯而已,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伟大的,只不过有简单的事、和复杂的事这样的区别而已,比如说考试,那是简单的事,比如说砸不砸酒瓶子,那是复杂的事。”
“无论苏白究竟有多疯,你毕竟和他一起疯过。”她凝视着他,“你不能当作没有发生过。”
“你该说我不能当作没有疯过。”明镜一字一字的说,“你喜欢我,对不对?”
“对。”她很平静。
“没有苏白,就没有现在的我。”他说,“这就是苏白的存在。”
“我现在能理解你为什么烧了苏白的日记,”杨诚燕的声音很温柔,“不过你今天不会砸酒瓶子。”
“为什么?”
“因为你已经打算要看一场电影了。”她微笑,“因为现在的明镜和烧日记本的明镜是不一样的,你没疯。”
“如果昨天我能知道他让她喝了那么多安眠药,我会马上报警,马上送她去医院,但是我不知道。”明镜说,“她没有罪,她在十一点二十八分出车祸,那时候我刚刚发现苏白桌子底下有半瓶酒。”他又望着天花板,“她也许根本不知道苏白和我在一起已经两年多了,如果我能早一点找到苏白杀人的证据,也许她就不会死。”他的声音很冷,其中带着遍体鳞伤的疲倦,“我不能让他再继续下去。”
“明镜,我真的很崇拜你。”杨诚燕说,“你真的很勇敢。”
明镜的嘴角微微一勾,“谢谢。”
就在这时,有车子停在楼下的声音,明镜从床上坐了起来,没过一会儿,两个身材壮硕的男人走进门来,看见有女生在似乎很惊讶,对明镜出示了证件,原来是两个便衣警察。明镜指指桌上的酒瓶,其中一个警察小心翼翼的套上手套,拿出粉刷沾了沾指纹粉,往酒瓶上刷了几下,酒瓶上显出了许多指纹。另一个警察对着酒瓶照了几张相,把它收进了塑料袋里,对明镜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很快两人一起走了。
“原来你去警察局的时候故意不带酒瓶。”她说。
“这酒瓶本来不该在我这里,它本来就该是警察找到的,被警察找到,很合理。”明镜淡淡的说,“我如果带去了,苏白就会发现不对劲,就会有所准备。”
“那我似乎没有什么作用,苏白没有要杀我。”她开玩笑,“这个手机岂不是白得的?”
明镜突然一笑,“别傻了,我觉得它很合适你。”
“谢谢。”她笑了起来,“明天一起去看彩?”
明镜点头,“我还是想知道崔井和苏白究竟曾经做过什么。”
“要是门卫还是不肯让我们进去呢?”
“那就等到让我们进去。”明镜一笑,“我这人很有耐心。”
那天下午,明镜给高二年段上了四堂数学课,杨诚燕考了一场英语测试,下课后晚饭时间,明镜给杨诚燕发了条短信:晚上请你吃饭。
莘子高中校外的小店很少有价格昂贵的,明镜请杨诚燕吃的是丽人坊的三明治。丽人坊光线柔和,装修得虽然粗略但感觉私秘,提供的餐饮大都在十块钱上下,是莘子高中情侣吃饭的理想场所。明镜从来没有来过丽人坊,杨诚燕自然也没有来过,但明镜打了个电话在丽人坊里订了个座位,据说接到订座电话的时候,丽人坊的看店小妹呆了好一阵子。
“坐吧。”明镜为她拉开椅子,她很自然的坐了,看着明镜点了两分三明治和两杯饮料,然后他说:“晚上我们去看电影。”
“我不去。”她说。
“为什么?”明镜显得很惊讶,“你不喜欢?”
“晚上要复习,明天考历史。”她说。
“哦……”他沉静了下来,拿着塑料勺子轻轻搅拌自己杯子里的牛奶,草莓色的勺子和乳白的牛奶映衬出一种香甜美丽的错觉。
“晚上明镜本来想看哪一部电影?”她吃了一口三明治,凝视着明镜。
“随便。”明镜说。
她静静的吃完她面前的三明治,喝完了那杯十分香甜美丽的草莓汁,“谢谢,我吃饱了。”
“我送你回去。”明镜说。
“不用了,我要去教室自习。”她背着书包走了。
看着杨诚燕的背影,明镜显得有些茫然,仿佛他做错了什么,但显然他什么也没做错。
明镜……只是急于……摆脱苏白留给他的阴影。她心里很清楚,明镜并不爱她,或许连喜欢也谈不上,只是希望有个女生能证明“他确实已经和苏白没有关系了”。面对一个女生提出看电影的邀请,对要看什么电影回答“随便”,这并没有什么错,不过表明,其实你并不重视她,也不重视看电影本身,你在意的是其他一些别的东西。
她本来打算放弃考试陪他去看电影的。
第二天早晨,是星期三。星期三高一年有两节电脑课,杨诚燕请了假,来到东岗医院门口。远远的,她看见医院门口人来人往,许多医生护士进进出出,门口还停了一辆其他医院的救护车,不免有些奇怪——难道东岗医院里出大事了?
走近一看,她大吃一惊,担架上的人脸色苍白长发乌黑,浑身血迹斑斑,正是绿彩,另一个人被医生护士架着走了出来,赫然是苏白。绿彩肩上仍然插着一块透明的玻璃碎屑,看那弧度,很可能本来是个输液的玻璃瓶,难道……难道他们打起来了?苏白又怎么会在里面?“彩?”她奔了过去,抓住担架的边,“怎么回事?怎么会受伤了?”
绿彩并没有昏倒,一双乌黑的眼睛睁得很大,死死的盯着杨诚燕的眼睛。护工快把他抬上救护车的时候,他突然尖叫一声,双手重重捶了担架一下,“当”的一声护工没拿稳,那担架猛地掉在地上,绿彩也摔在一边,他不住的发出各种各样尖厉的叫声,“啊——啊——啊——”
“彩?”她真的被吓到了,她认识的绿彩温柔笨拙,完全不是这个样子,“彩,你怎么了?”她跟着他跪倒在地上,抓住他的手,“绿彩?”
“啊——啊——”绿彩双手持续捶打地面,一下又一下,很快在地上砸出斑斑血迹。医生和护士围过来牢牢绑住他的手,她抓住一个护士问怎么了?那护士很不耐烦的叫说你没看见他嘴里有血吗?他哥哥逼他吞了碎玻璃下去,很危险,让开不要挡着!
苏白逼绿彩吞了碎玻璃下去?苏白……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彩对他而言,不是最重要的吗?为什么彩……彩会这样?苏白和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她站在人群边缘,呆呆的看着担架被抬上救护车,救护车呼啸而去,除了彩捶在地上的斑斑血迹,什么也没有留下。
“我是苏彩的同学,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这样?”她追着东岗医院的医生冲进门内,“怎么会这样?”
“我们也不知道,听到房间里面苏彩的声音,进去看的时候苏白已经逼他把玻璃吞下去了。”医生说,“苏白一直对他弟弟很好,这次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也觉得很奇怪。”他摇了摇头,“不能理解。”
“有没有报警?”她问。
“报过了,警车跟着救护车去了。”医生指指外面,“好多警车,他们大概以为有人在医院里面杀人,开来这么多警车。”
那么多“O”牌的警车,不鸣警笛,跟在救护车后面是什么意思?她看着遥远马路上风驰电掣而过的车辆,也许这一次,苏白真的引起警察的重视了吧?“彩会被送去哪家医院?”
“166医院。”
“谢谢。”她拦了辆计程车追去166医院,拿出手机想给明镜打电话,忽然想起现在正是明镜上课的时间,抚摸了一下手机,终于还是没打。坐在车里静静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景色,她在想苏白到底和苏彩说了些什么,话题肯定是不愉快的,不愉快到让彩歇斯底里,不愉快到让苏白疯狂……对了,要知道苏白和崔井到底做过什么,除了问彩,还有一个人可以问……她拨打了那个号码。
“喂,您好,莘子高中学生办公室。”
“崔老师,我是诚燕。”她说,“彩进了医院。”
崔井似乎倒抽了一口凉气,“什么?”
“彩很不好,他和苏白都进了医院,166医院。”她说,“你能过来吗?”
“十五分钟,你等我十五分钟。”
十五分钟以后,她在166医院门口等到了崔井。
“彩在哪里?”崔井开着校车过来,下车的时候脸色苍白,“他们怎么样了?发生了什么事?”
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什么你不知道?”崔井大吼了一声,“你不告诉我彩在哪里,现在出事了不是吗?苏白完全是个疯子!他把彩怎么样了?”
“听医生说,他逼彩吞下了碎玻璃,彩在里面急救。”杨诚燕说,“崔老师,你不觉得,你有必要告诉我一些什么吗?比如说,彩知道了一些什么,你们要把他藏起来?”她平静的看着崔井的眼睛,“藏到连你都找不到了,当年在地下室里,彩到底看到了什么?”
崔井陡然一呆,“什么……什么把彩藏起来……”
“你把他叫到地下室,把他打晕,苏白帮他办了退学,然后谣传他已经死了。”她说,“为什么?”
“我哪有打昏彩……”
“彩就在里面,苏白也在里面,我想事情到底是什么样的,迟早会很清楚。”
“杨诚燕!”崔井怒吼了一声,她看着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崔井挫败的怒视着她,“你……这样像和老师说话的样子吗?一点尊重都没有!不要用你那张脸这样看着我!我本来还以为你是个听话的好孩子,谁知道你和明镜一样,目无尊长!”
她没有说话,就如她平时上课的表情,安详的听着,甚至有些乖巧。
过了一会儿,崔井问:“彩……现在怎么样了?”
他的语气很颓废,她淡淡一笑,没有回答。
“他是无辜的,苏白……苏白……唉……”崔井把背靠在医院门口的围墙上,“老天生出苏白这种人,根本就是造孽……”
“算了,彩在急诊室里,还没有出来,可能在做胃镜,也可能在做手术。”她突然说,“崔老师要等的话,去急诊室门口等吧。”
崔井呆了一呆,杨诚燕也把背靠在围墙上,抬头看着天,天空上有许多白云,每一朵的形状都不同。
“你……为什么很想知道关于彩的事?”崔井突然问。
“不知道,也许只是觉得,彩很可怜。”她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就没有办法救他。”
“救他?”崔井说,“彩……你不觉得彩天生就是那个样子吗?就算不是天生的,这么多年都是这样,已经很难改变了。”
“彩不是疯子。”她说,“他只是个孩子。”
“他只是个孩子,所以你很关心他?”崔井笑了一声,“那你关心苏白吗?”
“关心,苏白……是一个谁都无法忽视的人。”
“苏白和彩都很漂亮。”崔井深深吸了口气,杨诚燕又淡淡一笑,插了句话,“他们像魔鬼一样漂亮。”崔井呆了一呆,继续说,“苏白刚入学的时候,大家都很喜欢他,他成绩优秀,做事仔细有计划性,事业心很强,各方面都很出色。同学里面,有个叫明衡的学生,也很优秀,不管做什么都喜欢和苏白争,但又总是比不过苏白。”他苦笑了一下,“他的好胜心很强,我和他谈过很多次话,但都没有什么效果,那时候我刚当上生活老师,也没有什么经验。明衡和苏白做什么都在比,但感情很好。有一天,全市组织了一次会考模拟考试,那次苏白考了全市第一,明衡没有发挥好,只考了班里第四,全市第七十八名,那对明衡来说是两年来最差的成绩,打击非常大。而且学校又规定以这次考试的排名编会考的正式考号,那就表示明衡这次成绩造成的影响很坏……”他抬起头来呆呆的想了好一会儿,情绪突然很激动,“那一场考试我也参加了,我改了一部分学生的数学考卷,明衡不知道从哪里查出来他的数学考卷被改错,多扣了十八分……十八分对尖子生来说意味着几十个名次的距离。明衡情绪很激动,他找到我,把我拉进他宿舍里,突然动手打我,我那时候还年轻,我和他打起来,他要我还他分数,我说考试不是一切等你长大以后就会明白成绩其实不能代表什么,这只不过是一次模拟考而已。他说考试排名不公平,我说这世界本来就不公平,哪有事事真的都能公平……”崔井的声音低下去,“那时候的对话,我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明衡很吃惊,他没有想到我会说这句话,然后我又说了一句……我说你竟然敢殴打老师,我要告诉你家长,我要报警……”
“然后呢?”她没有想到听到一个这么长的故事。
“然后他冲上来又打我。”崔井说,“我们扭打到阳台上……”他的表情变得很古怪,“然后……他就摔下去了。”
她大吃一惊,“你……你……”定了定神,她低声问,“其实是你——失手把他推下阳台……”
崔井慢慢点了点头,表情非常疲惫,“明衡摔下去了,在地上一动不动,苏白……苏白什么都看见了。”他抬起手捂住脸,“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苏白拆了阳台的玻璃和螺丝,一起扔了下去,对警察说明衡是自己掉下去的。”
“他为什么要帮你说谎?”
“苏白是个魔鬼……”崔井说,“他拿这件事威胁我,威胁我把彩从福利院调到莘子高中读书,然后他敲诈我,经常向我要钱……那时候苏白还是个孩子。”
“那彩呢,你们为什么要合谋把彩关起来?”她低声问,“因为他知道了明衡的事?”
“彩上高一的时候,也住那间宿舍。”崔井呻吟了一声,捂住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总之他知道了,他问苏白又问我,我们都骗他说没有那回事那是幻觉,他不相信……他逢人就问……我实在受不了了,所以……所以……”
“所以你就打了他。”杨诚燕说,“所以你们就把他关起来了。”
“我没有想过要把他关起来!从来没有!”崔井吼了起来,“那是失手!失手!我不知道苏白会帮他办退学会把他弄走!从那以后我就不知道彩怎么样了,苏白对别人说他死了,我不想有人再问我明衡的事苏彩的事!但是我比谁都糊涂,我根本不知道彩后来怎么样了!我……我很关心彩,我很后悔砸了他的头!但是我从来没有把他关在什么猪肉架上也没有把他反锁在地下室里,我砸了他的头以后就走了……我不知道地下室里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他重重一拳打在墙上,“我对不起彩,其他的……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崔老师,我们去看看彩怎么样了。”她说,“过去的事别想了,对不起。”
崔井有些惊讶的看着她,似乎没有想到她会道歉,“是,我们去看彩。”
急诊大楼的病房里,彩胃里的碎玻璃已经通过胃镜全部拿出来了,不过据说划伤了食道和胃,仍然比较危险,医生给伤口上了钛夹,效果如何还待观察。胃液腐蚀新伤口的时候很痛,彩躺在雪白的病床上,长发流散,微微蹙着眉。苏白躺在另一张床上,不知道为什么,他睁着眼睛看天花板,连眼珠都一动不动。
“彩。”她走进病房,绿彩转过头看着她,“绿彩。”
“绿彩。”她改口,“崔老师来看你了。”
绿彩的目光移到崔井脸上,似乎有些畏惧,往病床里躲了躲,细细的叫了声崔老师。
崔井觉得他的目光根本没有看在自己脸上,而是迷离漂浮的看着自己身前身后不知道哪里,“苏彩……”
“啊——是绿彩!是绿彩不是苏彩!绿彩绿彩绿彩……”绿彩陡然歇斯底里的尖叫起来,一挥手当啷打翻了输液瓶,“绿彩绿彩绿彩……”
崔井大吃一惊,连忙说,“绿彩绿彩,你别激动,告诉崔老师,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苏白怎么会变成这样?”
绿彩急促的喘着气,护士奔过来清理地上的碎片,医生按住绿彩,叫护士长拿镇定剂,很快绿彩的左手被绑在病床上,护士们齐心合力要绑住绿彩的右手,绿彩拼命挣扎,捶打得床铺砰砰作响,突然大喊大叫,“杨诚燕!杨诚燕!”他对她伸出右手,雪白的尖尖的手指往空中抓,犹如一只雪白的蜘蛛在濒死挣扎。
她握住他的手,绿彩的手出奇的冰凉,就像皮肤下涌动着的是已经死去多时的血,“别怕,你怎么样?苏白到医院找你说什么了?”
“他说我还活着、活着!”绿彩尖叫,紧紧握着她的手,“他说我还活着、他说六岁的时候我没死,他说我发高烧以后疯了他让我吃玻璃因为吃玻璃会很痛很痛说明我还活着我不要还活着我早就死了我是鬼我是鬼我不是人……”他拼命摇晃被绑在床上的左手,摇晃得病床吱呀作响,“他说他以后不来看我了,他给我钱,我不要钱我不要钱我不要钱……”
苏白……是去找彩话别的?难道他已经知道警察在查他?她很惊讶,崔井也很吃惊,“彩,你本来就还活着,怎么会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呢?苏白怎么会变成那样?”
“我很痛……我不要还活着……”绿彩突然哭了,眼泪顺腮而下,“我很痛……”
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心里有许多话想说,觉得应该试着用各种方法安慰他,但什么也没说出来,只能紧紧握住他的手。他没有爸爸和妈妈,他哥哥害死了人,他在扭曲的环境中长大,什么也不懂,就算苏白留给他很多钱,要叫彩怎么活下去呢?
“彩,崔老师会帮你,不要害怕。”崔井安慰他说,“崔老师会安排你回学校来上课。”
绿彩突然安静下来,仿佛“上课”两个字让他想到了一些正常的生活方式,“我不要一直住在医院里。”
“不住医院,我们不住医院,等你好了,回学校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