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7年,一位名叫詹姆斯·刘易斯的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士兵在阿格拉脱离了军队,逃往了当时印度西北部 的旁遮普(Punjab)地区。
旁遮普几乎是这位士兵唯一可以逃亡的地方。当时,印度的大部 分地区已经在英国人的控制之下,只有西北部 的旁遮普属于锡克教国王兰吉特·辛格的势力范围,这里是印度最富庶的地区之一,从喜马拉雅山流下的五条河流汇集成了印度河,流向大海,形成了丰沃的平原。锡克教徒天性喜爱自由,又崇尚刀剑,兰吉特·辛格也不想臣服于英国人,英国人也暂时不敢碰那片自由的土地。
在这儿,逃兵刘易斯被一位名叫约书亚·哈兰的美国疯子搭救,并改名查尔斯·麦森,作为工程师加入了哈兰的行列。
也许会有人对我把哈兰称作疯子提出异议,但他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冒险疯子。这个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出生的人生活在19世纪,可竟然还相信自己是亚历山大大帝(一个生活在公元前的人)式的人物。在后来的美国人中,也许只有巴顿将军赶得上哈兰的疯狂,巴顿认为自己的前生是汉尼拔,另一个生活在公元前的人。
这位“亚历山大”在被未婚妻甩掉后,突然离开了美国,漂洋过海来到印度,加入了英国人的部 队。离开英国的部 队后,他又跑到了旁遮普,卷入了当地军阀的军事行动之中,在锡克国王兰吉特·辛格手下担任地区的总督,还帮助阿富汗人打过仗,号称古尔亲王。历史就以“古尔亲王”这个古怪的名字记住了疯子哈兰。
历史总是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呈现自己:它不仅让英国逃兵加入了古尔亲王的队伍,还让他为我们留下了第一份关于古印度文明的记录。
一天,麦森(即刘易斯)来到了一座河谷中的小山前,这座小山在一个叫哈拉帕的村镇旁边。当地人告诉他,这座小山曾经是一个巨大的佛教城市,城墙有好几公里长。
麦森于是记录下了这件事情,并把它写入了自己的书里。他虽然做了记录,却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一个多么伟大的发现:他正站在一个伟大文明的古老都城面前,这个文明比佛教的诞生要早近两千年!
但这并不能怪麦森,即便是当时最大胆的人也不敢想象这座城市的历史。20世纪之前,对于历史学家来说,印度只是一个世界文明史中的小辈。人们普遍认为,印度缺乏本土文明,直到欧洲人(雅利安人)经过中亚来到了这片广袤的次大陆,并把这里变成了他们的家。
总之,印度文明只不过是欧洲文明的一个分支,并掺杂着中亚文明的余韵,属于一个后来的杂交品种。
在印度河流域的平原上,有许多突起的小山丘,每一座小山丘都是一座古代城市的废墟,这些废墟大都属于佛教遗存,最突起的部 分往往是佛塔。这些佛教遗存甚至在中国僧人玄奘的时期就有了记载。所以,把它当做佛教遗址是很正常的。
麦森之后,这座遗址归于沉寂,直到迎来了它的下一位客人。这次前来的,是印度田野考古之父亚历山大·坎宁安爵士。
坎宁安时代,锡克国王兰吉特·辛格已经死了,他的锡克帝国也终于被贪婪的英国人用武力征服了,整个印度都臣服于英国,这是英国人的黄金时代。
英国人占领旁遮普之后,开始大修铁路。铁路的路基一般是石块垫起来的,但是英国人却发现了更廉价更方便的材料:古老废墟的砖块。不止一处遗址的砖块变成了从拉合尔(Lahore)到木尔坦(Multan)铁路的路基。
哈拉帕也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古人们用来建造城市的砖块铺在了上百公里的轨道之下。幸运的是,由于废墟过于庞大,在它还没有被完全破坏时,迎来了坎宁安。
坎宁安出身于东印度公司的军队,擅长佛教遗址考古,显然,他也把这里当成了印度佛教的遗存,甚至认为是玄奘记载过的一座城市。他的考古工作如同是在与破坏抢时间,修铁路的人在挖掘、村民们修房子也在盗挖,剩给他的东西并不多。经过一系列的挖掘之后,坎宁安失望了,他根据玄奘的记载,认为这里会有四座高大的佛塔,然而挖掘的过程中却一座都没有发现,甚至连一点佛教的气息都没有。
这个以研究佛教见长的考古学家对于发掘出的一些小珠子、小陶器、小印章 并不感兴趣,他想要佛塔,于是他放弃了这里。
不过,出于考古学家的严谨,他发表了那些小物品——特别是一些带有动物纹饰的印章 (这是印度河文明的重要特征之一)。
坎宁安走后,又过了半个世纪,1920年,印度考古勘察队的指挥官约翰·马歇尔和他的助手再次对这个已经遭到严重破坏的遗址进行了发掘。这次,他们的关注点已经从佛塔转向了那些奇怪的印章 。
第二年,另一项同样伟大的发现在近600公里外的摩亨佐·达罗(Mohenjo\|daro)出现了。一位印度的考古学家巴纳吉在寻找佛教遗址时,发现了另一座不为人知的遗址,那儿充满了人的骸骨,也有许多奇怪的小印章 、小饰品、小雕像。那儿还有着巨大的城堡、复杂的城市系统,甚至还出现了文字。
马歇尔看到了这两处的遗址,终于意识到,他们发现的是另一个不为人知的文明,比西方的更久远、更发达,足以和中东的两河流域、埃及的尼罗河流域的文明相媲美。佛教出现在公元前6世纪,荷马史诗吟诵的时代大约是公元前10世纪,而这两处遗址却是公元前20世纪以前的产物,这个文明的早期甚至可以追溯到公元前5000年。
一个伟大的文明古国就这样被再次发现了。
后来,人们发现,印度河文明可能与中东的两河文明处于同一时期,比埃及和中国文明还要早。印度河畔星星点点地分布着上百个聚居点,从约公元前3000年一直持续到约公元前1000年。
然而现在,哈拉帕却属于巴基斯坦,随着1947年印巴分治,大部 分的印度河文明遗址,连同大部 分印度河都被划给了巴基斯坦。只有在印控克什米尔地区保留了一小部 分印度河的最上游,在那里,印度河刚刚从西藏境内出来,在西藏,它的名字是狮泉河。
为了寻找印度河文明在印度的遗存,我来到了古吉拉特邦(Gujarat)一个叫做洛塔尔的地方,在这里有印度最著名的印度河文明遗迹。当洛塔尔在1955年被一位叫做拉奥的教授所发现时,印度人一定喜出望外,这个遗址的发现证明不仅巴基斯坦是印度河文明所在地,印度同样拥有自己的遗址,更何况这座遗址还是一座港口之城、贸易之城,为印度河文明中所仅见。
洛塔尔在古吉拉特邦最大城市阿迈达巴德(Ahmedabad)的南方,阿迈达巴德是一座属于印度圣雄甘地的城市。甘地在进入德里之前,长期住在这儿,开展纺纱运动,提倡使用印度的土货。如今的阿迈达巴德已经具有了大城市的气派,也成了古吉拉特邦的经济中心。
从阿迈达巴德坐汽车两个小时后,大胡子的售票员叫醒了正在打盹的我。下车的地方并不靠近村庄,距离最近的村庄洛塔尔·博奇(Lothal Bhurkhi)也在几公里之外,只看到一片绿油油的土地,在路的右侧有一个岔道,那就是通往洛塔尔遗址的道路。后来,我去了那个叫做洛塔尔·博奇的村庄,那儿竟然有一条铁路与阿迈达巴德相连,铁路上一天只过四趟列车,两趟去往阿迈达巴德,两趟离开阿迈达巴德。小小的火车站还有一名全职的站长,他住在阿迈达巴德,每天坐早班列车来到这里,再坐晚班列车回去。这个火车站小到一个月的收入可能无法支付他和雇员的工资,却是当地人外出的主要通道。站长已经在这里干了20多年了,依靠工资,他把儿子养大,送他上了学,成了技术工程师。他的理想是再干几年到退休,就可以靠着退休金与爱人周游全国了。
在如今的洛塔尔,很难想象几千年前这里曾经是一个国际化的大都市,也是北印度著名的港口。
如今,大海已经退到了十几公里之外,但在公元前2500年前,我所在的土地就面临大海,洛塔尔的人们吹着海风,在印度的蓝天和阳光下装载货物。他们的货物主要是食品和工艺品,销往巴基斯坦海岸,以及更远的中东地区。
从下车处走了几分钟,就看到了在一片围栏之后的洛塔尔遗址,印度考古学会在遗址旁边建了一座博物馆,但遗址本身却暴露在阳光之下,接受着风吹日晒。来这里参观的,大都是印度人,当他们看见一个背着大包的中国人时,都感到很好奇,纷纷和我打招呼。一位姑娘善意地提醒我:这是印度最著名的文明遗址。
洛塔尔遗址的规模并不大,与其他的印度文明遗迹一样,分成了政治的上城区和生活的下城区。在下城区旁边,还有一个重要的手工作坊区,洛塔尔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这个作坊的产品。然而,到达后的第一眼,我看到的却是一个蓄满了绿色清水的长方形水池。水池的面积比我们通常使用的游泳池大不了多少,可就是这个水池,使洛塔尔显得与众不同。
这个水池是一个船坞,在历史上曾经通过水道与大海相连,水手们来到了洛塔尔,会把船驶入船坞进行维修,或者躲避风浪。他们住在城市的下城区购买货物,或者寻欢作乐,等待着下一次的出行。
船坞的发现也证明印度河文明不仅仅是一个内陆文明,这些早期无畏的人们早已经学会了亲近大海,并利用大海去往远方。洛塔尔也正是在这里成长为一个国际化的大都市。
水池不远处,就是洛塔尔的上城区遗址。当人们将2000多年前的砖块建筑发掘出来时,发现它和现代的建筑是如此相似。砖块已经标准化,印度对砖的使用从古文明时代开始,持续到佛教时代,并延续到印度教时代,一直到现代。如果把4000多年前的砖块单独拿出来,甚至与现代的新砖没有区别。
古印度的城市已经有了下水道,还区分了各种功能区,除了上城区之外,下城区和作坊区也在不远处,甚至有的地方还保留下了当年的石磨,地表上丰富的陶器也说明这里曾经的繁荣。
在下城区不远处,还有一片墓地,考古学家发掘出的墓葬并不多,却找到了一个奇特的男女合葬墓,在同一个墓穴中,死后的男女紧紧相拥,难分难舍。这到底是一个千年的爱情故事,还是主仆间的殉葬安排?也许永远不会有答案。但我却宁肯相信他们是一对情侣,也许经过了一场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爱情,最终相聚在了墓穴之中。不管时光如何变化,唯一不变的,是人类的爱情,这种来自于原始冲动的力量,不管在何时何地,都有着穿越历史、穿越世事的力量。
参观完遗址之后,一些问题一直在我脑海中没有得到解答:为什么洛塔尔这个地方会成为印度河文明的中心城市之一?是什么支撑起它庞大的城市人口?他们以什么为生?
直到进入了旁边的博物馆,我的问题才得到了解答:洛塔尔之所以强大,因为它是整个印度河文明的手工业中心,其制作的燧石珠宝销往整个北印乃至中东。
在博物馆里展出着各种各样美丽的燧石作品,这些燧石五颜六色,被人们琢磨成小珠子、小项链、小器物,历经千年,仍然保持着圆润的形状,展示着古人高超的制作水平。如果不是亲自到现场,很难想象普通的燧石经过古人的加工之后,能够变得如此美丽。
洛塔尔曾经垄断过附近的燧石生产,并远销到整个印度文明区域,甚至影响到了远方的巴比伦文明。贸易和工业,这两种组成人类社会的原始力量,从公元前2500年前就已经在发挥作用。
除了燧石珠宝之外,考古学家还挖掘出了大量的印章 。这是印度河文明的标志,任何一个文明遗址都出土过刻着动物形象的印章 ,而最著名的动物就是印度的瘤牛。中国的牛的脊背大都是平坦的,印度却有一种脊背长着一个“驼峰”的牛,仿佛背着个罗锅,像是变了种的骆驼。在印度的大街上,经常可以看见庞大的瘤牛四处走动着,毫不理会周围的车流和人流。
至于陶制品更是不计其数,从普通的容器和碗,到儿童的小玩具。这些物品的发现,也让一个文明从遥远的过去来到了当下。在这个文明里,有玩着玩具的孩子们,有从事手工业的大人们,水手们出海,渔夫们打渔。也许,时光虽然经过了几千年,但人性是永远不变的。
我在博物馆中流连忘返,为逝去的古印度文明感到惋惜。也许是因为地理的变化,也许是因为贸易的变化,也许一个文明体制经过上千年的沉淀,自然会因为调整不过来而变得僵化和衰老,但不管怎样,到公元前2000年的时候,整个印度河文明都衰落了,从巴基斯坦的哈拉帕,到印度的洛塔尔。至于衰落的具体原因和过程,也许成了人类历史上又一个未解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