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王蒙小说新作:明年我将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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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山中有历日(4)

同时,她抄起面前的一个搪瓷茶杯,照着玻璃窗砸去,咣当,哗啦,吱嘎,玻璃窗受损了。

接着是白大梁给了闺女一个大嘴巴。

白杏愕然。长这么大,爹爹从来没有动过她一个手指。她看了爹爹一会儿,白大梁一副傻呵呵、糊涂涂、茫茫然的样子。白杏没出声,回到了自己住的西厢房。原来白杏和爹爹住的是北房,从爹爹再婚,她下调到西厢房去了。北房是土木砖瓦结构,高大宽敞明亮,厢房是预制钢筋架子,临时浇灌水泥,冬冷夏热,五面洋灰,不通气,无毛细作用,居住不适。

等到第二天一早,大梁与二凤发现,闺女已经不在了。

十二

离现在的居民点三公里,有一座孤立的山头,山顶被铲平,方圆不过几百平方米,上面盖了几间茅草房和一个大院子。这是本村仍然保留的少数几处老房子之一。歪歪斜斜的院墙上还依稀看得出大跃进年间的标语:“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由于早已无人居住,院子里一片杂草和厚厚的几层羊粪蛋子。正房的房檐下,有一处电灯开关,说明早在近半个世纪前,憋足了劲却颇有些蛮干的干部群众已经在践行农村电气化之梦。列宁说过嘛,苏维埃加上电气化就是共产主义。靠泥和干草搭起来的屋顶,由于没有防水材料,修成两面的大斜坡好走雨水。还有室内仰望,看到的裸露的梁柁椽子和破洞多多的苇席,比此后的民居还更有文化意蕴。如果你是个画家,你会视此房为珍宝。一出院门,居高临下,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位于你脚下的果木丛林、灌木荆棘蒿草,也很给人美好的感觉。老王他们在这里生活的时候,将此旧房命名为“小庙”,没有常理或考证上的根据,他们自然而然地觉得在二十世纪末叶,这样的房舍更像一座小庙。

白杏挨了爹爹一个嘴巴,悄悄离家的第一夜,传出来是在“小庙”度过的,而且吕二凤援引一二三四,四位乡亲的话说,那天晚上待在小庙里欣赏享用新鲜羊粪蛋气味的不只白杏一人,而是有另一男青年在。人们甚至传出了二人在小庙里发出的响动,说的人,听的人,包括转述的人吕二凤,一提到这响动就二目放光。

“放屁!”白大梁二目圆睁,怒火中烧,吕二凤还从来没有见过他的这副神情,她不说了。同时,她对全村广播了大梁给了白杏一个大嘴巴的铁的事实。

别人谈起此事,白大梁一言不发。许多年以后,大梁才说了两句话,第一句:

“我不就是图她上个学嘛……”

第二句:

“我当时要打的不是她……”

关心者问道:“你要打谁?你要打吕二凤吗?你敢吗?”

白大梁低下了头,又是一声不响了。

十三

白杏一走就是半年。学校通知白大梁与赵丽华,白杏的学籍已经注销。白大梁气得咬牙切齿。他在守护山林的时候对着大山嗷嗷地大哭几次,一边哭一边诉说他为了女儿的学业与前程付出的艰辛,而女儿的一切使他全然无望。“白杏,你狼心狗肺!”他冲着大山喊,村民中甚至有人说,几个月过去了,人们在村里家里,在床上炕上,夜深人静之时,月圆月缺之夜,仍然听得到白大梁痛苦呐喊的回声。

还有白杏的同伴,说是白杏承认,在城里,在梦里,她听到过她爹向着山岭大哭与对她大骂。

村妇女队长告诫大梁:你得积极寻找你闺女的下落,你是监护人,你与赵丽华的离婚协议当中包括了白杏的监护权在你这里的条文。白杏尚未成年,她有个什么闪失,你必须负法律的责任。白杏有个三长两短,赵丽华有权起诉、追究你的监护责任。

白大梁才不在意民法的有关规定呢,爱怎么着怎么着,白杏让人强奸了杀害了,活该,我去坐监狱,那敢情好了,省得我在家憋气。把我枪毙,那尤其好,一了百了,全舒服了。

难以理解的是从此小庙的名誉越来越差,有说这里头闹鬼的,有说这里头有敌特藏匿的,有说这里头有可怕的无名病毒的,后来许多年过去了,在美国9·11事件以后,还有山村的农民说,这个小庙其实可以充当本·拉登临时使用的指挥所。农民看电视,与城里人一样,新闻节目里喜欢看国际新闻,觉着看国际新闻过瘾,而且常常自发地在村头讨论中东与独联体的局势。

终于,进入二十一世纪不久,小庙临时卖给了城里一家,他重新大兴土木,把这里盖成一个鹌鹑蛋生产基地,修起了大铁丝笼,许多鹌鹑在笼里飞,像是新加坡的飞鸟公园。又过了若干年,鹌鹑蛋生产基地无疾而终,但基地留下的破败景象冲淡了人们对于少女白杏即白杏的少女时期的温情与伤感的纪念。此是后话不提。

直到挨嘴巴出走一年后,2005年,白杏年近十八岁了,她回来了。她言说,她用两天时间,蹭公共汽车加步行到上百公里外的北京,根据多年前留下的地址,她找到了当年送给她景泰蓝镯子的游客,游客留下了她也帮助了她。她一年来经送镯子者介绍,在一家成衣铺打工,她学会了一点使用缝纫机的技术。她说,这期间她多次给老爹写过家信,未获答复。对此,白大梁断然否认,他说是绝对没有收到过女儿的信。女儿则指天画地,说是写过许多信。她怀疑是继母没收了她的信。为了证明她写过信,她甚至于说,她给亲生母亲赵丽华也写了信,在信上,她叫了赵丽华“妈”,为此赵丽华给她的三页的长信浸满了泪水。这么一说白大梁与吕二凤又大哭大骂起来。吕二凤说白杏给她栽赃,并找了乡邮递员来作证,证明一年来从来没有投递过任何人给白大梁的信件。白杏则立即指出,邮递员是内蒙古与他们相邻的××县吕家村人,与吕二凤是同乡,他的证词根本无效。中华文化的特色是重视关系,重视后果,重视息事宁人,躲避锋芒,而绝对不管事情本身的青红皂白是非曲直。白杏学历上是上到高中二年级,而在生活经验上她早已就是博士后的水准了。她对此已经深有体会。

当然,这样的争执、这样的讨论最后的结果肯定是不了了之。事情一旦经过,随着时间的逝去,事情本身的意义就向零方向变化了。白杏是白大梁的女儿,她给他写信,是女儿,她不给他写信,还是女儿。她与他相依为命,是女儿与父亲,她与他发生口角,动了手,也还是女儿。那么,赵丽华与白杏的母女关系,赵丽华与白大梁的原夫妻关系,吕二凤与白大梁的现夫妻关系,杜铁栓与赵丽华的现夫妻关系,乃至于你如果愿意说吕二凤是白杏的继母,而杜铁栓是白杏的继父,又有什么可以争执、承认或者否认的呢?承认又怎么样?否认又怎么样?

靠一个十年前的景泰蓝镯子在北京混了一年?村民中有人提出怀疑。白杏则解释说,当年给她这个镯子的时候,她岁数小胳臂细。镯子本来是可以打开的,由于她对于那位北京客的良好印象,同时她害怕摘下镯子会丢掉镯子,她一直老老实实地戴着它,以至于镯子的开口也锈死了,她也胖了壮了,她根本打不开镯子了。城里人好,城里人觉悟高,城里人文明,她找了他们。

当然,吕二凤的版本别样。她讲的故事比较肮脏,儿童尤其是少女不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