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然说,“人间正道是沧桑”,沧桑得忒快了,也有不胜其忧的感慨啊。
第二年秋天,废墟里长起了好几蔓牵牛花,大部分是老王最喜爱的紫黑颜色,它们表现了自然的秋天与秋天的自然而然。难道从凝固的水泥堆中也会长出花花草草的吗?
又次年的新春之际,一直不下雪的北京突然大雪连连。在雪后初霁之时,老王散步,看到了废墟的钢梁上的两只小麻雀,难道死硬的建筑材料与建筑垃圾之中会有谷粒或者小虫提供给宜人的小鸟们吗?
老王还有一个恍恍惚惚的印象,春夏间文1号的废墟上,有过一个灰溜溜的松鼠跑过。废墟为小区带来了难得的情调,尤其在这个急于开发、急于挣钱、急于效益的浮躁的年代,在这个赶制垃圾、媒体忽悠、领导出数字、数字出领导的时代,在一个被机遇、创新和品牌追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年头,一个这样迅速形成的豪华废墟,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金不换的景点啊。
当然也有另外的分析,说是周先生就是要这样,干脆牺牲文户型1号,用这荒芜的文1号,为文2号的郑先生添一点点堵。能添堵吗?如果郑先生很艺术,如果郑先生喜好这一口呢:秦时明月汉时关啊,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啊,庞贝古城与楼兰古城啊……如果能坚持几百至千余年,也许威尼斯别墅的文1号废墟能够申请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世界文化遗址名录呢?
又过了一年,说是周先生或周先生转卖的文1号的下一任业主反诉郑先生的违规建设成功。郑先生在封闭自家的阳台的时候,向外有所扩张,不完全符合原貌。人民法院显示了自己的不偏不倚,也派来了强制执行工作队,稀里哗啦,把那座已封闭的阳台,拆了个不亦乐乎。
这也会演变成一个冤冤相报的过程吗?
与此同时,别墅小区许多家,大兴土木,任意扩张、肆无忌惮。有的把门厅接长接宽,有的把阳光室扩大,有的在大客厅外面另接出一片风雨走廊,有的给房后连接出了花卉温室。拉砖的拉砖,卸木头的卸木头,堆玻璃的堆玻璃,扛钢筋的扛钢筋,堆涂料桶的堆涂料桶,煞是热闹。认真执法原来是邻居不和,相互咬着不撒嘴的产物,而其他诸业主,发扬和为贵的优良传统,你好我好大家都好,能退步时便退步,得饶人处且饶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谁吃饱了撑的管那么多?
小区的面貌已经不知伊于胡底了。其实暂时小区的面貌依然美丽,老王七十岁以前,不但没有住过、没有拥有过,也没有见过想过这样的惬意的小区噢。
几道思考题:
一、老王购买这样的豪宅,是不是违背了君子固穷、安贫乐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清贫才是无价宝的古训,也违背了艰苦朴素、壮烈奉献的红色传统了呢?他的失窃,正是上苍给他的黄牌警告啊。他应该做的是深度忏悔,他应该写的是自我检讨而不是别的啊。
二、说是中国有长期的封建专制主义传统,是不是同时也有无政府主义、一盘散沙的传统呢?中国缺少的究竟是民主自由还是强势领导与严刑峻法呢?
三、国人喜妥协,重关系,喜欢捣糨糊与和稀泥,不喜欢动辄诉诸法律,追究个水落石出,这是不是值得弘扬的美德呢?
四、有人说,这样的物业小区,完全证明了没有党的领导中国只能是一团糟,必须要求各住户将党的临时关系转入小区,必须在各小区建立党小组党支部党总支党委,否则,中国的房地产业与物业管理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困境。这像是认真的建议吗?
五、也许更可行的是成立由中华人民共和国住房和城乡建设部监管的房地产业公会特别是物业管理全国公会,制订规则,给以政权方面的支持引导,结束各房产小区的无政府状态。同时也要建立起工会来,让全总也发挥起作用。
六、也有人说,这样的小区本来就是畸形的。要不就彻底地私产化,各人购各人的地盖各人的房,像国外的“house”一样;要不干脆盖公寓楼,谁也甭想还能有什么发展扩张。现在弄成高尚住宅的小区,怎么得了?高尚者谁愿意小区化?小区化了谁还能高尚得了?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那时候没自己的住房,没有城市里喂养的藏獒,没有电视机和洗衣机,没有地沟油也没有掺了敌敌畏的茅台,没有信用卡也没有什么存款,没有见过只有间谍才会有的外币,当然也就没有炒汇,没有小康,没有福布斯榜,没有置业与物业,没有市场经济,没有听说过什么效益,没有防盗门也基本上没有入室盗窃,没有拐卖人口,没有“鸡”呀“鸭”呀的,没有多少贪官污吏,没有艾滋病,没有农民进城打工,没有星级宾馆与“的士高”,没有留学与情人节,连“的车”也没有,连足够的口粮也没有……然而那时候有大海航行靠舵手、抬头看见北斗星,有斗争的哲学,有超英赶美的三面红旗、三十面三百面三万面红旗也有的是,有雄心壮志冲云天、上九天、冲破天、冲霄汉,有蚂蚁啃骨头、鸡毛上天、穷棒子精神、两参一改三结合、小土群、帽子拿在群众手里、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有红得不能再红的如火如荼的歌曲大繁荣和动不动的忆苦思甜与热泪盈眶,也有不少的乙肝与浮肿……想一想吧,人生长恨水长东,道是无情却有情,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又过了一年半,位于完全另一方向的远郊区的公安机关,给老王的孩子打了电话,说是曾经进入老王家的窃贼已经落网,为了量刑的需要,需要请老王对一些情况进行核对,以做到事实清楚、证据确凿、量刑准确。
老王等到了另一方向的区公安机构的到来,他们所问问题有限,没有浪费老王太多时间。问题是老王对此事兴趣未减,他向公安同志提了一大堆问题:他是在威尼斯小区干过活的民工吗?他认识原AD人员吗?他进入这个小区很多次吗?他是开着大灯作案的吗……公安同志一声不吭,也许这需要保密?也许那一区的公安没有回答这一区的失窃问题的义务?那么报案者与受害者作证者,有没有知情的权利呢?
老王仍然闷在闷葫芦里。他希望本中篇小说发表后,《中国作家》杂志帮他联系本市公安部门,给他获得一个与强行进入者见面与沟通交谈的“准三人行”的机会……也许《中国作家》的读者与“锵锵三人行”的听众对于下文不是完全没有兴趣。
噢,这毕竟只是一篇小说,一篇虚构得跟真的一样,实录得小说一样的作品啊。
还有那位女诗人,她的近况如何?她的忧郁的眼神与淡淡的笑容中有某种动人的东西。中国的,我要说还有世界的各大洲的女作家女诗人,有几个人生活是幸福的呢?数年来老王与女诗人只说过一句话。那天她从靠近艺户型的她的后门送一个客人,老王正在自己的门前收拾花盆与盆花,他还拿着剪枝剪子煞有介事地剪掉四面冒尖的新竹笋。她送完客走向艺户型这边来,对老王说:“您在吗?刚才我送的客人是李二白啊。”老王本来与李二白很熟悉的,李二白是一家有名的文学刊物的主编。后来经过了那一年和那件事,说是李二白改行做生意去了。他怎么会到威尼斯别墅这边来看望女诗人呢?他现在在周总的麾下?
老王还感到了一种极其小儿科的得意,没有人介绍他与诗人相识,但是女诗人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老王就是王老。
而李二白对于文学,当真仍是不能忘情吗?
老王对女诗人不无思念。他从来不接受类似“二奶”类的浅薄分类学。她是朴素的,朴素证明了她并非流俗之辈。而废墟的诞生也给了老王好感与遐思。一位富商,照样可能有自己情感上的隐痛。也许废墟是为了纪念今后难以相会的女诗人吧?就像在西班牙的格拉纳达,有一座驰名寰宇的阿拉伯花园,是当时统治了西班牙的大部的一位阿拉伯王,为他的爱妃修建的。那座阿拉伯花园,让老王感动得沉醉得灰心丧气,他偷偷地哭了。
不好意思的是,老王的一次梦里,他看见一个长脸的、有点面黄肌瘦的、然而眼睛很美丽而且忧伤的女人,她的风采已经不再,她的年华已经老大,她的灵感正在消退,她的记忆渐渐茫然,她的秀发已经小有干枯,她的身材仍然秀丽挺拔。那眼眶里的一点点泪痕与老态化的泪囊让老王蓦然心动。她轻轻读了一句诗,那是咒语、祷告、密码一样的诗,梦中令老王如此感动,一醒就忘得杳无痕迹。她是谁?她是谁?她究竟是谁呢?
只是在醒来十几分钟以后,老王想,她是不是那位女诗人呢?在读到这篇虚构的实录小说以后,她也许给老王写一封信?老王想,将来,就以这封信作为小说《悬疑的荒芜》的附录。
附记:关于此次失窃的物业管理方面的问责问题,也许有一些读者对之感觉兴趣。老王曾多次提出希望物业总结经验、追究责任,物业方面的反应与理解接近于零。与物业对话的经验是广东人所说的鸡与鸭对话的经验。物业方面提出,为了表示他们的歉意,他们可以少收老王的一个月的管理费用,老王说一个月太少了,据他所知,此小区的类似问题,受到损失的业主是一年不缴物业管理费用的。考虑到各种因素,老王可以接受停缴一个季度的管理费用的方案。物业方面大喜,于是就这样处理了。
听说老王丢了茅台,不止一位好友给老王带了飞天商标真茅台来压惊。老王在此郑重声明:谢绝茅台,有欲赠茅酒的伙计,敬请一律免开尊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