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雪莹给刘涛送鞋的事情,知青们首先知道了。那天,她打来了水,在院子里洗衣服,任静提着小马扎前来和她说话。
任静问申雪莹:“听说你给刘涛送了双运动鞋,有这回事吗?”
“有。”申雪莹并不隐瞒。
“什么意思?爱的信物?”
“这个……你怎么一想就想到这事儿上了?难道不可以有友情吗?”
“友情?别糊弄我了!说,是不是看上了那小子?你不要犯糊涂,他可是个农民!在这里熬几年,我们还是可以回去的……绝对不能丧失信心,不是还有好些人已经返城了吗?要真想交个男朋友,我可以在知青中帮你物色一个……”
“物色?”听到这话,申雪莹突然心生厌恶,朋友难道是可以物色的么?她忽然想到了任静和男人们的那些龌龊的事情,顿时明白了所谓“物色”的意思。
“真不害臊!”申雪莹在心里骂道,“你喜欢乱搞男女关系,以为别人也喜欢乱搞男女关系?”
但是任静说要返城的话,却还是让申雪莹的心颤动起来。任静的这些话,触到了申雪莹的痛处。
“回去又能怎样……”
蓦地,她又一次看见了那个夕阳西下的傍晚。
太阳已经落下山去,落日的余晖给深暗的天空抹上了一层铁锈似的绯红,那绯红,极容易使人想起屠宰场上的残血。一大块一大块黛青的浓云,铅块似的,静静地镶嵌在西边血红的空中。浓云下是黛青的远山,浓重的阴云与远山连接成一体,形成了暗红的原野。那些远山已经分不清层次了,只看见高低起伏横亘天际的山的轮廓,那情形,极像一幅泼墨的山水国画。在这“国画”的中间,是突兀高耸参差不齐的远山的尖峰,它们相互勾连着,形似怪兽的獠牙。
申雪莹家的小院,就笼罩在这样的灰红的晚光中。
小院里一片狼藉,图书和报纸散落了一地,一群学生模样的青年正在院里高声叫骂。站在他们中间的,是她的父亲和母亲。父亲的脸上有几道伤痕,嘴角边、鼻孔里流出了许多黑紫的鲜血。那血,与天空中绯红的晚霞相互辉映,形成了一个恐怖的杀戮场面。父亲的深度近视镜歪斜着,架在挺直的鼻梁上,遮住了父亲深藏在镜片后的无奈的眼神。
父亲被那群人抓走了,母亲一脸泪水。
母亲一边抽泣着安顿申雪莹,一边把家里散乱的东西收拾整齐,等待父亲回来。
但是父亲再没能回来,母亲也随父亲而去,有人给她捎来了口信,说父母已被下放到新疆去了,生活上的事情,要她去找叔叔商量……
“这没有什么,情况一定会好起来的……”每当这种时候——最绝望痛苦的时候,申雪莹就用这句话来安慰自己,为自己找到坚持生活下去的精神支柱。
想到这些,申雪莹哭了。
她用手背抹去溢满眼眶的泪水,说:“不是你想的那种事情,我对他什么意思都没有。只是他家待我好,他也乐意帮助我,算是一点谢意罢了……找朋友的事,我还没有想过呢。”
“想找的话,就……叫我说,还是找一个好,至少是个帮手……我们这些人,还能被谁疼惜呢……看得出来,我们的路,只能由自己走下去。”
“我不这样看。”
申雪莹因为对任静心生反感,对她的话爱理不理。
任静看出来申雪莹对她的冷淡,心里来了气,但是又不好意思表露,就找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又应付着说了一阵话,然后找一个借口,跟申雪莹分开了手,另找别人消闲去了。
关注申雪莹送鞋的人不光是任静,这以后几乎所有的知青都与申雪莹有过类似的“闲谈”,虽然闲谈的方式不同,内容却大致相同,有的直接问是不是想嫁给刘涛,有的拐弯抹角说得比较委婉,但最终的意思却都一样,那就是都希望申雪莹慎重对待自己的大事。这样的闲谈,弄得申雪莹非常尴尬。
“你们什么意思?”申雪莹在宿舍里气愤地嚷嚷道,“不就是一双鞋嘛,你们什么意思?一个个鬼鬼祟祟的,好像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我告诉你们,一切都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
她声嘶力竭地哭着喊完这些话,爬上炕去,拉过来一条被子蒙在头上,嘤嘤嗡嗡地哭起来。
申雪莹一哭,弄得大家都很不好意思,她们相互吐了吐舌头,用眼睛相约着悄悄地溜出门去。
申雪莹哭了一阵,心里反而好受了许多。仔细想想这件事儿,觉得很没有意思,也就止住了哭泣。她想:“和刘涛交朋友有啥不好?就是给他当老婆,只要自己愿意,也是自己的事情,管人家说什么呢!……不过,大家说的也有道理……问题是我还从来没想过要嫁人呢!”
申雪莹胡思乱想地洗了脸,仔细地对着小镜子梳好了头发,然后找出一本小说看起来。
还是托尔斯泰的那部书——《安娜·卡列尼娜》,这是申雪莹最爱看的作品。她对作品中的主人公非常崇拜,安娜是一个非常勇敢的女性,她敢于挑战专制的封建特权,她敢于追求个性的解放,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爱情,这种勇敢的精神,令申雪莹非常崇拜。这是一部鼓舞人们冲破思想的牢笼,走向崭新生活的好书。但是,让申雪莹不能理解的是,它为什么不能被当代中国的政治家们所认同?这样的好书,为什么却要被定成“毒草”?
安娜是个美丽漂亮,且有很高教养的年轻女性,由其姑母包办,嫁给了大她二十岁的省长卡列宁。她和卡列宁的这桩婚姻,从一开始就埋下了悲剧的祸根。这是一场阴谋,是反动官僚和地方豪绅们相互勾结做成的一场交易。安娜和卡列宁没有一点爱情的基础,对此,安娜十分苦恼和痛苦,她这样评论卡列宁:
“……人家会说他是一个笃信宗教、品德高尚、聪明诚实的人;然而,他们没有看到我所看到的一面。他们不知道,八年来他窒息了我的生命,窒息了我身上一切生气勃勃的东西,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我是一个需要爱情的活生生的女人。他们不知道,他时时刻刻都在侮辱我,并因此而洋洋得意。难道我没有尽力,尽我所有的力量,去寻找生活的真谛吗?难道我没有尽力爱过他吗?当我没有办法爱丈夫时,难道我没有尽力爱过儿子吗?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明白了,我不能再欺骗自己。我是一个活人,我没有罪。上帝把我造化成一个这样的人,我需要恋爱,我需要生活。”
安娜对于爱情的渴望,导致了她的“出轨”行为。一个偶然的机会,她与年轻漂亮的青年军官弗龙斯基相识,并且一见钟情。这一突如其来的“出轨”爱情,同样没有坚实的爱情基础,充其量不过只是对漂亮异性的占有欲念的“萌动”而已,因此,安娜无可挽回地再次将自己送上了悲剧的“舞台”,为自己最终走向惨烈的覆灭,制造了悲惨的“剧情”。
但是,不管安娜最终得到了怎样的下场,她的不畏强权,争取自由爱情的精神,却深深打动了无数青年,并赢得了人们的同情。申雪莹是十分崇拜安娜的叛逆精神的,因此,她给予了安娜最深切的同情。
申雪莹打开书中的折页,她看到的是,安娜在培特西公爵夫人的家里见到了弗龙斯基。弗龙斯基和公使夫人的对话引起了安娜的注意——
“小弗拉西耶娃要嫁给托波夫,这是真的吗?”
“是的,据说已经定了。”
“我很佩服他们的父母。据说,这桩婚姻是凭感情结合的。”
“凭感情?您的思想很时髦!如今还有谁谈感情?”公使夫人说。
“有办法呢,这种愚蠢的老作风,还没有绝迹呢。”弗龙斯基说。
“谁坚持这种作风,谁就要倒霉。我知道幸福的婚姻,只能建立在理性基础上。”
“是的,不过当原来遭到多方压抑的热情一旦爆发出来,建立在理性基础上的婚姻的幸福,就会烟消云散了。”弗龙斯基说,“不过,我们所建立在理性基础上的婚姻,是指双方都不再放荡。这就像猩红热一样,要害过一次,才能免疫。”
“这么说来,恋爱跟牛痘一样,也可以搞人工接种吗?”
“我年轻时爱上过一个教堂职员,”米亚赫基公爵夫人说,“我不知道这对我有没有作用。”
“不,说正经的,我认为要懂得爱情,就必须先犯一下错误,然后改正。”培特西公爵夫人说。
“连结过婚的人都是这样吗?”公使夫人开玩笑似地说。
“改邪归正,永不嫌晚。”外交官说了一句英国谚语。
“对,正是这样,”培特西公爵附和说,“必须先犯错误再改正。”
这是怎样的蛊惑人心的说教啊,这简直就是赤裸裸地教唆和引诱!为爱情苦恼着的安娜,碰到这样一群厚颜无耻、搬弄是非的人,难怪不掉入这伙流氓设计的陷阱。
美丽的安娜后来卧轨自杀了,制造了一场惊世骇俗的悲剧,这虽然是安娜向这个没有爱情的世界发出的最强烈的控诉,但是,这些无耻的人又该怎样审判?难道他们不是合伙杀死安娜的帮凶?他们难道不该为安娜的死承担责任?
申雪莹合上小说,心中一片惘然。她弄不明白,小说中的人们,为什么为了爱情而不顾一切?也弄不明白,人们活着究竟为了什么?
“难道人们的活着,仅仅只是为了爱情?”她想,并因此而想到了自己的爱情,“我的爱情生活会是什么样的呢?难道也如他们一样?不会的,绝对不会!”
申雪莹为想到自己的爱情而有些脸红。但是,有一个信念在她的思想深处更加坚定,那就是对于自己的爱情,她要自己做主,绝对不会像安娜一样,任人宰割,也不会像任静她们一样,玩弄爱情。她希望拥有自己钟情的爱情生活,至于这种爱情生活的具体模式是什么模式,虽然她一时之间还不甚明白,但她坚信,自己的爱情,应该是一种绝对自由的爱情,它必须由自己来做主。
申雪莹激动的心情平静下来,不管怎么说,她为小说中渴盼爱情的安娜,终于找到了自己心仪的人而高兴起来。虽然她知道,弗龙斯基也是一个虚伪透顶的家伙,他也是害死安娜的罪魁祸首。因为,安娜终于有了一次自我主张婚姻的大胆爱情行为。这高兴幻化开来,感染了自己,使得她无法再安心读书。
她把书放回原处,决定去找刘涛说话——好几天没有见到刘涛了,不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申雪莹有点想念他。她要告诉刘涛,安娜和弗龙斯基,在培特西公使夫人家里见了面,渴望爱情的安娜,也已经大胆地向心上人表达了自己的爱情……
时间可以愈合一切,包括创伤。
申雪莹取下佩戴在发间的那两枚蓝色的发卡,让她黑色的头发自由地披散下来,掩住了她的半个脸面。不知什么原因,刘涛送给她的这两枚蓝色的发卡,就像具有特殊的魔力一样,牢固地占领了她的心田。自从拥有了这两枚蓝色发卡,她就再也不喜欢其他发卡了。
是的,时间可以愈合一切,包括创伤,她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