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与各种猜测推理分析满天飞,在山村没有比议论不能上台面的男女之事更过瘾也更出火的了。白家密云欲雨,暂无动静。杜家闹开了锅。杜铁栓与老婆闹离婚,老婆不干,村支部领导批评身为党员的杜铁栓。杜铁栓回到家往地上泼了汽油,又往自己身上泼了汽油,只需一根火柴,家灭人亡的惨祸立马发生。他的执著压倒了全家全村,最后,居然以将房屋给了原本的夫人为代价,他的离婚办成了。比起来,这边的赵丽华没有费太大的劲,也与白大梁散伙,白大梁的条件只有一个,女儿归他,儿子请赵丽华带走。从此白大梁、白杏与赵丽华再无瓜葛。这从民法上看并不对,这种说法是不可能受法律认可的,但是斯时赵丽华离婚心切,与杜铁栓结合要紧,白大梁的一切条件她都接受。
从此,杜铁栓与赵丽华过着无家可归的生活,他们从道义上与生活条件上,等于被开除了“村籍”。他们二人住在一大间当年公社化时期存放农机具的竹板房,与一些废旧农机具在一起,闻着刺鼻的机油气味。尤其是冬天,他们用一条电热褥子暖和着两条壮实的难舍难分的身躯,度过了十个冬天。杜铁栓为此还丢掉了乡农机干部技术站长的身份,付出了太大的代价。当杜的亲友为他的代价而唉声叹气的时候,两个人一起说:“我们也要幸福……”这是京东与湖南口音的男女二重唱。中国的农民学会了用“幸福”两个字,学会了呼号与践行对于幸福的追求了,一旦有了能给自己带来幸福的认定,便与对方以命相许。
村民们一开始,一致谴责他们二位的不守夫道妇道,人人摇头,人人不齿。后来开始叹息他们的狼狈困窘,可怜他们的寒冬岁月。而二人的宣扬幸福,使人们刮目相看。村民们终于同情他们艰难的爱情了。虽然他们看过的电视连续剧水准有限,但是广播电视的发展与改革开放的大气候,毕竟拓宽了农民们的思路,带来了许多新观念。
在二人为幸福而大吃其苦期间,紫李子峪的电视收看实现了宽带宽频有线化大跃进,村民只需要缴很少的钱,便可以收到三十九套清晰度很好的电视节目了。县电视台在紫李子峪乡还设立了记者站。时为1995年。
四
当然,村民们更加同情的是白大梁与白杏父女俩。当初,在堂兄弟们的帮助之下,也是在湖南俊俏麻利的女子赵丽华应征下嫁的鼓舞之下,白大梁的房屋盖得很好。其实他们在《中国妇女》杂志上刊登征婚广告的时候,五间北房啊,三间西房啊,不无水分。那时候的北房只盖起了两间,但是留下了地基,也留下了墙砖的茬口,为了设想中的另外三间预留了各种条件。而西房当时只有一间堆柴火的石棉瓦搭就的棚子。赵丽华的应征感动了白家,应该说是感动了大杏子峪,白大梁的堂兄弟、三亲六友、全村人都来为白大梁补功课,落实许诺,变愿景为实景,在白赵新婚的前夕完成了基本建设。院子里除了两株山楂和一小畦菜地以外,也铺上了洋灰地。唯一的缺点是,为了省钱,窗玻璃挑的都是小块,大小也不尽一致,显得零碎寒酸。省钱省钱,这是农民最大的硬道理。稀奇的是,有不止一只苍蝇飞入没有安装细密的双层玻璃夹缝里,出不来了,用自己的遗体为白大梁的窗户增加了风景,而窗户的主人也完全没有办法将这些不速之客再请出来。
两个人成婚的时候放了上百元的鞭炮。
1988年两个人去乡政府办离婚手续时,民政干事问离婚的原因,赵丽华眼睛眺着白大梁说:“他自己知道。”而白大梁所答非所问地念叨着的是:“我娶她的时候,光买鞭炮就花了一百块钱。”
走了媳妇后,对于大梁白杏父女,院子与房间显得过大。大梁第N次回答关心他的生活的提问了,对于别人要再给他“说”个媳妇的好意,他的回答是:“她妈走了,她还在,我们爷俩还是一个家。我要是再娶一个吧,也可能容得下我这个孩子,也可能容不下她。如果她们两人互相容不下……我连现在这个家也没有了,连现在这个亲人也没有了。”老王听过他不止一次讲这个道理了。老王怀疑村里人说他傻的话的可靠性。这个大个子也许有点孱弱,不一定傻。干活质量不好也不一定是傻,比如可能是懒,可能是精神不集中,可能是由于他的生活不幸福。
相依为命。许多人包括城里来的观光旅行者,都对这一家父女产生了这样的印象,都从他们的大院子里体会到了相依为命四个字的深挚与动人。相依为命四个字字字带血、带泪,也带着一切的艰难困苦。人生最难最幸福的就是能够与亲人相依为命了。
小小的白杏像一个大孩子一样无情地咒骂着她的妈妈。她说:“我才两岁,她抛下我们走了,拿走了我们家许多东西,连炊帚与筷子笼她都拿走了。她是最不要脸的坏人。她根本就不是人。我根本不认识她。去年她跑到小学去找我,我说,我不认识你。她说,我是你娘啊。我说我哪里有娘,我有爹,没娘。从两岁就没有娘,我娘早死了。”白杏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里没有泪水,只有轻蔑与仇恨。她还说:“谁让我爸爸老实呢?应该去告他们,应该给他们判刑,送他们去劳改,要是我说,枪毙了他们也不冤!”
枪毙?老王听了一阵冷战。小小的孩子已经是苦大仇深了啊。
不知道与她的婴儿记忆有什么关系,九岁与十岁的白杏已经常常穿戴上她从城里来的游人与在这里买下了所谓“小产权”的农家房舍的城里人手中得到的高跟鞋、连衣裙、胸罩、遮阳帽,擦拭上胭脂、口红、香粉,画上眉毛与眼线,自我娱乐了。她像个小人精。她未免早熟。她想突破山村,突破大杏子峪,突破她的父母也突破她自己。也可能只是寂寞的童年的一点嬉戏。你会觉得她的打扮太凶狠过度了。她还走不好高跟鞋,她不会走那种袅袅婷婷的步子,不会自然地扭动自己孩子气的腰身,她走起高跟鞋来有点像踩高跷,试探着与寻觅着陌生的激动。同时她脸上常常出现一种生猛与吃力的表情,一种满不论的要报仇的杀气。
后来提起老爹来小白杏常常是眼含热泪,“我爹太老实了,是人就欺负他……”小小的她如是说。听了她的话的人不由得一惊,“是人就……”那包括着听她说这个话的人。人于是不由得先反省自己有没有对于白大梁的瞧不起乃至欺负……
而且白杏蛮有劲。一次老王在山村吃午餐,他打不开他带来的密封酱菜广口瓶,又是找改锥又是找刀子,小白杏过来,用她的相对于她的身体未免发育得偏大的左手,一拧,再拧,憋红了脸庞,生生把瓶盖拧下来了。
五
白杏一天天长大了。她在上行爬坡才能到达的酸梨峪小学读完了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她是有名的一位铿锵玫瑰。白大梁经常被老师找去谈话,老师控诉白杏如何上课说话、传纸条、骂同学也骂老师,捉了一只青蛙放到同学的课桌里,吓得那位同学尿了裤子。还有一次在期终考试的时候,一开课桌抽屉,飞出来一只小鹰,全班一阵鼓噪,教师气得立马回了备课室,老师说是没法再给他们班上课了。
作为白大梁的最大优点是他的容受性——耐训斥性。大个子,一脸的可怜加上麻木,哪怕校方指出他的女儿是土匪是黑大姐大,他也只是听着听着再听着。他一抬眼皮,两只眼睛里都是全然的无奈。有时愤怒中的教师乃至校长指责大梁的女儿长达一个小时,大梁仍然是只有“嗯、哎、嗯、噢……”他只会说语气词。只是在教师或者校领导说得口干舌燥之后,他抬起眼皮翻翻眼,他得到了一点暗示,或者他也没有得到什么暗示,他给老师鞠了个躬,醉步踉跄一般,回头走了。
走的时候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没有娘的孩子,没有墙的屋子……”
回到家,他开始和面,给白杏准备烙饼。
而白杏的功课并不差,虽然她多次声称,她不爱学习,她觉得学习没有用。
1999年,上不上中学?父女俩拿不定主意。正赶上区县里抓九年制义务教育的落实。白杏去到走路约需一小时四十五分钟的乡里,上了紫李子峪中学。那是一座改革开放以后民办公助的寄宿制学校,有一些城里的老板子弟送到了这儿上学,有一些优秀的退休教师高薪应聘来到这里执教,高考升学率一直很不错。由于学校占用的是乡里的集体所有制土地,对于本乡穷民子弟的入学他们采取特别优惠的政策。
白杏上中学了,住了校。虽然具有一系列真实的优惠,每年还是要缴上一两千块钱,等于他们的一半柿子收入。
六
从三岁到十三岁,白杏从幼童到成了中学生,白大梁已经一以贯之打了十年的光棍。赵丽华与杜铁栓过了十年的住竹板房的生活。十年以后,1998年杜与赵回到大杏子峪村子的生活中来了,分到了自己的宅基地,盖起了新院新房,糊上了当时时兴的人造大理石与花瓷砖贴面,还使用了冒着刺鼻的甲醛气味的、不合乎环保要求的墙壁涂料。
人们开始关心起白大梁的生活来,怎么也得有个堂客啊,你烙饼是烙得不错,可也得择点菜啊,腌点萝卜啊,连连衣扣啊……
白大梁又硬是坚持了三年,2001年,就在为白杏上不上高中而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一桩婚事接近成功了。
关心他人的婚姻,这是国人的一个习惯,也被认为是一种仁义美德。再说得雅一点,叫做“君子有成人之美”。为傻呵呵的白大梁说续弦媳妇的人络绎不绝。也有一说,就是大杏子峪的四周,特别是河北内蒙一带,贫困人口太多,而大杏子峪这边,毕竟隶属北京首善之区,山水明丽,已经开始有城市人口假日前来旅游,村民们有机会卖点山楂片、用硫磺熏过的显得白净透亮的核桃与蚕屎枕头,能见上点现钱。这里有它地理上的吸引力与凝聚力了。这也证明了经济是基础。再有就是,从白大梁说亲的状况看来,咱们这里的中年离异或丧偶、嗷嗷待再嫁女子竟是这样大大的有。虽然人口专家连年来警告的是:重男轻女习惯势力下单婴政策已经造成了男多女少,中国男人正面临娶不上老婆的危险。
被认为有谱的是内蒙邻县吕家村的沾点蒙古族血统的吕二凤,与大梁同岁,身大力不亏,方脸,有几粒麻子,会做饭,自称有四级厨师证书,虽然没有人看到过。她与前夫生了两个女儿,离异,她带着两个女儿过日子。白大梁换了一身西服,打着松松垮垮、歪歪斜斜、领带夹晃晃悠悠的一条领带,由他堂兄开着一辆上海桑塔纳代步,到吕家村相亲。不知道为什么,白大梁一见吕二凤就被震慑住了,他一句整话也没有说出来,出了一身冷汗。回家路上对他的堂兄说:“我哪儿敢娶她,我哪儿敢呀……”
但是吕二凤对白大梁却是一见钟情,绝对满意。堂兄再一分析,二凤加两个女儿,三个女子的家庭仓满圈实,柴堆于院,煤砖砌成小山,锅灶方圆,光洁整齐,干菜鲜果、猫羊猪鸡俱全,肯定吕二凤是一个持家劳动的好手,是一个不让须眉的干活练家子,是大梁这里最需要的人,是大梁后半生幸福的钥匙,是白杏的比亲娘还中用的真娘。连每年选不出妇女队长来的大杏子峪村,缺少的也正是这样的女中豪杰。
吕二凤的青睐使白大梁如同抱住了一兜子热饽饽,汗流浃背,幸福得哆嗦。堂兄与随后的听说了情况的全村头面人物的高度肯定与撮合使白大梁不再有自绝于人民的勇气,只能接受与投入吕二凤热气腾腾的怀抱。但他还是没有忘记说一句话:“得疼我闺女,我闺女得上高中!”但他说得闷声闷气,口齿含混,可能无人注意也未必得到了首肯。
吕二凤就这样娶过来了,她果然不俗,不是等闲之辈。
七
白吕结婚第二天就听到了吕二凤恶声恶气的声口。表面上是在争论白杏要不要上高中,实际上呢,所为何来,只有他们两口子知道。
然后吕二凤的全部精力扑在劳动上。她上山砍柴,一次用背子背大体积的百十斤柴火下山。她挖掉白大梁庭院里的洋灰地,全部种上了菜。她一面经常上山采蘑菇,一面在家开始做生产蘑菇的营养炕。一到大杏子峪村白家,她立马成了主事的统领。凡是到白大梁处的人都得到一个印象,从成亲第二天起,白大梁低声下气、细声细气,吕二凤颐指气使、主导万事。
但是吕二凤的气势越盛,干活越强势,白大梁对于白杏要上高中的坚持就越不可动摇。他蔫蔫地,说话旋律带点曲里拐弯,一声紧,一声慢。但是他说来说去就一句话:“孩子得上高中,上高中、高中、高中……”
吕二凤可以主导一切,气吞山岳。大梁则只求守住一点:他有他的贴心闺女,被狼心狗肺的亲娘抛弃了的闺女。为亲闺女上高中,他甘愿付出一切代价,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还是要上。在强势的二老婆没有进门以前,白杏上不上高中他还拿不定主意,老婆进了门,反对孩子上学,声气高高在上,他白大梁反而下死了决心。一息尚存,白杏上高中就没有商量。他恍恍惚惚地估摸,女儿又聪明又敢干,功课一直不差,她的前途无限光明。
父亲为白杏缴纳了上高中的费用,吕二凤得机会就发牢骚,甚至当着白杏的面指着白杏的脸说:“我们家能怎么办呀?你爹的钱全花在你身上了。上高中?还上大学呢,还当干部呢。上得成吗?当得成吗?你有那个命吗?你考得上吗?考上了,有那个钱吗?供一个大学生,就咱们这里,那是活活要一家子的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