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古代小说演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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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志怪传奇小说(10)

首先,作者能够充分注意到短篇小说的特点,通过曲折多变、腾挪跌宕的情节,来迅速展开矛盾,逐步深化主题。以《石清虚》为例,这篇小说不过一千一百字左右,作者以一块佳石的得失为主要线索展开故事情节,写出(1)高尔基:《和青年作家谈话夂见《论文学夂第335页。版本同前。了主人公忽喜忽忧,忽惊忽怒的几番情绪变化。石头得而复失,失而复得,五起五落。但每次起伏又都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推波助澜,一浪推一浪地向前发展。到第四个起伏,故事情节发展到高潮,主人公邢云飞虽更加珍惜这块石头,但也难以保住。贪婪成性的某尚书,先以百金为诱,遭邢拒绝后,又将邢投入监狱,并典质田产,迫其就范,“邢愿以死殉石”。情节发展到这里,掀起了轩然大波,出现了不是人死,就是石亡的局面。随即邢妻与子商量,献出石头,救邢出狱。邢回家得知真相,便骂妻殴子,屡欲自经。石亡人逝的局面仍然没有改变,情节发展至此似乎山穷水尽了。然而紧接着,作者荡开一笔,写邢云飞梦一自称“石清虚”的男子,“戒邢勿戚”,并告诉邢不久就可赎回佳石。届时,果如其言,邢云飞又得到了他心爱的石头。情节的发展,时而风起云涌,时而豁然开朗,可谓曲尽虚幻变化之能事,而在这曲折的情节发展中,邢云飞石痴的性格,也得到了最充分的体现。再比如《促织》,也是在短短的篇幅里,以蟋蟀得失为主要线索,围绕成名一家的不幸遭遇,写出了主人公的由悲到喜,由喜复悲,悲极复喜的多次反复,深刻地展示了作品的主题。

《聊斋志异》的情节,还具有神奇、虚幻的特点,充满着浪漫主义的丰富想像。《阿宝》篇写孙子楚爱慕阿宝,既可以魂随阿宝去,又能变成鹦鹉,“遽飞而去,直达宝所”。《窦氏》篇写窦氏女要报始乱终弃之仇,阴魂有灵,使新妇自缢而死,又能搬尸扮新娘而来,直到南三复得到应有的惩罚。《向杲》篇写向杲欲为兄报仇,“则毛革顿生,身化为虎”,一口咬下仇人的脑袋。类似这样富有浓重神奇色彩的情节,在《聊斋志异》中不胜枚举。这些看似不现实,甚至近乎荒诞的情节,凝聚着作者鲜明的爱憎与进步的美学理想,它实际上是曲折地反映了社会的现实生活。

《聊斋志异》的故事情节,还富有很强的戏剧性。比如《胭脂》就是一篇情节曲折而很富有戏剧性的小说。这篇小说的人物关系十分复杂。戏剧性的冲突首先是由王氏引起的。她是少女胭脂的谈友,为人品行不端,长期与宿介私通,又是毛大垂涎的对象,而且认识胭脂一见钟情的鄂秀才。宿介从王氏处得知胭脂情况,就冒名顶替,纠缠胭脂,并强夺绣鞋而去,情节发展到这里,使人产生了一个悬念:宿介持鞋意欲何为?然而紧接着,宿介却无意间丢失绣鞋,这是个偶然的情节,也是个戏剧性很强的关键情节。这个偶然的情节又促使了整个故事情节更复杂地发展。毛大偶然拾得绣鞋,又偶然听到绣鞋的来龙去脉,这又是一个富有戏剧性的情节。随着毛大夜人胭脂家,因误人门户而造成杀人命案,这一偶然事件促使戏剧冲突进人高潮。紧接着便是审案。按照胭脂的交代,邑宰拘捕鄂生,惑于表相,判鄂死刑。吴太守重审此案,使情节又生波澜,他认为鄂生不会杀人,翻了这起冤案,但由于主观武断,又造成新的冤案。正当宿介延颈待决的绝望时刻,情节又再次“突转”,施愚山通过细致周密的调査推理,终于使隐藏很深的真正杀人犯落人法网。整个故事情节的发展每每出人意外,一个又一个的悬念又使读者始终被故事情节的发展深深吸引,从而使小说产生了很强烈的戏剧效果,因而这篇小说曾被改编为戏剧和电影。《聊斋志异》中还有不少名篇如《画皮》、《宦娘》、《姐妹易嫁》等也被改编成戏剧或电影等。这些都说明《聊斋志异》的故事里“有戏”,情节的戏剧性,为改编者提供了很好的基础。

七、简洁精练、丰富多彩的语言

《聊斋志异》虽然是使用文言来写作,但就其发挥文学语言艺术的特色来说,无疑是达到了很高的境界。它继承了我国文言文的精练、简洁、准确、生动等优良传统,而又克服了一般文言文板滞晦涩的毛病,同时又从口语中提炼出大量清新隽永、诙谐活泼的富有表现力的语言,给渐趋僵化的文言小说注进了新的血液。

首先,作者善于用简洁精练的语言文字,表现丰富、深湛的内容。如《红玉》篇开头有这样一段:“一夜,相如坐月下,忽见东邻女自墙上来窥。视之,美。近之,微笑。招以手,不来,亦不去。”寥寥三十二字,就把冯相如和红玉月夜初逢,一见钟情,以及彼此默默无言却又心心相印的内心活动描绘得恰到好处。性格化的语言也是《聊斋志异》语言特色之一。如《婴宁》写婴宁和王子服对话,“我不惯与生人睡”,“大哥欲我共寝”,不仅突出了婴宁天真活泼、憨直纯洁的性格,而且在艺术上也收到了因痴成巧,憨话变成妙语的美学效果。又如《辛十四娘》中楚银台公子应提学试第一,沾沾自喜,并出试卷夸示冯生说:“谚云‘场中莫论文’,此言今知其谬。小生所以忝出君上者,以起处数语,略高一筹耳。”寥寥数语,就写出了那种“狂妄自负”、恬不知耻的卑劣性格。同时,《聊斋志异》的语言还富有形象性和感染力。如描写叶生从考场再一次失败而归来的落魄情景:“生嗒丧而归,愧负知己,形销骨立,痴如木偶。”不仅生动勾画出叶生科场失意的形象,而且揭示出叶生此时此刻的心绪,能使读者产生丰富的联想和会心的共鸣。此外,《聊斋志异》还大量吸收生动活泼的口语进行艺术加工,如《聂小倩》中的一段对话,除个别词汇外,几乎都是与口语接近的语言:媪笑曰:“背地不言人,我两个正谈道,小妖婢悄来无迹响,

幸不訾着短处。”又曰:“小娘子端好是画中人,遮莫老身是男子,

也被摄魂去。”女曰:“姥姥不相誉,更阿谁道好?”

其他如《镜听》中二妇“侬也凉凉去”的愤激不平的语言,多么爽快淋漓;《翩翩》中花城“翩翩小鬼头快活死,薛姑子好梦,几时做得?”等幽默机智,风趣横生的语言,都是经过艺术加工,表现力极强的口语,它们就像生活本身那样真实自然。

八、继承和创新

《聊斋志异》是我国文言小说发展的高峰,它继承并发展了我国志怪、传奇小说的艺术传统,创作出了完美的文言短篇小说,在我国文言小说发展史上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从继承和创新的角度上,《聊斋志异》具有以下的几个特点:

首先,从创作方法看,它继承和发展了六朝志怪运用浪漫主义手法来反映现实的传统。六朝志怪对《聊斋志异》的影响是最直接的,作者自己也曾明言“才非干宝,雅爱搜神”,事实上,《聊斋志异》的优秀篇章从内容到形式都可看出明显的传统痕迹。六朝志怪以谈鬼神灵怪为中心,但这种想像和幻想是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上的,例如《干将莫邪》、《韩凭夫妇》、《李寄斩蛇》等等,都是运用积极浪漫主义手法,表现了强烈的现实主义内容。当然,从艺术角度看,它们仅仅是初具小说规模。唐传奇无论在内容或艺术上都比六朝志怪进了一大步,但在一些以志怪为题材的传奇中,仍然是发扬了志怪的传统,如《任氏传》、《离魂记》、《枕中记》、《邯郸记》等。《聊斋志异》在运用志怪题材反映现实方面,无论在内容的深度和广度上,都超过了以往的志怪、传奇,达到了新的高度。以《续黄粱》为例,这个题材最早见于《搜神记》中《杨林》篇,梦者是一商人,故事简单,意义平平。到了唐传奇《枕中记》,主人公改成书生,揉进了作者个人的坎坷遭遇和对官场的批判,但重点是宣扬“人生如梦”的消极思想。而蒲松龄在《续黄粱》中,则把书生改为官僚,通过曾氏梦中拜相、谪官被杀、冥中受罪、转世遭难等情节,揭露了封建官僚制度的罪恶,表现了作者对现实的“忧愤深广”的态度,艺术上也更为纯熟。

从艺术表现手法上看,《聊斋志异》兼有志怪、传奇的特点,即鲁迅先生所说的“用传奇法而以志怪”。纵观文言小说的发展,唐代小说已具备志怪、传奇二种体裁,明初瞿佑、李祯等人在写法上极力模仿唐传奇,但内容却大多写奇异灵怪之事,它们基本上已是以志怪为题材的传奇小说,可以说开了《聊斋志异》之先河。《聊斋志异》中的志怪内容,多是一些神仙狐鬼精魅的故事,它似乎与六朝志怪相似,但蒲松龄的志怪,目的却不在志怪本身,而在于通过志怪抒发自己的孤愤和理想。它绝不是“粗陈梗概”的艺术手段所能完成的,这就决定了它必然要吸收和发展传奇写法。《聊斋志异》之所以能“独于详尽之处,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而又偶见鹘突,知复非人”叭正是由于作者在艺术手法上善于用传奇法来写志怪题材。

更加注重人物形象的刻画,也是《聊斋志异》在艺术上的重大进步。当然,《聊斋志异》并非没有生动的故事和丰富的情节,而是在完整的故事的基础上,更注重精心塑造人物形象,刻画人物的个性和本质,使人物形象异常鲜明、生动、深刻。即以“离魂型”的作品为例,《幽明录·庞阿》写石氏女子对庞阿一见钟情,精诚所感,魂魄竟幻形去寻庞阿,故事的主题固然进步,但艺术描写却简略粗疏,几乎见不到人物的思想、性格和心理活动。唐传奇《离魂记》,思想内涵和艺术手法上都有很大的进步,但《离魂记》仍然是故事性的作品,情节大于人物描写,就主人公倩娘形象来说,缺乏个性。到了《聊斋志异》的《阿宝》,在人物描写上发生了质的飞跃,不仅刻画出鲜明生动的人物形象,而且还写出了人物复杂的性格特征。孙子楚的断指和魂化鹦鹉,都能在他“痴情”的性格中得到解释,而这种性格又带有异常鲜明的个性色彩。

《聊斋志异》在学习古代语言上,显示了它的兼收并蓄、博大精深、宏中肆外的特点。在提炼口语中,体现了它把民间语言作为文学语言源泉的正确道路。正是因为作者大胆地把新鲜活泼的口语融合进精练典雅的文言中,使中国古文在叙事言情上,朝准确、生动、形象、更有表现力的方向大大跨进了一步。蒲松龄的这种语言风格,对清中叶以后的文言小说有着较大的影响,直到清末的林琴南,还以《聊斋志异》的笔法来翻译西洋小说,收到了一定的成效。

九、《聊斋志异》的仿作

《聊斋志异》问世后,在当时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模仿之作纷纷出现,虽然这些仿作的成就都不及《聊斋志异》,但也各自有其特色,这些作品大多产生于乾隆年间和同治、光绪年间。乾隆年间的作品主要有沈起凤的《谐铎》、和邦额的《夜谭随录》、浩歌子的《莹窗异草》;嘉庆、道光年间主要有冯起凤《昔柳摭谈》、管世灏《影谈》等;同治、光绪年间主要有宜鼎的《夜雨秋灯录》、吴芗厗的《客窗闲话》、王韬的《遁窟谰言》、《淞隐漫录》等。其中沈起凤0741—?)字桐威,号冥渔、红心词客,江苏吴县人。沈起凤多才多艺,以小说戏曲知名于时。《谐铎》成书于乾隆五十六年(口列),共收小说和杂记一百二十一篇,故事多写神鬼精怪,作者借题发挥,着意劝惩,鞭挞和嘲讽了封建社会种种丑恶的现象。如《森罗殿点鬼》、0官中鬼手》、《桃夭村》揭露和讥笑了官吏的贪婪无耻;《考牌逐腐鬼》、《读书贿笑》、《苏三》讽刺了腐朽的科举制度;《鲛奴》则批判了以金钱为基础的封建婚姻观和虚伪奸诈的世风;《蜣螂城》抨击了金钱的罪恶,对爱钱如命的剥削者嘲以“蜣螂抱粪”,表示了作者的鄙夷的态度。总之,《谐铎》一书对社会病态的解剖,对人情世态的揭露是广泛而较为深刻的,反映了作者在人生坎坷中的真实感受。艺术上主要特点是讽刺,寄讽喻于离奇之中,可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但有时过分追求诙谐,也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讽刺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