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住,回身时笑得很灿烂,对果果招手:“果果,再见。”
王涛教着果果:“叔叔再见。”
果果说:“出出再见。”
老兵笑了,王涛夫妇笑了,丈母娘也疼爱地瞧着果果笑了。
黄易笑了,这是他想看到的,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他希望笑声长久驻留在他们脸上,眸中,心里。在他们目光被果果吸引的短时间内,他快速消失在门外。
灯火璀璨,外头好黑。
他深吸一口气,让寒夜的冷冽冲击身心,这令他清醒。
你我不过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错身而过,或分道扬镳,只需挥手。他果真挥了挥手,向浩渺无边的夜。这一刻,既无爱,亦无恨,过深的探究只会伤及灵魂。
黄易拨通了电话,对象是龙泽。
“喂!喂喂!”龙泽吼着,吼声在嘈杂震撼的乐音中是那么微弱。
“在哪?”
“黄易!青年路,夜猫,快来!”
“马上到。”
撂下电话,黄易大步行去。年三十的午夜,打的是一种传说,好在目的地就在近处。
生意,也分时间地点人物场景,抓住重点才是王道。夜猫迪吧,抓住了天涯漂客的心理,年三十午夜场,美其名曰:疯度。
一个疯字,堪称妙笔,意味道尽。
这年头,缺爱缺德缺仁义不足为奇,缺货缺钱缺心眼者比比皆是,可他们终究还知晓归家的路,懂得用温情修补缺失。而有一种人,他们的缺失无从修补,这种人独缺一味——温暖。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这话谁说的,黄易不知道,他只知道,说这话的人真残忍,用这般精练的字眼,抓碎人心,将人逼疯。
钻进夜猫,黄易错愕:今夜,疯子真多!
空间很大,人头攒动,音响的震撼,恣意的狂扭,DJ的引导,人群的响应,喧哗、嘈杂,空气中流动着一股糜烂的热度。有一种躁动在体内爬升,黄易随着节奏晃了晃,目光扫视着周遭的一切。
人群中有人冲他挥舞手臂,大喊:“黄易!这儿!”
循声看去,是二胖。在他身周,围着一小撮疯摇狂甩的男男女女,男人龙泽,女人三五个,看不分明。
黄易挥手回应,指了指吧台,没有加入人群,独自来吧台坐下。台内两男一女三个服务生忙碌着,女服务生踩着音乐的节拍来到跟前,冲黄易嫣然一笑。
“哥哥新年好!”
黄易笑笑:“新年好。”
“喝点什么?”女服务生年纪轻轻,面容姣好,语声却有着花样年华不应有的老练。
瞧着内台五花八门的瓶子,黄易一时倒有些茫然。
当年在老家开酒吧和咖啡馆,它们曾是他遍尝的无聊恶趣,他也亲自动手调过Black Russian和Godfather,煮过Blue Mountain,糟蹋过不少好东西。这些东西对他而言本不该陌生才是,可忽然间,他的视线模糊起来,曾熟悉的那些名字竟然一个都记不起。
“来了!过去玩,还有几个美女,过来一起。”二胖蹿过来,一肘抵着吧台,一手搂住黄易肩膀。
黄易抬眼笑笑,说:“我坐会儿。”
二胖兴致很好:“红方?”
黄易:“你去吧,我自己点。”
二胖招呼女服务生:“一起的,挂我单。”又拍拍黄易肩膀,说:“我去了。”转身奔向人堆。
黄易扭头望去,看到二胖挤进群魔乱舞的人群,和几个美女扭在一处。动作夸张,极尽暧昧。
“哥哥,给你开瓶红方?”
女服务生的征询将黄易的视线拉回。他摇摇头,说:“白水,一杯。”失望之色在女服务生目中一闪而过,不过她还是很有职业风范,又嫣然一笑:“好的,稍等。”转身取杯子。
一杯白水,黄易一口喝掉。
他长长吐了口气,指着酒台上一瓶Absolut Vodka,说:“它。”
红方色暖,味甜香浓,他这会儿不想与温暖香甜有染,只想要一份烈焰般的刺激。伏特加合心境,无色无味,下肚后那股子割肠裂腹的狠劲够苍凉。重要的是,说倒就倒,醒来没残念。
女服务生赶忙取来,一边打开,一边笑嘻嘻地说:“哥哥,加冰吗?”
“好,再给我一大杯白水。”黄易有气无力地说。
他一手垫着下巴,脑袋趴吧台上,瞅着酒瓶,一手在瓶口上方扇动,驱赶散出的酒气。
女服务生麻利地送来利口杯、冰块和一大杯白水。
黄易瞧了一眼杯子,说:“不要利口杯,换平底水杯。”
女服务生将杯子换成式样最普通的玻璃水杯,看着黄易将冰块一块又一块地堆在杯中,满目怀疑,似乎不信眼前这个小眼睛的其貌不扬的男人敢拿伏特加干饮。
冰块在杯中堆满。
黄易继续趴着,还是那个姿态,盯住杯子。不一会儿,杯子内壁蒙上一层冷雾。他迅速将冰倒掉,又快速加入新的冰块,然后拿起酒瓶,在冰块上淋酒。酒在冰块表面流淌,滑落,很快沉于杯底。
大概一口的量。
黄易手掌盖握住杯口,虎口张开,拇指扣住杯子底缘,只将杯口留下一道小口子,送到嘴边,一仰脖,冰块悉数被手掌拦住,那一口量的伏特加悉数灌入口中。他不敢品,酒冲入喉咙,直落胃部。一股烈焰从胃直冲喉头,几乎将他整个人撕裂。脑袋迅速犯晕,黄易赶忙抓起水杯,吞下一大口白水,咽下,张口:“哇!”吐了一腔豪气。
他扯着脖喊:
“酒入饥肠
七分酿成了白忙
还有三分啸成希望
大嘴一吐
就是半个人生”
服务生均诧异望来。女服务生竟然也是个练家子,捂嘴乐道:“呵呵,人家余光中赞李白的诗,让你改得惨不忍睹,呵呵。”
伏特加的酒力不是闹着玩的,脑袋晕乎乎的,黄易嘿嘿地乐,一边如法炮制第二杯酒,一边瞄女服务生一眼,说:“真人不露相,还是个高手呢。”
“不敢不敢。方家面前,小女子不敢称高手。”
“巾帼不让须眉,小女子名小,可非小人物的小。”
女服务生目生光彩,瞧了眼酒杯,说:“这酒烈,干饮易醉,最好缓一缓再喝。”她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回头瞄了瞄其他服务生,又没做声了。
第二口生生闷进喉咙,火上浇油,胃霎时变成火盆,几乎把黄易整个人由内向外烧焦。剩下的半杯白水让他一口灌下去,他大吼:“火!”
女服务生赶忙又给他添了满满一杯白水,推到他跟前,眼里多出了一丝担忧之色。
黄易开始炮制第三杯,握半晌才确信握住了酒瓶。他努力眨巴眨巴小眼睛,直勾勾看着女服务生,舌头有点不听使唤:“好大……火!老老……爷快活吃酒!”他有些醉了,带着五分醉意、三分清醒和二分放纵,神游八表,一时化身为了林冲,险将女服务生当做林冲娘子。
“什么?”女服务生不解。她四下瞧瞧,人人都在疯,目光在人堆里搜索二胖。人头攒动,哪看得分明。她又转回视线,看着黄易,说:“还是别喝了,存着,下回再喝。”
她竟然拿起酒瓶,转身就走。
“干、干啥?偷我酒,嘿嘿……”
黄易囫囵念着,嘿嘿地乐,一仰脖,第三把火烧进身体,百骸俱燃。他晃了晃,竟然还知道坐在吧椅上,然后脖子一软,趴在吧台上人事不省。
糟糕的开始。
公元2003年,黄易在他29岁的头一天就醉倒在异乡,并非自家床上,而是迪厅吧台。醒来时,有个女人在唱:
“朋友你今天就要远走
干了这杯酒
忘掉那天涯孤旅的愁
一醉到天尽头
也许你从今开始的漂流
再没有停下的时候
让我们一起举起这杯酒
干杯啊朋友
朋友你今天就要远走
干了这杯酒
天空是蔚蓝的自由
你渴望着拥有
但愿那无拘无束的日子
将不再是一种奢求……”
他是给摇醒的,被龙泽和二胖架走。后来他才知道,那时已是凌晨四点,迪厅正在散场。他依稀记得,当时他死活不走,非要找唱歌的女人喝一杯。再后来他才搞清楚,歌是迪厅唱机播放的散场曲目。
唱歌那女人叫田震。
两线作战
近一个月,黄易未联系王隽,倒是王隽来过几次。像什么都没发生,她笑面依旧,他依旧笑面,两人太极功夫同样出色。
唯一不同的是,黄易的言行举止少了份往昔的亲近,这种变化从外表很难看出,属心灵范畴。王隽察觉了他的变化,似乎对他更好了,有意无意地会表现出更多关心。黄易笑纳,来者不拒,没心没肺的嘴脸一展无疑。
高手对决,拼的是内功。
黄易输了。他再一次心软,败在王隽的化骨绵掌下,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两人又牵手于光天化日。他一次又一次在心里告诫自己:给她机会,就是给自己机会。
日子,一如往昔。
可惜过生活不是走江湖,黄易没法像书中的大侠们一般,不必赚钱就能挥金如土,他的账户余额已经不足五位数,必须得考虑生存问题了。他买了份楚天都市报,从星罗棋布的招聘信息中圈定了一家公司,并投出简历。
傍晚,王隽赶来。黄易正在吃晚饭,见她来,又打电话给楼下餐厅,加了两道菜和一份饭。
“过几天我要上班了。”黄易说。
“哪里?”王隽问。她接过黄易递来的筷子,似乎有心事,心不在焉地拨弄着盘中的青菜。
“没定,今天投了简历。”
“哦,还没准的事。”
“一准的。说过几天上班就过几天上班。”
“投了几份简历?”
“一份。”
“神经啊!”王隽瞪着黄易,“不多投几家,你怎知人一定会要你!”
“不要我,那老板一定是傻子。”
“傻子才要你!”
“哈哈!你这是骂自己呢。”
啪!筷子被王隽拍到桌上。她瞪着黄易:“你什么意思?”
黄易一怔,说:“开个玩笑,不至于发火嘛。”
“开玩笑,就知道开玩笑!你什么时候能改改吊儿郎当的样子,认真点好不好!和人家合伙开公司,搞出那么多事,把我和我哥都牵涉进来。离开就离开吧,竟然连股本金也不要回来!你是大款吗?那么不在乎钱,既然那么有钱,怎不买房子……”
黄易错愕,火噌一下蹿上脑门,刚要开口,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瞪了王隽一眼,他起身去开门。
餐厅服务员端着托盘,站在门外:“三十八块。”
黄易接了托盘,进屋将上面的饭菜放到餐桌上,又取了钱,连同托盘一并交给服务员。关上门,再回到餐桌时,气已消了。
“吃吧,一会儿凉了。”他端起自己的碗,闷头吃着。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既没理由发火,也没资格发火。她说的每一条都是事实,他没钱,他买不起房,他没能给她最基本的保障,却将有限的钱财用得如同款爷一般。他还自视清高,只投一份简历,这种态度,会让任何人都觉得他吊儿郎当,态度不端正。
黄易理亏,也委屈,更憋屈。他不想解释什么,在现实面前,解释太苍白。他也不想浪费口舌鸡同鸭讲,两条平行线,讲不出交叉点。他想用吼声告诉她:你TM爱哪哪去!但他没那么做,那样没风度,还浪费力气,不如吃饭,至少长力气。
“就知道吃!”
黄易的回避,换来王隽更猛烈的爆发:“你是不是在他们跟前乱说了!?害我被我妈骂!你不乱说,她怎会说我不专一!我爸还说我那么难听的话!连我哥都说我!”
“乱说?”黄易鼻子要气歪了。
他咣地放下碗,指着自己鼻子,怒道:“我跟他们乱说?说什么?你告诉我,我可以跟他们说什么?我能跟他们说什么?你TM做的好事,傻子都看得出来,还用我说?”
“我做什么了!我做什么好事了!”王隽喊。
“做什么,你自己不清楚?”黄易盯着她,冷笑。
王隽受不住那冷笑,叫起来:“我就是去见他,怎么了!我们还保持着联络,一直有联系!怎么着!”
黄易忽然静下来,没做声,看着王隽,目中的怒火渐渐消退。末了,他转身去床头取了烟,自己叼了根,点燃,坐回了桌旁。
王隽反倒有点怕了,没了先前的底气,恨恨坐下,在挎包里胡乱翻找着什么,半天没找到,又合上包。
黄易知她平时吸烟,定是找烟,便将烟盒递过去。王隽取了一支,黄易帮她点了,看着她兰花指夹烟,吸了一口,仰脖吐出一缕烟雾。
“多久了?”黄易的语气平淡。
“……五年。”王隽迟疑了一下,还是答了。吞了口烟,她又说,“他姓彭,当年我做嘉士伯啤酒时,他是我上级,那时认识的。”
“多大?”黄易吸着烟,像跟老友聊天。
“四十三。他有家,在成都。”王隽吸着烟,情绪已沉静下来,“这五年里,我们一直没断过。我在这边工作安定以后,每次都是他来看我。”
“谢谢。”黄易笑了,一丝忿然,几分哀伤,许多释怀。
“呵呵。”王隽也笑了,有些轻松,有点倦,还有点苦。
一阵沉默,只剩下烟圈和安静。桌上的饭菜很快凉了。暮色消尽,暗夜来袭,春寒沁人。
王隽说:“我回家。”
黄易说:“好。”没留的意思,起身为她开门。
王隽抬眼瞄他,慢慢起身。在门口,她回身,注视着黄易:“我走了。”
黄易说:“好。”
王隽走了。
黄易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