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蓝色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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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两个小伙子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窝铺子里。当然不是那个老者送回来的,他们是被老爹刘万忠和赵长生他们找回来的。二人一睁开眼,便看见一同进沙漠来的乡亲都围在他们身边,又是嚎哭,又是叫唤,情景竟像是在梦中一般,这才知道他们踏上了迷魂草,吃了“鬼炒面”,大白天遇见了吃炒面鬼!

刘涛和郭长喜并不承认他们遇见了吃炒面鬼,他们说:“明明白白的,一个老爷爷,还跟我们说了许多话,领我们找寻窝铺子。他说要帮我们找窝铺子,后来说肚子饿,便吃他的炒面……”

“哪里是什么炒面!你们吃的是沙子,找到你们两个的时候,发现你们的嘴里塞满了沙子。”赵楠一边往火堆里放柴,一边和两个小伙子搭话。

刘万忠说:“肯定就是那个老坏种,多数遭过祸的人,都说他就是这样一副嘴脸!”刘万忠确定无疑地说,“只是他没有祸害你们的性命,还把你们引到窝铺子跟前来,应该说他还是发了善心的……真是不可思议,他确实是发了善心的,要不早就没命了。”

刘万忠数骂着吃炒面鬼,就像是在责骂庄子里的那个坏老汉,看他气愤的样子,就好像他跟这个坏老汉是邻居一样,对那家伙了解得十分清楚。

“遭他祸的人不是一个两个人了,多半叫他害掉了性命,就是活下来的,后来也多半成了疯疯癫癫的人。那时公社的王部长,死活不肯相信有这么一个鬼,一次开完批斗廖县长的斗争会回来晚了,在回家的路途上便碰到了他,叫他用溏土活活地塞死了……”刘万忠回忆着说,“王部长那是多可恶的人?人家当时还带枪呢!可是,还是被这老祸害给弄死了。等人们发现后赶快抢救,还没有把嘴里的溏土掏尽,人就落了气……王部长也是个恶人呢……”

“这个老祸害,他怎么跑到这里害人来了?”刘万忠突然暴怒起来,他暴怒的样子,是那种忽然发现了邻居给自己使坏耍阴谋之后常见的暴怒。

吃炒面鬼是大家熟悉的一个厉鬼,常常在中午或者黄昏时候出来作祟,大家对他十分熟悉,而且对于他惯常使用的一些手法也很熟悉。平常,单身一人走远路的时候最容易碰到他。碰到了,只要不跟他搭话,一般是不会被他祸害的。如果跟他搭上了话,就有可能被他所害。因为这个,人们出远门的时候,往往都要结伴同行,以便互相有个照应。

刘涛和郭长喜以前也听说过吃炒面鬼的厉害,但并不十分相信,就是现在已经被炒面鬼所伤,他们也还是将信将疑,因为他们清清楚楚地知道,那确实是一个很慈祥的老人。但是,他俩又不得不相信,因为他们的嘴被沙子塞住,那个老人后来走了什么地方,此刻却怎么也不记得了,他们的记忆似乎也停止在了吃炒面的那一刻,后来发生的事情,却连一星儿也记不得了。

赵楠不以为然,她并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鬼,她说:“所谓鬼,其实就是人类自己制造出来的,后来却被自己凭空想象制造出来的东西给蒙蔽住了,以至于自己吓住了自己。”她给刘涛和郭长喜解释说,“你们一开始不是认为迷路了吗?因为迷了路,所以心里焦急起来。一急,头脑便发热,一发热,结果就会生出幻觉来。不是急着寻找窝铺吗?但是又一时找不到,便幻想有人出来告诉你们。那好,这个被你们的想象制造出来的老爷爷,便在你们神情恍惚的时候出现了,而且这个老爷爷还给你们带路,你们饿了,便给你们炒面吃。好嘛,就把身边的沙子当炒面吃了,结果弄得满嘴沙子,直到被塞得出不了气……明明是自己将自己害了,却要说什么炒面鬼!”

刘涛听赵楠这么说,也觉得有几分道理,也认为是自己的幻觉造成的结果,不相信自己遇见了鬼。他细心一想,觉得赵楠的分析一点也不错,自己当时确实非常紧张,正是焦急万分的时候,才看见了那个所谓的老爷爷。他便问赵楠他们是怎样被大伙找到的。

赵楠说:“吃过午饭,大伙儿不见你们回来,又见风雪越来越大,都很着急。刘爸叫大伙儿不要着急,说下套索的时候留了路标,你会照着路标找到窝铺子里来的。还说套索就下在距离窝铺不远的几个沙湾里,你们找完后就回来了,所以便没有前去寻找。到了午后,还不见回来,刘爸也发起急来,看看天快要黑了,风雪已经覆盖了地上的痕迹,大家怕找不到你们,会被冻死,都急得要死,郭婶婶都急得哭了……刘爸便带领我们去找你们的下落。下了套索的沙湾都找遍了,但还是没有找到你们的踪影。刘爸带领我们顺路标寻找,却在一个沙坡上看见了你们留下的脚印,顺脚印一直跟踪寻找,才翻了两个沙梁,就看见你们躺在一个沙湾里。”

“躺在沙湾里?”刘涛无法想象他们是怎样躺倒在沙湾里的。

赵楠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说:“真是笑死人呢,你们的样子可真是太滑稽啦,说出来只怕要羞死你们。”

赵楠说那样子说出来会羞死人,自己却先羞红了脸。刘涛和郭长喜昏倒在雪地里的诡异形象,已经牢牢地刻在了她的记忆当中,这一刻说起当时的情景,在她的脑海里立刻又出现了他们两个十分丢人的形象:两个十四五岁的小伙子,互相搂抱着,摆成了男女媾和的样子,在他们的周围,是被他们无数次踩踏走成的一个圆圈图形,他们俩就倒卧在这个圆圈的中心。

赵楠不说,两个越发急了,以为自己一定很丢人,追着赵楠不放,要她说出实情来,赵楠却嬉笑着躲开了。大人们认为那是被鬼捉弄的结果,无所谓地责骂道:“有什么好问的?安稳歇一歇,等一回给你们疗过了病,叫回魂魄来,免得生病!”

两个小伙子不便再问,着了这样的祸事,他俩浑身的骨头像是被谁抽掉了似的,疲软得没有一点儿力气。大家把他们安顿到窝铺儿里,便赶紧到附近去砍柴火,然后给他们取暖——忙碌了一个下午,只顾了找人,却没有时间弄到过夜的柴火。在这样寒冷的夜晚,没有柴火取暖,是很难熬过这个漫长而又寒冷的夜晚的。好在风雪已经小了许多,大家不敢懈怠,赶忙去收集柴火,准备到晚上烧火取暖。

大人们都去砍柴,赵楠被留下来照顾两个丧魂落魄的小伙儿。赵楠一边给大家准备晚饭,一边照顾病人,一场惊心动魄的事情,因为两个小伙子的被找到,就这样被轻描淡写地放下来了,眼下,最要紧的事情,是弄回柴火来过夜。

一再地遭遇不测的事情,刘涛的心中很不平静,他想:这都是不同寻常的事情,想想吧,挖柴挖出了死蛇,抓兔子碰到了活鬼,这一系列的事情,为什么会单单被自己碰到?难道仅仅能用运气不佳,偶然碰到这样的一些话所能简单地解释吗?

“莫不是自己将要大难临头?或者却因为干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冲撞了神灵,降下灾祸来惩罚,使我们活该要遭报应?”他静静地回想了一遍这些天来自己干过的事情,反省自己是否干了违背原则的事情。但是,经过仔细回想,他还是没有找到明显的错误。忽然,刘涛想到了进沙漠,想到了无止无尽地向沙漠索取的事情。他认为,这样的做法很可能已经激怒了神灵,因此神灵向他们发出了警示。

他想道:“拔沙冰草、捋黄毛柴籽、抓兔子、抓沙鸡这类事情,也应该算是不好的事情,仔细想想,它们也是有生命的呢,人类肆意地破坏占有它们,毁灭它们,难道人类一点也没有罪过?万事万物都有生存的权利,人类却凭借自身的优势,肆无忌惮地破坏它们的生存,剥夺它们的生存权利,这难道没有罪过?剥掉兔子的皮,拔光沙鸡的毛,斩断黄毛柴的根……想一想,这些都是多么凶狠的事情啊!”

想到这些,刘涛的心中忽然一阵自责。他弄不清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但是此时此刻,他确实觉得过去所做的一切,都是一种犯罪,他应该受到惩罚。他甚至有了马上要离开沙漠,永远不再进沙漠的想法。

经过这一番折腾,刘涛的心里有了许多想法。这种想法以前没有产生过,但是现在却很实在地占据了他的全部的思想空间,使他自己也感觉十分奇怪。

“再也不能得罪老天爷啦!”刘涛想,人们无限制地破坏沙漠,已经使得上天发怒了,今天发生的这一切,明显是上天对人类的惩罚。“我们再也不能进沙漠了!是的,我们确实是在犯罪。沙漠,这是属于神秘天国的世界。”

刘涛虽然无法弄清这天发生的事情究竟哪是真,哪是假,但他明显地感到,这是大自然向人类发出的最严厉的警告。赵楠说,这只是一个幻觉。就算是幻觉,但是又有几人产生过这样的幻觉?

“不可思议……真是叫人无法想象……”他坚定地认为这是人类触怒了上天的结果。他不敢回想刚刚过去的那些事情,一想,便觉得在他的身后站着那个须发俱白的老者,那老者表情复杂地看着他,直看得他浑身的皮肤一阵一阵地发麻……

出了这样的事情,人人都很害怕,天一擦黑,大家便都来到了刘万忠的窝铺子里。刘万忠知道他们害怕,装作啥也不知道的样子对大家说,要给刘涛和郭长喜叫魄,大家说这很有必要。

便叫魄。先叫魄,后跳火堆,这是在野外受了惊吓之后嚷魇的一种办法。野外没有彩纸和草香之类的信物,叫魄跳火堆的事情做得非常马虎,所有的过程都从简,只是为了去掉心病而已,跟在家里讲迷信比不得。但是又不能不嚷魇,丢魂落魄的事情,那可不是小事情,闹得不好,就会给孩子落下病根。虽然诸事不便,但还是要做得有模有样,尽可能做得像一回事情。他们的解释是,只要心意诚恳,就是礼节不很周全,神灵也是会谅解的。

叫完魄,跳完火堆,刘涛、郭长喜、赵长生、赵楠几个便钻到被窝里捂“火炕”去了。大人们无事可干,围坐在窝铺门前燃烧的火堆边,一边烤火一边说闲话。

刘万忠见大家都心怀恐惧,便不急着睡觉,他知道,在这样的时候,作为男人,不管是谁的男人,他很可能是所有胆小女人的依靠。他决定陪伴这几个女人共同度过这个难熬的夜晚。没有柴火烧,他便拆窝铺子上的柴火来烧,只要篝火不熄,这个夜晚还是可以安然度过的,毕竟已经是春天了,最严酷的冬天已经越来越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