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正当曾一矮等人听得目瞪口呆,浑然忘我的时候,突然有人道:“阿弥陀佛,原来真正的杀人凶手,却是白施主,如此倒要请白施主随老衲到少林寺一行了。”曾一矮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却见头顶光溜溜许多头颅,确是少林十七僧不知何时无声无息潜伏在旁,他们三兄弟却没有看见。随着那一声佛号,七八名布衣僧人越窗而入,将上玄三人团团围住,口中低声念道佛号,手中或握或拈,都捏着上乘武功的口诀,那是决计不肯让白南珠随容配天回江南山庄的了。
“少林十七僧”诺大名声,十七僧分别号为“饿鬼”、“地狱”、“畜生”、“人僧”、“阿修罗”、“天僧”、“阿热”、“阿寒”、“大叫唤”、“众合”、“黑绳”、“等活”、“无间”、“游赠”、“孤独”、“中阴”、“悲号”。合“六道”和众地狱之名,可见这十七僧在佛家中扮演的角色,正是地狱阎罗,要审判人间善恶,赏罚分明。这十七和尚和寻常和尚可大不相同,平常和尚连蚂蚁都不敢踩死一只,这些僧人却是心肠硬若铁石,但凡有罪,纵然是太上皇帝貌若天仙的公主悲泣呼救,他们也不会觉得她有半点可怜。
“不行,我答允了去江南山庄,就一定去江南山庄。”白南珠一反方才幽怨的语调,冷笑道,“我就不去少林寺,各位大师当如何?”
孤独僧并不动气,合十道:“阿弥陀佛,江南山庄和本寺同为武林正道,白施主无论去到何处,都是一样的。”
“既然都是一样的,为何我定要和你们回少林寺?”白南珠冷冷的道。
“只因江南山庄绝无一处关得住你。”大叫唤僧突然道,声音洪亮,不愧其名,“世上除了少林寺,何处关得住你这种杀人如麻的魔头?”
“嘿嘿!一群不知所谓的和尚!”白南珠突然尖声道,“刚才我若要杀人,十七条人命统统杀了,哪里还容得你们现在来废话?你们十七个秃头不知感恩念佛,竟然想要擒我?你们如来佛祖没有教你做和尚要安分守己不要白日做梦么?哈哈哈哈……”他平日说话文雅温柔,语气平和,突然说出这番话来,让容配天为之一呆。上玄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只见白南珠眉宇间泛起一层浓重的黑气,双手十指指甲渐渐变为玉色,突地喝道:“白南珠,气走风池、印堂、听宫、中脘、天枢,下足三里、行间、丘墟、魄户、厉兑,稳住!”
白南珠眉宇间黑气越涌越盛,双目之中黑瞳出奇的变大,望之令人心惊胆战,只听他气息急促,冷笑道:“没有用的,我想杀人的时候,就一定要杀人——谁叫他们惹了我?谁叫他们刚才不走?我本想饶了他们的、我本想饶了他们的……”一言未毕,他身影一晃,袖中一件事物一飘,已鬼魅般的缠到大叫唤僧颈上,容配天失声惊叫,那缠到老和尚颈上的东西,赫然正是“红梅”的腰带,也正是勒死“胡笳十三”的凶器!
大叫唤僧身侧地狱僧出手相救,指风掠过,白南珠手中腰带应指而断,地狱僧道:“今日你元气大伤,绝非我等对手,还是束手就擒,和我等返回少林为上。”
“不是你等对手?哈哈哈,怎么可能——”白南珠断去的腰带在大叫唤僧颈边飘过,老和尚突然变色,捂颈倒退,骇然道:“有毒!”
白南珠仰天大笑,“不是有毒!只是剧痛而已,不会死的,老和尚手下杀人无数,竟也怕死!”
“如何?”阿寒僧低声询问。
大叫唤僧眼中惊异之色隐去,道,“阿弥陀佛,原来施主身负‘往生谱’,已练成第九重。罪过、罪过,‘往生’第九重,练力为刀,弑神弑鬼,天下无敌。只是,往生第九重力犹如刀锋,杀人之时固然锐不可当,在自己体内行走,一样令人痛不欲生。白施主年少英俊,侠名昭着,何以练有此功?老衲十分不解。”
此言一出,少林十七僧齐声念佛,目中各有怜悯之色。上玄默然,方才白南珠为他疗伤之时,他已经知道白南珠真气强劲,不是寻常人经脉所能承受,若非他在寒窖中练成“衮雪”,筋脉异于常人,定然无法忍受。那股真力在白南珠自己体内行走,必定是如刀割针刺,痛苦异常,“往生谱”之所以令人短命,多半也由此而起。他下如此决心练“往生谱”,忍受这般生不如死的痛苦,却是为了她!
“待我杀了你,再试试你还能不能多嘴!”白南珠挥袖指着大叫唤僧的眉心,身影如流光闪烁,刹那化出七八个影子,七八只手掌轮番砍向大叫唤僧的顶心。大叫唤僧身边的地狱僧、阿寒僧、阿热僧、悲号僧各出一掌,却听“啪啦”声响,那七八只手掌竟然并非虚幻,四个和尚各接一掌,噔噔噔各退三步,脸色大变,猛然抬头去看大叫唤僧,却见白影一闪,容配天把大叫唤僧挡在身后,“南珠!”
白南珠这一掌斩到容配天头顶,硬生生收住,就在这一顿之间,少林十七僧将他团团围住,二十来只手臂点中他身上二三十处穴道,天僧缓缓的道:“这位施主,老衲谢过了。”
容配天眼见白南珠被擒,见他眉宇间那股黑气越来越盛,黑得就如同要在双目之间再生出一只眼睛出来,又见他一双眼睛的黑瞳出奇的大,已近乎变得没有白色的地方,“大师先不必谢我,我并没有打算让他和你们回少林寺。”她缓缓的道,语调似乎很平静,“他要跟我回江南山庄,去见‘白发’容隐。”
“阿弥陀佛,若是老衲定要带白施主回少林寺呢?”大叫唤僧合十道,“生擒杀人凶手乃是我寺主持下令,我等不可不为。”
“若是我定要带他回江南山庄呢?”她神色不变,淡淡的反问:“大师可要和我动手?”
大叫唤僧一怔,几人面面相觑。白南珠神色似乎微微一震,那眉宇间的暴戾之气却是越来越浓,双眉间突地缓缓裂了一个伤口,一滴黑色毒血自双目之间流下,那虽然无声,却是一种说不出的惨烈之状。她情不自禁颤抖了一下,全然无法想象白南珠此时身上是什么感受,如果任他这样被带走,他或者会死,或者会疯,那……那……他会有多可怜?
“少林寺‘六道轮回’里关的都是一群疯子,”上玄突然道,“这个人虽然滥杀无辜,却还不是个疯子。”
“赵施主,你蒙他嫁祸,难道还要为他说话?”大叫唤僧皱眉。
“我要带他回江南山庄,老和尚,你该很清楚,你我动手,至多两败俱伤,你胜不了我。”上玄森然道,“他嫁祸与我还是我嫁祸与他都是我和他的事,不需少林寺多管闲事。”
她心里突然热了,这是第一次上玄为她说话,他为她任性的决定说话,他没有站在一旁冷笑,他在帮她!她蓦然回头去看上玄,就像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一样,上玄见她骤然回头,脸上的表情微微一震,依稀掠过了一些近乎温柔的神色。
大叫唤僧沉默,沉吟了许久,“既然赵施主如此说,老衲不再勉强,只是此人练有‘往生’,日后若在江南山庄出事,老衲几人便无法插手了。”他言下之意,是白南珠如果被上玄带走,少林寺此后便不再管这凶手一事。
“当然。”
少林十七僧一齐退去,临走时各自看赵上玄的眼神都有些奇异,似是有些什么欲言又止,最终没有说明。
此时白南珠双眉间那伤口的血仍然在流,那双眼睛已经变得几乎全黑,上玄一解开他的穴道,一双苍白如玉的手刹那已掐住他的颈项,十指根根蕴有巨力,要将他的脖子扭断,那是轻而易举。
但他并没有扭断上玄的脖子,而是一寸一寸,非常痛苦的松开了自己的手指,那双眉之间的血一滴一滴滴落在地上,血中带着奇异的味道,似乎含有花香,又有一股腐败的气息。容配天屏住呼吸,伸出手臂,一分一分去接近白南珠,一分一分触到他的肌肤,再一分一分将他拉住,她一生不知要如何温柔,此时突然极其柔和的低声叫了一声,“南珠?”
白南珠闭上了眼睛,退了一步靠在她怀里,全身不住的颤抖,似乎在和什么激烈交战,痛苦至极而无法战胜,也不能停止,呼吸急促之极。上玄突地出了房间,很快从客栈厨房提来一只母鸡,淡淡的道:“动手吧。”
白南珠骤然睁眼,一掌劈出,“嚓”的一声轻响,那只母鸡连叫也未来得及叫一声,刹那只见客房墙上一片血肉模糊,竟而被一掌震成了肉酱。容配天脸色苍白,紧紧抓住白南珠,却见他一掌杀鸡之后,又过了好一会儿,突然长长吐出一口气,双目间的伤口止住流血,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也渐渐恢复正常,不若方才可怖。
“很难受吧?”上玄目不转睛的看着白南珠,“不能杀人的滋味。”
“咳咳……”白南珠低声咳嗽,脸色虽然苍白,眼神却已有些灵活,轻轻一笑。
“你后悔了没有?”上玄问。
“后悔什么?”白南珠低声问,“后悔练了‘往生谱’?后悔杀了那么多人?”
“不错。”上玄仍旧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似乎想在他的脸上看出一个洞来,直看穿他的心。
“没有。”白南珠抬头一笑,“后悔的话,岂不是更痛苦?”
“南珠。”容配天慢慢的问,“我想问你一件事。”
“问吧,不管你问什么,我都会答。”白南珠柔声道。
入耳听到这一声温柔言语,上玄突然发觉,自己从未对配天说过这种话。
她却已听得习惯,突然极是苍白的淡淡一笑,“你杀那些人的时候,是不是觉得……不杀人就会很痛苦,就像刚才一样?”
白南珠笑了,“不是。”他柔声道,“我杀人的理由,不是早已告诉过你了吗?”
她凝视着他,慢慢的道,“但我怎么听,都觉得你在骗我……”
“决,不要尝试去找原谅我的理由,”白南珠柔声道,“即使找到了又怎么样呢?人还是我杀的,他们确实都已死了。”
她默然,不再说话,仍然扶着白南珠,而白南珠也仍然靠在她怀里。上玄看在眼中,不知为何,他并不觉得嫉妒,那个人,只需靠在她怀里,就觉得很幸福了,他并没有要索取更多。
房中寂静了一会,窗外的曾家三兄弟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不知去了哪里。他们的来和去,房中的高手们竟都没有察觉,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彼此沉默。
江南山庄。
自从上玄离去之后,江南山庄就陷入非议之中,不住有人上门挑衅,说为何放走杀人狂魔赵上玄?自然其中不乏别有用心之人挑拨离间,江南丰近来疲于应付,心力交瘁,不得不暗暗埋怨容隐聿修二人,但容隐伤势未愈,他又不能明说。
这一日,江南山庄前来了一位青衫中年人,貌不惊人,穿的是一件道袍。江南山庄开门纳客,来人谈吐不俗,尚称文质彬彬,在江南山庄内四处游逛了一圈,告辞而去。江南羽尚不觉得什么,聿修和容隐却都是眉头微蹙,仿若看见了什么不祥之事,将要发生。
从那客栈到江南山庄,路途上必要翻越武夷山脉。这日三人骑马到了武夷北麓,不得不弃马爬山,到午时以后,三人才爬到半山。
初夏时节,山上草木青翠,花朵众多,各种蜂蝶也是四处纷飞,三人在花木山道中转了几个圈,容配天突地发觉,那些蜜蜂蝴蝶绕着上玄打转,走得越久,上玄身边的蜂蝶越多,自己和白南珠身上却没有什么蝴蝶。
难道他身上的桃花蝴蝶之毒还没有除尽?她心里存疑。白南珠轻轻拈起一只蝴蝶,将它放在身旁树叶之上,那蝴蝶立刻飞去,翅上的粉末缺了一块,露出白南珠指尖的痕迹,那指尖生得很美,尖尖细细,十分秀气。他没问什么,上玄也没说什么,三人都望着那些环绕着飞舞的蝴蝶,沉默了一阵,又往山上爬去。
“哈哈哈,听说江南山庄最近犯了众怒,白堡集合了江湖豪杰,要和江南山庄理论,你们大岩塞要不要算上一份?要是江南山庄这一次阴沟里翻船,我九环沟和你大岩塞说不定都能翻翻身,在江南一带风光一回……”遥遥一阵阴恻恻的笑声传来,容配天和上玄都是一惊:江南山庄有难?有人要围攻江南山庄?
江南山庄为武林盟主也多年,想取而代之的人自是不少,只是不知如今的江南山庄是否还有江南丰少年时的能耐,抵得住这次风雨了。
“我大岩塞素来安于武夷,从来没有争强好胜的心,以我等这些微末功夫,万万不能和能人相比,还是在山后种茶为是。你不必说了,还是请下山去吧。”另一人道,“虽然你是我亲弟,但是……唉……我是管不了你,但你若能听我两句,此事你也是莫要加入的好。”
“老娘生前就说你胆小怕事,如今快六十的人了还胆小怕事!怪不得几十年了你的破塞还是这样子,徒弟也没几个,活的有什么意思?投靠了白堡,输了不关咱们的事,也就壮个声势,赢了分咱们一杯羹,当你是大哥,我不会害你的。”先前那人还待再说,后一人喝道:“罢了,你下山去,我这里不欢迎你。”
“嘿嘿,大哥,实话对你说,你这破塞没几个人,人家白堡还不看在眼里,人家看中的是你塞里那绝世好茶,怎么样,你既然怕麻烦,不如把那茶给我带走,我绝不叫你参加,日后也绝不会来找你……”
“哼!白堡要争武林盟主之位,要我茶叶做什么?”
“大哥你真他妈的笨,江南丰那老小子平生爱茶,没有绝世好茶,怎么敲得开江南山庄的大门呢?哈哈哈哈……”
“我呸!妄想!”
“大哥你不要不识抬举,我是带了高手来的,今天你给最好,不给也得给!否则我烧了你大岩塞,让谁也喝不成那茶!”
上玄三人渐渐行近,只见几个陡坡之后,有十来间茅屋,茅屋前后都种有茶叶,生长得碧绿可爱,风中阵阵茶叶芳香,嗅之令人胸臆大清。有三人站在茅屋前,两人身着黄衣,另一人身着补丁破衣,正要动手,突地看见上玄三人转了过来,其中一人“啊”的大叫一声,“你……你……”
白南珠和容配天的目光都转到上玄脸上,上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那人定了定神,“我认错人了,这位仁兄,请……请便。”上玄却突然冷冷的道,“那日你站在箭阵东南方,第二十二人,我可有记错?”那人顿时脸色犹如死灰,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原来此人便是密县桃林中白堡埋伏圈中的一人,那日箭阵被上玄破后,此人胆小立刻便逃,侥幸留了条命下来,今日撞见上玄,只当他不识得自己,谁料上玄眼力记性奇好,硬生生将他认了出来。
“白堡的江湖侠士英雄豪杰在这里劫掠茶叶,所为何事?”上玄淡淡的问。
那手持锄头,身着破衣的大汉却不知上玄为何许人,自是不明为何那“高手”见了他犹如老鼠见了猫,拱手道:“这是我大岩塞的私事,兄台几人文质彬彬,还是不要趟这趟混水的好,还请上路吧。”
这人却是秉性忠厚的老好人,容配天见他把自己一行当作“文质彬彬”的少爷公子,不禁有些好笑,莫说上玄和白南珠那是什么人物,就算是自己,收拾这“高手”也绰绰有余了。便在这时,白南珠人站在上玄身后,轻轻的道:“哦?”
那“高手”骤然听见此声,大叫一声,掉头便跑,声调之凄厉,犹如白日见鬼。他身边那相貌猥琐的瘦子奇怪之极,茫然向这三人看了几眼,往那高手追了下去,“张大侠?张大侠?”
上玄没有回头,冷冷的问:“他听过你的声音?”
白南珠抬袖遮住半边脸,轻轻一笑,“呵呵,说不定是他天生害怕我的声音。”
“你去过白堡?”上玄淡淡的问,“那日桃林之中,潜伏指挥的人果然是你。”
白南珠唇角略勾,似笑非笑,向那种茶大汉看了一眼,“今日他虽然跑了,难保日后不会再来纠缠,你若想要清净日子,最好搬个家。”
那大汉甚是感激,上下看着眼前三位年纪轻轻的少年人,实在看不出这几人究竟是何处可怕了?抱拳道:“多谢,三位可是要过山?请往这边走。”
“他们——何时要去给江南丰江大侠‘送礼’?”白南珠仍旧半举衣袖遮面,轻轻的问。
“下月初八。”那种茶大汉道,“这是江湖大事,我打算立刻下山,将消息通知江大侠。”
“不,你要立刻搬家。”白南珠微笑道,“你知道了白堡意欲挑衅江南山庄,待我等一走,难保他们不会回来杀人灭口,此事让我等通知即可,你还是立即收拾东西,换个地方吧。”
种茶大汉恍然大悟,十分感激,连连点头,“承蒙提醒,感激之极。”
容配天和上玄的目光都凝驻在白南珠脸上,随后面面相觑,要说这两人有心意相通的时候,多半便是此时,心里一样充满疑窦。白南珠却施施然拱了拱手,“如此,告辞了,我等赶路。”
辞别了种茶大汉,三人又翻过了半座山,上玄终于忍耐不住,“你当真要通知江南山庄?”
白南珠微笑看了他一眼,“难道不像?”
自然不像,容配天和上玄再度面面相觑,这人心里在想些什么,实在让人无法猜测。
“莫非你们以为,我要吃下这个消息,而让江南山庄在措手不及之中灰飞烟灭,而后江湖中既然没了武林盟主,我就不必受所谓‘江湖白道’审判了?”白南珠悠悠的道,“是么?”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她低声道,缓缓摇了摇头,“或者是,或者不是,我不知道。”
白南珠似笑似叹的看了她一眼,柔声道,“你只需信我不会害你,也不会害你朋友就好。”
上玄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目光奇异,分辨不出是什么神色,淡淡的道,“那我们尽快赶路吧。”
六月初六。
江南丰的寿辰。
江南山庄内外宾客盈门,不少人带了门客弟子,来往的宾客比之去年整整翻了两番,虽然人人脸上带笑,身上未见兵器,但江南山庄中弥漫的不是一股喜庆之气,而是一股隐约的阴翳和轻微的浮躁。
“如何?”聿修站在涌云堂内看了容隐一眼,容隐的脸色仍有些苍白,气色却是不错,他坐在椅中,手持一卷书卷,书页始终没有翻开。“不如何。”容隐冷冷的答,“尚未图穷匕见,寿辰仍是寿辰。”
“宾客太多,要是其中有人对江南丰不利,难以防范。”聿修淡淡的道,“若有人练习过合搏之术,如此多宾客即使都是庸手,也是大患,难以防范;若前些日子江南山庄已经被人做了手脚,更难以防范。”
“白堡、岳家双旗、麒麟门、九环沟……”容隐道,“这便罢了,只是韦悲吟也在其中,令人不得不防。”
“我一直在想,韦悲吟人在其中,那些与他长生不老药之事素有往来的常客,不知是否也插了一手?”聿修慢慢的道,“据你所说,‘惊禽十八’和杨桂华在江湖游历,目的不明;杨桂华名为头领,却受监视;以白堡之能,如何请得起韦悲吟这位大人物?此事背后定有靠山,所以……”
“所以你以为,这次贺寿大宴之后定有主谋,此人和韦悲吟有关,欲对江南山庄不利,或者与‘惊禽十八’和杨桂华江湖之行也有干系。”容隐突然冷笑一声,“聿修,你当真不知道是谁么?”
聿修表情不变,淡淡的道,“或许知道。”
容隐从椅中站了起来,负手看着窗外灰白的天空,“我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聿修也不惊讶,淡淡一笑,“白南珠?”
容隐目中的神色一点未变,仍旧深沉凝重,缓缓的道,“以你我所查,白南珠暗中传信召集群雄在密县林中围剿上玄,究竟是他异想天开,还是有人授意而为?”
此话一出,聿修微微一惊,他却未曾想过此事,“你是说——”
容隐没有回头,森然道:“如果背后主谋之人真是和韦悲吟有关,十有八九便是对他长生不老药很有兴趣的那几人,那就算不是皇上亲自出手,也是经常服药的皇亲国戚……去年洛阳一战禁军被借去数万,皇上对‘江湖中人’岂能不防?江南山庄与官府素无往来,虽然是武林盟主,却不能为朝廷所用。白堡和岳家双旗几个门派和江南山庄素来有隙,如能挑拨一二,造成火拼,让听话的人取代‘江南山庄’为新的‘武林盟主’,岂非就能号令武林,一劳永逸?杨桂华带领‘惊禽十八’数月在江湖隐姓埋名,除了寻人,难道当真无所作为?他贵为步军司,尚有谁能牵制于他?还有——白南珠指使白堡围剿上玄,其间白一钵几人无端毙命,致使白堡和江南山庄有今日之事,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别有原因?”
“白堡虽然门徒众多,但并非江湖名门,胆敢帅众贺寿,咄咄逼人,若说无人相助,委实不合情理。”聿修淡淡的道,“但如果当真它背后靠山是皇亲国戚,有禁军侍卫做后盾,那自然底气很足。只是若真是如此,当日在桃林之中围剿上玄就是朝廷借刀杀人之计,既然策划如此隐讳周密,怎会杀而不死,让上玄走脱,而成为如今局外之棋?”
“此即可疑之一,”容隐深沉的道,“若桃林之中当真是某些人意图借刀杀人,此事自‘胡笳十三拍’之死开始就有预谋,那白南珠必是其中重要一角,既然如此,他怎会让上玄走脱?”他的目光牢牢盯着窗外地上一块青石砖,“你我都莫要忘了,白南珠武功甚高,当日他若加入围剿,死的就不是白一钵,而是赵上玄。”
“若要说此事背后并无预谋,有许多事就无法解释,比如说杨桂华一路跟踪,埋伏江南山庄之外,目的何为?”聿修淡淡的道,“比如说白南珠为何要杀‘胡笳十三’?韦悲吟为何会到江南山庄探察地形?比如说白堡何以敢带领一百四十四人前来贺寿?”
“有一件事,”容隐也淡淡的道,“你莫忘了,白南珠也姓白,白堡之白。”
聿修点了点头,“此事背后定有问题,但为何上玄未死?上玄一向是他们的目中之钉,不杀不快。上玄未死,还有一种可能——”
容隐冷冷的接了下去,“问题只在白南珠一人身上,白南珠和白堡虽有关系,但他却未必全然听从幕后人策划安排。”他一字一字接着道,“他表面上为白堡做事,听从主谋之人指挥,实际上他却为了配天向着上玄,所以密县桃林一战虽然筹划周密,布下天罗地网,但白一钵死了,上玄却能逃脱——白南珠本就从未想害他。”
聿修微微点了点头,“所以你问上玄,若白南珠对他有恩,他当如何?”
容隐淡淡的道,“此事也只在你我推测之中,是与不是,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他的目光冷冷的望着庭院外人来人往热闹非常的寿筵,“只消……”他一句话尚未说完,只听寿筵中一声惨叫,江南丰骤然喝道:“白晓尘!你——”
“江盟主既然敢包庇杀我爹的凶手,又纵容某些欺世盗名的恶贼放走赵上玄,就该想到有犯众怒的一天。”筵席上有人朗朗的道,“赵上玄杀的可不止我爹一人,今日满座宾客,一来是为德高望重的江盟主贺寿,二来是为了向江盟主讨个说法,我等想听一听江盟主的解释。”
“白堡主如果真是想听解释,为何出手伤人,杀我一名侍从?”江南丰怒道,“你之行径,和杀人恶贼有何区别?”
筵席之中有人哈哈一笑,“我不过给了他一个耳光,谁知道他身子如此虚弱,竟然死了,哈哈哈哈……”
江南丰语言之中充满愤怒,大声道:“我放走赵上玄,是信他并非真凶;白堡来者是客,我暂且容你胡说八道,等寿筵一过,我倒要你白晓尘给我解释,你为何杀我侍从?”
哗啦一声,寿筵之中有许多人站了起来,当啷有兵刃出鞘声,江南羽喝道:“你们想做什么?”
“江南山庄包庇杀人恶贼,触犯众怒,早已不能服众,嘿嘿,我等今日替天行道……”白晓尘手臂一抬,背后站起的几十人“唰”的一声将刀插回鞘内,齐齐坐下。白晓尘见江南丰脸上变色,心里得意之极,“今日就称江盟主最后一次‘江盟主’,吃菜、来来来,大家吃菜!”他手持筷子招呼大家吃菜,白堡一百来人立即抬筷猛吃,别人却谁也不敢动筷,有些是早有预料,微微冷笑,其余面面相觑,相顾骇然。
正在这时,轰然震天巨响,江南丰蓦然回首,只见土木崩塌,尘粉冲上天空,就在白晓尘“吃菜”的时候,几块石砖滚落到白晓尘桌旁,人人眼前一黑,啪啦一声身上都感溅到了碎石块剧疼无比,竟是贺寿厅被不知何处来的巨力所震,轰然倒塌。
屋中人都有武功,虽然贺寿厅突然倒塌,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却并未有多少人受伤。白晓尘也是一怔,拍桌而起,喝道:“怎么回事?”
江南丰尚未回答,江南羽满脸惊骇,他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一拂衣袖正要抢出去查看情况,骤然身侧人影一晃。他心中一动,往外冲的身子一顿转身,猛然看见一个灰袍道人绕着江南丰转了几圈,江南丰突然倒地,那道人哈哈一笑,将江南丰拾了起来,提在手中。
满桌宾客都骇然看着这位灰袍道士,不知其为何许人也?白晓尘怔了一怔之后,脸有愠色,坐回座位不再说话。江南羽认得这是前些日子曾来山庄拜访的道士,“你……你……要如何?”
那道士似笑非笑,将江南丰高高举起,“杀人。”
江南羽脸色惨白,江南丰的武功虽非江湖第一,却也是一流,在这道人手下居然走不过几招,他要杀此时提在手中的江南丰不过吹灰之力,他本非颖慧,刹那之间竟脱口而出一句,“万万不可!”
那道士笑了起来,就在他“万万不可”之“可”字音落之时,左手一挥就要将江南丰斩为两段。白晓尘显是识得此人,脸上骤现喜色——只要江南丰一死,江南山庄便是垮了,这位帮手虽是架子大得十分讨厌,但只要能杀江南丰,无论如何都是值得的。
“且住!”
一声轻吒传来,两个人影倏地出现在那道士和江南丰身前,一人截住那道士挥手一斩,另一人出手擒拿,刹那将江南丰从那道士手中夺了回来。那道士骤不及防,微微一怔,上下一扫这突然出现的两人,诧异的道,“江南山庄竟有如此高手?”
那截住道士挥手一斩的人独臂蓝衫,正是聿修,那出手抢人的人自是容隐。聿修淡淡道了一句“不敢”,容隐将手中的江南丰放下,缓缓问道:“韦悲吟?”
那灰袍道人正是韦悲吟,扫了这突然出现的两人几眼,沉吟道:“白发、天眼?”
容隐一手撑住穴道被封的江南丰,一臂张开,将江南羽等人挡在身后,而后颔首。江南羽惊魂未定,情不自禁退了一步,突然想起容隐伤势未愈,连忙抢在前面,喝道:“你是何方妖道?炸毁我江南山庄,意欲何为?”
韦悲吟只看着容隐聿修二人,脸上诧异之色渐退,“白发、天眼也算传说中人物,杀你二人也不算辱我身份,嘿嘿,看我连杀你二人……”他嘴里喃喃自语,聿修眉心微蹙,出言道:“得罪了。”出手拍向韦悲吟腰间,韦悲吟身带兵器,他看得出来。韦悲吟嘴角微翘,出手招架,两人无声无息的动起手来。
容隐在江南羽后心轻轻一拉,江南羽不由自主连退十来步,回头看容隐仍旧脸色苍白,尚有病容,心里惊骇——他居然仍有如此功力?
“江南山庄遭逢大变,前来贺寿的好朋友还请尽快离开,以免殃及池鱼。”容隐仍将江南羽几人挡在身后,给正在动手的聿修和韦悲吟让出甚大一片空地,旁观之人悚然惊醒,寿筵中站起不少人,急急离开,但大部分宾客静坐未动,江南羽心头越来越凉,显然留下之人,和白晓尘韦悲吟乃是同伙。容隐的目光在众“宾客”脸上打了个转,静坐未动的人都感脸上一寒,心里打了个突,明知容隐重伤初愈,多半不能将自己奈何,却仍是凛然生惧。
“江南羽,”容隐看着众位“宾客”,“你江南山庄中上下五十八人,会武的几人?”
江南羽低声道:“五十八人多少都会一点,只是高明的不多。”
“江南山庄已毁,”容隐森然道,“今日之事,不擒白晓尘韦悲吟,不能算得胜,你将家人列队编好,约下战后相见之地,以免过会动手失散,不能或不敢动手之人尽快遣散,以免伤亡。”他目光犀利的看着宾客中极其微小的变化,座中宾客每桌都余下有十人左右,此时十人之中都有一人在低声说话,想必早有预谋,要将江南山庄一举覆灭。
突地筵席之中有一人站起,大步走到江南羽身后,手持月牙铲,满脸怒色。容隐目光一掠,却是铜头陀,继铜头陀站起,另一桌上另一人也跟着站起,微笑道:“无量寿佛,出家人仍是那般脾气,我说再坐一会,偏偏不听。”却是武当清和道长,他们本坐在宾客之中,多数人仓惶逃走,他们却留了下来。
“哼!我说白堡不怀好意,想做那什么武林盟主,老道死也不信,说什么白堡声望不佳,绝无可能染指‘武林盟主’,他妈的!”铜头陀指着清和道长大骂,“武当号称江湖名门正派,竟然没有出手相助,简直妄称江湖白道,根本就是胡吹大气,自己打响的巴掌……”
清和道长哭笑不得,“今日是白堡挑衅江南山庄,你骂我武当作甚?我又不知白堡有如此大胆?否则必定上报清静掌门,自会派人相助。”
两人堪堪说了两句,忽然十来桌宾客一起站起,将江南山庄中人团团围住,江南羽本以为这些人全是白堡的门徒,此时突然发现与自己面对面的多是一些生面孔,而且目光炯炯,显然功力不凡,绝非白堡泛泛之辈。他心头一凉——难道——
“江南山庄倒行逆施,维护江湖恶徒,早已失去武林盟主之资格,白堡老堡主为赵上玄所害,此人却为江南山庄放走,此行为除恶而来。各位好友,如不想和江湖恶徒同流合污,还是速速离去的好。”宾客席中有人有条不紊的道,声音却很陌生。
江南丰的穴道刚刚被容隐拍开,心里惊怒交集,他历经江湖风浪也多,但从未想过有人胆敢染指江南山庄,那敌阵之中发话的人他从未见过,似乎并非近来江湖出名的人物,他是谁?“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是何人?”
那人道:“我乃白堡区区小卒,不劳江大侠挂齿。”却不说名字。
江南丰和江南羽低声商议,铜头陀和清和道长也插口讨论,却是谁也不知此人究竟是谁?但看他仪表堂堂,说话文雅,绝非寻常小卒。容隐掠了那人一眼,那人微微一笑,容隐的目光木然自他脸上掠过,停在那人身边另一人脸上。
那个人书生打扮,气质高华,正是华山派叛徒,朝廷禁军步军司杨桂华。此时杨桂华站在那人身边,神色安然温顺,却是一幅俯首帖耳的模样。容隐一言不发,那人微笑得颇有深意,聿修激烈打斗之间看了一眼,心里一震——那是翊卫官焦士桥,乃是殿陛朝会之时,站于皇上两陛卫士之前的警卫官,曾任遥郡团练使。焦士桥与“勋卫官”、“亲卫官”并称“三卫官”,乃是朝会上皇上最信任和最亲近的人,三人分立皇上周围。如今翊卫官焦士桥竟然在此指挥,那今日之事,幕后之人是谁,已是昭然若揭!
难怪杨桂华受制于人,焦士桥隐身“惊禽十八”之中,这一路他居中指挥安排,杨桂华不过是表面挂帅而已。焦士桥是午贵妃表弟,从未在江湖走动,自然江南丰不识得他,但他却认得容隐聿修,容隐聿修自也认得他。
“各位若愿意放下武器,自认失败,奉白堡堡主白晓尘为武林盟主,你我便可握手言和,无需死伤。”焦士桥微微一笑之后继续道,“各位也看今日形势,江大侠这一方以六十二敌一百四十四人,并无取胜机会,何必固执呢?”
“阁下只怕并非江湖中人,”江南丰道,“江湖中人讲究气节名声、宁死不屈,白堡不过受人利用而来,阁下咄咄逼人,复将无中生有之罪名加诸我江南山庄,阁下说换今日是你,你可会认败退走,承受千古骂名?”焦士桥多说两句,江南丰便看破他不是江湖中人,也看破今天的主角并非白堡,心中虽然震怒,却仍旧保持镇定。
焦士桥也不意外,微微一笑,“既然如此,那就是话不投机了,桂华。”他退了一步,隐于人群之中,依稀挥了挥手,“上吧。”
杨桂华往前一步,对容隐点了点头,扬起声来道:“动手!”
轰然一声,一百四十四人同时拔剑,江南丰心头大震——这根本不是江湖对垒,这些人训练有素,只怕根本不是白堡门徒!片刻之间剑光闪烁,啊的一声惨叫声起,一个侍女血溅三尺,江南羽、铜头陀、清和道长等人纷纷招架,堪堪编就的队伍分头迎敌,刹那之间,砖瓦遍地的寿筵就成人间地狱一般。江南丰心头惨痛,厉声长啸,一剑向人群中焦士桥劈去,然而“当”的一声,有人出剑招架,却是杨桂华。
形势是早有预谋,容隐明知今日有难,却不料竟然是焦士桥领军而来,皇上收服江湖之心可见急切。此时四面八方都是刀光剑影,饶是他已将这些事看得清楚透彻,却也一时想不出什么方法应对,也只能出手救人。这一百四十四人却都非泛泛之辈,容隐出手一击,一名人以左掌相迎,砰的一声,竟然只是退了两步,丝毫不变颜色。
这是上玄当年在宫中练就的“奉日神军”!容隐眉头深蹙,这些人是上玄亲手调教,乃是奉日军中一支奇兵,皇上竟然以上玄所练之兵陷害上玄,要夺那武林盟主之位!只是以皇上的聪明才智,只怕还想不出这样的伎俩——这其中——这其中或者还另有原因!
“彭”的一声大响,聿修和韦悲吟身影交错,已经过了五百来招,此时双掌相交,聿修连退三步,韦悲吟脸露笑意——他和聿修功力相当,但聿修只有一只手,闪避之间略有平衡失当,他虽然极其谨慎小心,但长期缠斗下来耗去颇多体力,此时已有力不从心之相,再打下去,他必胜无疑!
聿修方才望了一眼众人战局,骤的认出“奉日神军”,方才被韦悲吟一掌震退,退了三步之后也感疲累,他一生从未气馁,但此时却隐约掠过一阵不安——今日仓促迎战,身后无援,如此真刀真枪的人海之战,却是丝毫不能取巧,究竟要如何才能保住江南山庄几十人的性命?皇上要钳制武林,巩固江山,他并不以为有错,只是白堡绝非善类,要是成为盟主,定然又是惹起一场腥风血雨。他心有所思,突地眼前一亮,一阵刺耳的破空之声传来,韦悲吟暗藏腰间的兵器终于亮了出来,却是一柄短刀,一挥之间,已然到了他额头三分处!
“稳住!”耳边一声冷冷的吒声,聿修往旁一闪,有人替他接了一刀,“当”的一声兵刃相交,却是容隐夺了一柄长剑,骤地抢入。聿修点了点头,不再多想,闪身而上,仍旧拦住韦悲吟。
容隐持剑退下,江南羽与两名剑士打得激烈,渐落下风,容隐适时一剑递去,“啊”的一声一名剑士受伤退下,江南羽长吁一口气,回头只见容隐持剑站在人群中心,四面环顾,见到有人遇险便出剑相救,不免敬佩之极。但容隐脸色苍白,目光虽然犀利,但气息略有不稳,江南羽心里又是一寒——只怕如此下去,先支持不住的,倒是容隐。
腥风血雨,刀光映着剑影,剑影映着刀光,残砖断瓦之上几百人搏命相杀,似是为了一种叫做“武林盟主”的东西,又似是只为了一些命令、一些名誉、一些不可避让的东西。
日渐西沉。
江南山庄那些被火药炸毁的屋宇和树木的扭曲奇怪的阴影越拉越长,越来越大,渐渐笼罩在奋战着的每个人头上、身上、脚上……
呼战声切,隐没其中的呻吟之声微弱,每个人的表情在搏杀之中都有些变了型。
一个时辰之后,韦悲吟一声厉笑,容隐悚然一惊,人人骤然回头,只见聿修嘴角挂血,虽然并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人人却知他受伤极重。容隐乍然挡在聿修身前,冷冷的道,“你退下。”
聿修接过他手中长剑,一言不发,“唰”一剑直刺东南,“啊”的一声和江南丰缠斗的三人中一人退下,他接替容隐之位,居中救援。只是他虽然持剑救援,却是时时凝视容隐和韦悲吟的战局——容隐伤势未愈,究竟能打到什么程度,连他也毫无把握。
人人都已奋战数个时辰,江南山庄众人渐渐力竭,天色昏暗,风沙萧萧,江南羽打得口干舌燥,突然看见,在逐渐深沉的黑暗之中,尚有许多双眼睛,在不远处闪闪生辉。他大吃一惊,看见众人脸色都很灰败,才知敌人远非眼前这百人,恐惧绝望之情突然笼罩心头,他从未想过,今生竟要死在这里、竟要如此死去——
残阳如血。
昏霭中一切的一切都已模糊不清,兵刃交鸣之中,江南羽打到心里迷茫,究竟为何会变成这样?难道世上善恶并非有报、难道人世当真是强者为王,只消力能胜人,就能说明一切、就能占有一切、就能抹杀一切吗?“霍”的一声,他出剑挡了个空,骇然见一只长剑对自己胸口刺来,“叮”的一声另一剑如意料之中那般出现,架住那差点要了他命的一剑,但就在刹那之间,只听江南丰惊呼一声“天眼!”他蓦然抬头,才见聿修单膝跪地,喷了半身鲜血,已是站不起来了。他身后韦悲吟大笑挥刀,对聿修背后砍来——此时人人无法抽身,眼见聿修无力抵抗,就要被韦悲吟一剖为二,“呼”的一声掠过,容隐抢入救人,韦悲吟本就意在声东击西,仰天大笑拖刀横扫。容隐双手搭在聿修腰上用力一带,将他送出韦悲吟刀风之外,然而刀光耀眼,就在他一带之间,一蓬血光从他腰间溅起,聿修脱口叫道“容隐!”江南羽和江南丰亦是同时大叫“白发!”
“啊——”人声喧哗之中依稀有人遥遥叹了口气,“可惜——”
“朴”的一声轻响,韦悲吟方在得意之中,突然腰侧一凉,继而一阵剧痛,他不可置信的转过头来,只见聿修笔直的站了起来,嘴角仍在溢血,自己腰侧半截断剑在夕阳之下黯淡之极——那两人竟是在布局!竟是在布局!韦悲吟骤然回头去看容隐,容隐胸口的旧患和新伤都在流血,却也站了起来,脸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这两人未曾交谈过一字半句,竟然在刹那之间就能以身诱敌,重伤自己!容隐站了起来,聿修在远处长长吸了口气,淡淡的道:“你忘了我虽不带暗器、不使暗器、也不善暗器,但并非不会暗器。”
刚才聿修突然吐血跪下,韦悲吟瞧出便宜,挥刀砍去,容隐舍身救人,将聿修掷往地上留有断刃之处,聿修在韦悲吟刀伤容隐之时以断刃射出,重伤韦悲吟!从一开始就是在诱敌、可怕的是两人二次诱敌,否则焉能让韦悲吟这种老江湖相信是破绽?没有交谈过一个字,连眼神也未交换过一个,这两人竟能默契到这种地步!
似乎连那“奉日神军”都为之震了一震,焦士桥脸色一变,对杨桂华低声说了几句话,杨桂华微微变了脸色,转头看了容隐一眼。
容隐看在眼中,心知是焦士桥下令杀人,淡淡看了焦士桥一眼,振了振血淋淋的衣裳。
杨桂华持剑而来,缓缓站在容隐面前,脸上似有歉意,拱了拱手,“得罪了。”
聿修慢慢走了过来,走得微微有些摇晃,他和容隐背靠背而立,面对着重伤的韦悲吟。
两人一样修长挺拔,一样安静沉默,一样满身浴血,在一言不发的沉默中,江南丰几人却感受到了一种无声的悲壮。
悲壮、惨烈、残酷、牺牲、和死亡。
就在这时,有人说了一句“青龙奉日,白虎为神,统统给我住手!”
一阵微风掠过。
夏夜的微风本就是这么舒适而温柔。
奉日神军的剑光突然停了,纪律严明的剑士犹如中了魔咒一般静止,而后竟而起了一阵轻微的喧哗,有些人议论了两句什么,随即停止。江南山庄众人连忙退后,站成一处,人人大汗淋漓,几欲虚脱,不住喘息。
容隐和聿修没有回头,他们仍旧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的对手,但眼睛,却都是微微一亮。
有个人说了那么一句不知所谓的话,场上的气氛却骤然不同了,悲壮烟消云散,兴起的竟是一股平安,和欣喜。
一种依稀期待了很久的欣喜。
一个人从原本是江南山庄大门口的地方大步走了进来,那种步伐奉日神军很熟悉,这个人很少施展轻功,步伐之间带着一种二十多年来习惯的威势和尊贵,和旁人完全不同。
赵上玄,是赵上玄,当然是赵上玄!
焦士桥的表情似乎是有些惊讶,像上玄出现在这里他大出意料之外,“你——”
上玄步伐并不快,遥遥站在奉日神军包围圈的边缘,那持剑士兵就分立他左右两侧,那些不知是否该举起还是放下的带血长剑似乎刹那成了维护他尊严的仪仗,上玄一步步走来,杨桂华那样镇静的人也仿若起了一丝不安。
“容隐,你错了。”上玄淡淡的道,“原来我该想的不是有人要杀杨桂华我是不是要救他,而是他要杀你的时候,我到底杀不杀他?”
焦士桥和杨桂华相视一眼,只见焦士桥轻咳一声,人突然隐入人群之中,杨桂华低下头来,不看上玄。此时此刻,纵然他们明知上玄是“乐王爷”,却也万万不能相认,江湖恶徒或者王爷,上玄只能为其一,既然此时他们的身份并非皇宫侍卫而是白堡弟子,那上玄就只能是杀人恶魔,绝非乐王爷。
但他们可以闭目不见,奉日神军却不能将上玄当作敌人,认出这位昔日主帅,虽然众位剑士缄默不言,却也失了杀气,只静静环绕一周,看着上玄和容隐聿修几人。
“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我居然没有死在白南珠手上?”上玄看着隐入人群的焦士桥,冷笑道,“翊卫官,听说你很善用人,但不知像白南珠这种莫名其妙,千变万化的疯子,你也敢用、敢信任,果然了不起。”
焦士桥避入人群之中,就不再说话,只是微笑。但已经站出来的杨桂华却不能就此回去,只能再度抬起头来拔剑,“容……白大侠,看来今日之事,就在你我手中了结了。”他微笑道,“白堡弟子不愿赶尽杀绝,你我之战,若是我胜了,江南山庄便俯首称臣,之后我等全力对付赵上玄便是了;若是你胜了,白堡就认输退走,自认无能,白堡主之仇那也不用报了。”
“你倒很会落井下石。”上玄冷冷的道,“你明知——”他没说下去,因为容隐已微微抬了手,淡淡的道了一句“请。”
你明知容隐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此时说出一战决胜负之言,不是落井下石,那是什么?众人心里都感愤怒,但好不容易那“白堡门下”未再攻击,人人戒备,也并无什么更好更公平的办法。
“当”的一声杨桂华长剑出鞘,华山剑法中规中矩的施展开来,容隐心知焦士桥在旁,杨桂华出手必然不能容情,嘿了一声,也挺身迎上,动起手来。
正在此时,飕的一声弦响,一支利箭乍然出现,直射人群中的江南丰。江南丰早已力竭,精力又已集中到容隐身上,骤然听到弦声,反应却慢了一慢,这一慢本是致命之事,但只听“啪”的一声响,一个白影自众人头顶跃过,身姿矫健潇洒,落下地来扬箭一笑,却是白南珠。
江南丰一惊之后,箭已在白南珠手中,顿时拱手道:“救命之恩,江某定当涌泉以报。”
上玄闻言,古怪的看了江南丰一眼,又凝神去看容隐的战局。白南珠手接利箭,对着坐在筵席正中的白晓尘微微一笑,白晓尘气得双眼通红,白南珠却温文尔雅,反而对江南山庄众人都点头微笑,打了个招呼。
“南珠剑”果然是侠义心肠,这一记暗箭来得无影无踪,如无第一流身法眼力,就是如江南羽近在咫尺也接不到。江南山庄众人抱头哭泣,自横祸飞来,直到如今白南珠接下致命一剑,大家才知道开始哭泣。
只有在希望得到怜悯的时候,人才会哭泣吧?这个时候有人放声大哭,是因为,白南珠给了人们生存的希望,而这种安全的感觉,居然不是上玄带来的。
白南珠是个恶魔。
“当”的一声,那边杨桂华长剑落地,容隐淡淡的道:“承让了。”他胸口和腰间两处伤口出血甚多,他的眼神也很疲倦,但仍旧站得笔直,纹丝不动。杨桂华脸上有惊讶之色,拾起长剑,“杨某输得心服口服,白堡之事,就此作罢。”
这一次,到底容隐是真的赢假的赢?杨桂华是真的输假的输?上玄还是没有看出来。心思深沉的人的世界,他果然难以理解,究竟要怎样看人,看人的哪里,才能看清那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呢?就像配天……一路上,他几次三番想和配天说些什么,但他既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也不知道希望配天说些什么,终究一路之上,只是沉默。
“既然如此,嘿嘿,江盟主‘得道多助’,我等万万不及,我爹的死仇,等白堡也有道多助之时再来。”白晓尘眼见焦士桥躲了起来,韦悲吟手按伤口站在一边一声不响,心里有了几分退意,恨恨的道。
“白晓尘。”白南珠扬了扬手里的利箭,“此箭上有白堡烙印,就算赵上玄杀你亲爹,你下令暗杀江盟主,是不是也太过分了一些?”
“胡说!那箭并非我白堡之箭,我亲自挑选,绝无可能有白堡烙印……”白晓尘反驳,突而发现中了白南珠圈套,顿时脸色狼狈,住口不言,幸好他要杀江南丰本就昭然若揭,倒也不必过于惊惶。
“哦?”白南珠轻声吊了声调子,突然对他笑了一下,“其实今日之事,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你我就不必再装了吧?晓尘表哥。”
晓尘“表哥”?江南山庄中人大吃一惊,难道“南珠剑”白南珠和白堡竟然有亲?什么叫做“今日之事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你我就不必再装了”?
“江盟主,承蒙你一直都很看得起我。”白南珠明珠般的眼睛带点笑意,环视着这个数百人的黑夜,那视线从一个个人脸上流动而过。他信步走到了上玄身后,“啪”的一声轻推了他一把,微笑道:“其实这个‘杀人如麻的江湖恶徒’姓赵,名上玄,乃是当今圣上的侄孙,大家也可称他‘乐王爷’。”
此言一出,江南丰脸色一变,铜头陀和清和道长也是大出意料之外,江南山庄众人面面相觑,一时竟难以接受一个人从“杀人恶魔”变成“王爷”,张口结舌不知从何说起。白晓尘脸色大变,“你——你疯了吗?”
杨桂华和焦士桥互看了一眼,悄然隐入人群,脸上均有惊讶之意。
上玄也是吃了一惊,容隐和聿修却镇静如恒,仿佛都在意料之中,而在不远的地方,横倒的花木之间,有个人站着,一双眼睛目不转睛的看着白南珠,一直静静的听他说话。只听白南珠带着那点清丽的微笑继续说了下去,“乐王爷家世显赫,自然不会贪图‘胡笳十三拍’身上那点钱财,那杀死‘胡笳十三拍’的凶手自然不是赵上玄。那为何‘胡笳十三拍’死了?为何人人都以为是赵上玄所为?江大侠贵为武林盟主,既然相信赵上玄并非凶手,可有想过这其中的缘故?”
“这是因为,凶手武功高强,上玄又恰好出现在密县,世上能杀‘胡笳十三’的人并不多。”江南丰道。
“不错。”白南珠悠悠的道,“但其实你该问的不是上玄为何出现在密县,而是‘胡笳十三拍’为何死在密县?”他勾起嘴角,似笑非笑的看着江南丰,“不是么?上玄行踪并非他人所能控制,但一个邀约就能让‘胡笳十八’到任何地方。”
江南丰一凛,“正是!”
那是谁发出致命邀请,把云游江湖甚少与人有过节的“胡笳十八拍”请到密县,杀害了其中十三人?
“‘胡笳十八拍’出身各门各派,性情潇洒,从不与人结怨,朋友遍及天下。”白南珠笑道,“这样的人若是死了,激起的波涛一起很大,要为他们报仇的人一定很多,这就是他们为什么会死了。”他瞟了白晓尘一眼,嘴角微微一扬,“各位必定很疑惑,为何赵上玄贵为王爷,却流落江湖,落魄潦倒?其实朝廷素来尔虞我诈,‘乐王爷’虽是贵为皇亲国戚,在当今皇上眼中,却是叛臣之后,是他很想杀却又没有借口杀的人。皇上为这个问题困扰了很久,之后他受人提醒,突然想通,流落江湖的‘王爷’,自然能以江湖除之,所以——”
“所以什么?”江南羽忍不住问。
“所以‘胡笳十三’就死了,死在密县。”白南珠微笑道,“你懂了么?”
江南羽茫然摇头,他没有听懂。
“所以有人杀死‘胡笳十三拍’,嫁祸上玄,希望利用江湖复仇之力,将赵上玄一举除之。”白南珠悠悠的道,“这其中想必你们还有一个问题,为何凶手知道上玄途经密县,而将‘胡笳十三’约到那里杀死?”
江南丰等人凝神静听,连上玄都忍不住把目光转向白南珠,世上怎有人知晓他要去密县看桃?白南珠怎能知道?
“这就要说到一个女子了。”白南珠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她姓容,乃是堂堂江湖大侠白发的妹子,又是‘乐王爷’的妻子,深爱赵上玄。几年前两人因故分手,这位赵夫人却始终深爱丈夫,数年之间,常常悄悄打听上玄的行踪,上玄喜欢贡品冬桃,她便在冬桃盛开之时搬到密县居住,或者是盼望能暗中看他一眼,只是从冬等到夏,冬桃都已落尽,上玄人是来了,却并非为了看冬桃,而是春桃。”他嘴里说着那位“赵夫人”,似乎云淡风清竟与他没有半点关系似的,上玄越听越惊,越听越怒,斜眼看容隐聿修,却见那两人沉着得很,竟然至今没有变半点脸色。
那站在花树影里的影子微微一颤,似乎白南珠这几句话给了她极大震动,本来笔直的身子,在风中略显摇晃。
“但不管是不是偶然,毕竟他还是来了,所以‘胡笳十三’就莫名其妙的死了,随后江南山庄追查凶手,发现凶手怀有‘玉骨’或‘衮雪’之功,如此只消略为挑拨,让上玄露出‘衮雪神功’,自然天下都认定他是杀人凶手。”白南珠微笑道,“这出戏码,原本只到江南山庄率领武林豪杰杀死恶贼赵上玄,为‘胡笳十三’报仇,也就可以了。”
“但是上玄却没有死在密县桃林之中,这是为什么?”容隐突然淡淡的问,“你可以答我么?”
白南珠轻轻一笑,突然挑眼看了容隐一眼,“但是赵上玄却杀出重围,伤而不死,让人失望得很,尤其是江南羽江少侠分明截到杀人恶魔,却居然放走了他,居然相信他没有杀人,更糟糕的是居然白一钵在这场猎杀中死了,结果——”他飘过眼去看白晓尘,“是白堡一阵内讧,好不容易白晓尘悄悄杀了几位兄弟坐上堡主之位,他却又发愁‘白堡堡主’不算个万儿,不如什么少林方丈武当掌门来得好听。就在这时,有人告诉他,愿帮他夺得‘武林盟主’之位,只要他日后听话,只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武林盟主必是白家晓尘大侠的,所以新白堡主也就热血沸腾,开始盘算一些他原本想也不敢想的事。而要做‘武林盟主’,其中最重要的,当然是杀江南丰江大侠您了。”他眉目含笑,气质温雅,继续道,“但江南丰素来名誉甚好,朋友众多,要杀江南丰不是问题,只是需要借口。幸好前不久江大侠居然犯了一个千载难逢的错误,竟然放走那条破网之鱼赵上玄,竟然也相信他并非杀人凶手,幸好白堡老堡主死在密县之战,所以新堡主带人上门贺寿,要杀老武林盟主,自己想当个新的。”
话说到这里,废墟上一片沉默,夜已逐渐深沉,人人身上奋战后留下的血汗渐渐冰冷,贴在身上,竟有一股刻骨铭心的寒意。白南珠抬起头来望了星空一眼,笑了一下,在特别寂静的时候只听见他一个人的声音,温柔的、悠扬的、动听的,“大家或者又有疑问,江湖名门众多,想做‘武林盟主’的不知有多少,为何这幕后黑手就选中了白堡?其实也有几个说不上理由的理由,第一,那幕后黑手并非江湖中人,他不知道江湖中白堡地位如何;第二,那是因为……”他沉吟了一下,忽而展颜一笑,“因为那杀人真凶的缘故。”
“那杀人凶手究竟是谁?”江南羽忍不住问。
白南珠噗哧一笑,很是惊讶的看着江南羽,像看个西瓜般把他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半晌才道,“我说了这半日,你还不知道那杀人凶手究竟是谁?”
江南羽一呆,江南丰心中有个隐隐约约可怖的猜想,突然问道,“不知白少侠怎会知道这许多个中机密……”
“那自是因为,我从始自终都在这件事里。”白南珠柔声道,“那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真凶,便是我了。”
此言一出,原本寂静异常的废墟之上刹那间竟连半点声音都没有,并未有人哗然或者议论纷纷,人人茫然看着白南珠,似乎无人理解,他方才说了什么。
上玄口齿一动,似乎想要问句什么,容隐移了一步站在他身边,一手搭在他肩上,他顿时闭嘴。
“赵上玄数年前便流落江湖,皇上要杀侄孙的打算,在多年前就有,只是一直找不到乐王爷的踪迹。焦士桥焦大人为皇上分忧,挑选除掉乐王爷的高手,而这被选中杀赵上玄的高手,便是区区在下我了。”白南珠环顾了众人一眼,“要杀赵上玄,第一,需有高手;第二,需找到乐王爷其人。乐王爷武功高强,焦大人几次命人暗杀都未有结果,唯有聚众之力,方有可能一举除之。”
上玄冷冷的听着,这些事有些他或有感觉,但大部分他闻所未闻,从不知道。从白南珠口中听来,确有些惊心动魄,但他更想知道的,是为什么白南珠并未动手杀人,却突然将这些不该说之事信口而说,他既然身为杀手,难道不怕焦士桥及太宗怪罪于他,杀人灭口吗?但转念一想,白南珠武功已是天下无敌,又复命不长久,他有什么可怕的?正在他心思烦乱,想不出个所以然之时,突见一人慢慢走近,站在他身边,呆呆的看着白南珠。
配天……
上玄慢慢伸过手去,搭在了容配天身上,握紧了她的肩。换了平日,她必定立刻推开,怒颜相向,但此时她恍若未觉,仍呆呆的看着白南珠。上玄心里兴起一丝奇异的惶恐,她为什么看着他……她为什么变色?难道是……难道是因为白南珠刚才说了“赵夫人”三个字吗?难道是因为白南珠方才所说,其实对她无情,只不过为了寻找他的行踪,所以才陪伴她身边,等候机会——因为那些从不怀疑的柔情蜜意原来从不存在,所以她……伤心了吗?
为什么她要为白南珠并不爱她伤心?
难道她——
上玄牢牢的握住容配天的肩,指掌所握,竟是一片刻骨冰凉,他分不清楚,冰凉的究竟是她的肩,还是自己的掌心。
大家都静静的听着,听着白南珠继续说下去。
“因为乐王爷流落江湖之后行事低调之极,轻易不显露武功,寻找乐王爷踪迹之事,非常困难。”白南珠含笑道,“有谁能找到他的行踪?有谁最清楚他可能去哪里?无非就是赵夫人容配天。我和赵夫人一起在密县等候半年有余,赵上玄果然来看桃花,在他到达密县的第二天,我便写下请帖,邀请‘胡笳十八’到密县一聚,随后杀了几人。”
他这般悠然而说,江南丰越听越惊,“你……你……”白南珠既然处心积虑,行事如此隐秘,杀人之事又早已嫁祸与赵上玄,他为何今日要在这里说出,究竟还有什么阴谋?
“而后,在冬桃客栈赵上玄显露‘衮雪神功’,那‘胡笳’几人之死,自然就要算到赵上玄头上。”白南珠道,“再而后果然江南山庄聚众追杀赵上玄,一切都和计算不差分毫,只可惜乐王爷毕竟是乐王爷,武功之高出乎意料,导致桃林中破围而去,不在我计划之中。”
说到此处,上玄却是越来越是疑惑,要说白南珠当真有意杀他,只怕他已死了百次不止,只消他不以身养毒,上玄便早已死了,何须如此麻烦?何况当日桃林破围,与其说是他武功了得,不如说是伏兵并无什么高手。容隐目中乍然掠过一丝亮光,淡淡看了白南珠一眼,白南珠一笑以对,又道:“桃林之中,无法杀得乐王爷,机会失去,再不可能重来,只能待日后再说。皇上还有一件大计比杀乐王爷更为重要,那就是‘武林盟主’。”他白衫飘飘,负手望着满天星光,“皇上有意收复武林,为朝廷附庸。焦大人问我何家何派合适取‘江南山庄’而代之,我父生前为白一钵亲弟,我虽非白堡之人,却有三分香火情,于是向焦大人推荐白堡,如此——江大侠江公子明白了么?”他嘴边微笑兴起了三分嘲笑之色,“江大侠向来对白某不薄,我却让你失望了。”
原来……今日之事,竟有这许多因由。江南丰瞠目结舌的看着白南珠,半晌道:“既是如此,你……你为何一一和盘托出?这些事大白天下,对你并无任何好处啊。”
“上玄未死,我便说‘武林盟主’之事绝无可能成功。”白南珠轻轻一笑,“晓尘表哥不信我之言,定要前来尝试,我也管不着他,何况韦悲吟也在其中,说不定还有希望。事虽然不成,但在白发天眼眼中,我和白堡之事多半已是了如指掌,既是如此,不如我一一说明,来得潇洒,也省得各位糊涂。”他环视一周,目光落在焦士桥脸上,“赵上玄确是冤枉,自密县桃林‘胡笳十三’到丐帮章病、冬桃客栈店小二、千卉坊满门、何家,全部都是我杀的。”
他说到“全部都是我杀的”,其言凿凿,其声铮铮然,竟似十分自负,衣袖一飘,他的目光自星空收回,“哪位意欲复仇,有胆不妨上来,白南珠不惧任何人寻仇。”
为何杀人如麻,沦为朝廷杀手的人,仍有如此清烈的根骨,如此挺拔的背……容配天往前走了一步,脱离了上玄的手掌,她根本从未感受到曾被握住了肩头,眼泪夺眶而出——她不爱他!她一点也不爱他!她根本没有想过要爱这个人!但是……但是突然听到他其实根本从未爱过她,为什么——竟会如此伤心呢?就像原本不曾想象过会有疑问的事突然崩塌,就像……每天都在喝的水突然变成了毒,就像每天都在走的路,却被人说那条路从未存在过,如果连这件事都是假的,那有什么可能是真的?
白南珠侃侃而谈,一直没有看一步步走近的容配天,突然之间,他脸上掠过一丝诧异的表情,目光乍然转过来怔怔的看着容配天的脸。
一滴眼泪,从她脸上滑落,掉在了地上。
上玄的手臂依然伸直,那张开五指要去抓她肩膀的姿势仍然还在,只是五指之间空空如也,什么也未曾抓住。
看着他转过头来,终于看了她一眼,她不知道,自己的眼中有多少期待,更多的眼泪流下,说不清是因为失落或是因为激动,但在她以为会发生许多的刹那,白南珠眼里什么也没有,他立刻转过头去,不再看她。
她呆呆的站在那里,一瞬间,思绪都是空白,什么也未曾想到,甚至连伤心和委屈都没有了……只是一片空白。
你……原来你……你……上玄呆呆的站在容配天身后,在那她以为会发生什么而什么都没有发生的刹那,他清清楚楚的看见了,那刹那发生了很多、很多。
“白少侠。”听完了白南珠好一番长篇大论,容隐静了一会儿,缓缓的道,“你杀人太多,纵有千般理由,也免不了一死。”
此言一出,众人都感奇怪,容隐几乎从未称人“少侠”,他最多只称呼别人“白公子”,多半直呼其名,此时居然称呼一个倒行逆施杀人放火还妄图染指“武林盟主”之位的恶贼为“少侠”,心下都是大奇。只听白南珠一叹而笑,却不说话,反倒是聿修口齿启动,似乎想说什么,终还是没说。
江南丰此时终是如梦初醒,开口说了句话,“既然事实如此,那么勿怪我江某明日发贴传令,召开武林大会,将白……白少……白南珠之事昭告天下,以还赵上玄清白。”
白南珠含笑接受,怡然不惧。
容配天呆呆的看着他,上玄呆呆的看着容配天的背影,在众人形形色色诧异惊奇的表情之中,只有这两人的表情和别人全然不同,就似赵上玄究竟是否杀人凶手,白南珠是否居心叵测,和他们二人全然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