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胡子的话让老王很感动。他不知从何说起。他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他说到小胡子的活力与奋斗精神。他说到人生的不容易。他说到中国城市农村的二元格局正在变化与需要变更。他谈了自己在国外对于人家的城乡格局的感受。他也谈了小胡子对于家庭成员与对自己的渐近老年的未来思考。他声明,他不反对小胡子的出境旅游计划,而且为他的志气与勇气感动。他唯一想着的是,如果小胡子出去走了一趟,花掉了所有的积蓄,却又大失所望,嘛眼也没开上……毕竟现在音像节目这样发达,有时候出国旅游还不如观赏外国旅游影像DVD的感觉爽呢。
老王有气无力地说了几句:近年来,也有不算太少的农民企业家崭露头角,例如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郭大姐李老太,卖瓜子卖酥糖崩玉米花烤羊肉串,最后发展到了买飞机,卖大楼,造船修桥,进出口开发生意做到五大洲四大洋南北极……
小胡子笑了。小胡子的略含诡异的笑意使老王觉得惭愧。怪事,说泄气话你倒从来没惭愧过。怎么一树标兵反而心虚了呢。
他的这些话是不是最后起了阻挡至少是推迟小胡子的出境旅游心愿的实现,老王的说话是否合适,是否妥当,他始终闹不清楚。吾日三省吾身,“省”多了又实在是脑仁儿疼。
三
老王为小胡子的奋斗历程而深深感动。他应该写一部小胡子奋斗史。
这不是一个一般的农民;不是杨白劳式的,不是周立波的《暴风骤雨》书上的赵光腚式的,不是柳青的书《创业史》上的梁生宝式的,也不是赵本山和他的朋友们所饰演的东北尖、熊、贫、逗、忽悠的能人式的。在他身上躁动着城市、改革、开放、现代化的肾上腺激素,也积淀着胜败乃兵家常事的沉着乃至木然的老成。他其实确实认为,也确实证明,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老爷、少爷、款爷、人五人六……宁有种乎?
但更大的可能则是一事无成。然而,无成即有成,老了以后,回顾此生,小胡子也能酸不溜秋地哼一句:“我奋斗过啦。”
老王对小胡子的出国意愿也不无感动。他相信小胡子们有权利也有必要考察考察全个地球。
在小胡子在城市日夜两班地开出租车的时候,给家里买回来一套电视、音响、卡拉欧开设备体系。小胡子的老婆白超英自称找了一批“育龄”姐妹,常常大声演唱《真的好想你》与《路旁的野花你不要采》。初夏,昼永,蛙鸣,蝉嘶,老王在这个季节常有的缺觉引起的疲倦中,多次相隔老远就听到了白超英与众育龄姐妹们的歌声。她们为了凉快通风,大开院门房门后门侧门,歌声如吼如潮。老王在夏日即景的诗中有句云:
树下闲蹲无话奇,
长空云淡逝依依,
咔啦吽嘅嗷嗷叫,
农妇欢歌亦解颐。
另一首诗曰:
浓荫郁绿映山光,
树盛苖肥草亦香,
雨雨风风全自若,
生生已已总奔忙。
其中“咔啦吽嘅嗷嗷叫”句,老王追求的是一连七个带口字偏旁的字的众口齐张的视觉效果。汉字的妙处也在于除了表音还有它的可视性、多媒体信息性。可惜初次在报纸上发表的时候此句被编辑规范成了无任何特点的“卡拉欧开”了。老王深感,君临一切大陆出版工作人员的《现代汉语词典》,有时候真是扼杀文学与语言创意的刽子手。
而“育龄”云云极有情趣,颇性感、生命感、强壮感。一次金夫人白女士从老王家出来,谈到老王的山居门前有一大块空地,老王花了几个钱将它抹上了水泥,平整洁净,白超英说:“嗨,您这儿都能举行舞会。咱们商量个时间。我通知全村育龄妇女,让她们都来跳舞好不?”看来白超英参加过不少妇联、计生委基层组织指导计划生育的会议,张口闭口都是说“育龄”妇女如何如何,以致找跳舞的也要找育龄妇女;把跳舞与生育联系起来,未免有点哏儿,有点令人心猿意马。
除了育龄妇女们的歌声以外,大杏子峪的山洪也是此个夏天的最动人的景致。这一年才刚六月,蓦地一场大雨,次日,处处瀑布,面面水流,稀里哗啦,滴滴答答,从三面山上,落下水来,流入西面山谷,轰隆轰隆,咆哮前行,劈里啪啦,此溃彼陷。头几天,枯枝败叶、垃圾秽物、浮土泥巴,还有被冲垮的不合格建筑的断壁残垣,吐着泡、冒着气,冲决扫荡、气势磅礴,不分青红皂白。几天后,水开始自然变清,声响渐渐单纯化常规化,而各种脏东西冲到边缘,沉到水底,不见了。
这里的农民对于山洪,干脆用的是“河”字,山洪暴发曰:“开河”了。凭空出现了一条玉带一样的河,显示出山村的活力,令人赞美。好啊,这里的夏天男人在拼命挣钱,育龄女子在集合唱歌,大河在一个晚上形成了波澜壮阔,鸟虫在每个晚上尽情高歌、犹有余力,又从不声嘶力竭。
白超英浓眉大眼,膀大腰圆,说话声音偏于憨厚与直不愣登,自有一种大大咧咧的作派。他们夫妇有一儿一女的龙凤胎,令人羡慕。但与母亲相比,两个孩子体型略显瘦小。
白超英告诉老王的老伴:“上学的时候,我们同班。金胜强是全班功课最好的优秀生,我是全班最漂亮的女生……现今儿还说什么呢?女人一过四十,您还有什么说的?”
老王这是第二次听到农村女子兴青春苦短之叹。一次是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灾害困难时期,在通州的记乐店,一个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女性,说是生罢孩子,觉得自己也就“老”了。
然而从小胡子那边,他从来没有用这种语言讲过自己的婚姻与妻室。当别人谈起白的时候,金胜强脸上会显出一种半似谦虚、半似厌烦的表情,使老王印象深刻,窃自心惊。
有趣的是白超英的母亲自动来拜访了老王一回。那是小满才过的初夏时节,老王由于被城里人吃饭按点儿而不是按老阳儿的规矩主宰,常常能享受很长的一段晚饭后天色缓缓变暗的过程。这个过程使他感到悠然而又散落,惆怅而又空飘。他还得了几首写山居初夏的诗:
初夏闲咏
老王作
其一
向晚山益静,
轻食腹自闲。
育龄思漫舞,
萌子难成眠。
其二
奔波闹市中,
更喜深山里。
落尽残阳时,
吟风待月起。
其三
何事栖青山?
风铃为我喧。
无心多酣梦,
朝日染群峦。
其四
向晚山益静,
心平意自安,
抚今无胜负,
忆往岂哀怜?
进来一个利利索索的老太太,见面熟,说:“我是白超英的妈妈。”
老王正在那里咀嚼初夏的向晚,第一个反应是“不速之客乎?”同步的反应是:“老王果然与乡亲零距离也,老王者真正人民的写家也!毛主席当年的教导言犹在耳欤!”然后是:“密切联系群众的人的生活节奏常常容易被打乱的呀。”
没有想到的是超英娘说上几句闲话后就骂开了小胡子:一个是“花”,一个是家庭暴力,一个是太精明,“我们家超英根本不是个儿,我们家超英,让他耍笑白玩儿……金胜强他城里包养了小秘,回过头来还欺负人……是这样……”
超英娘拿出了份县法院的判决书,却与小胡子无关,原来是他们家即超英娘家与邻居发生了斗殴,说是他们家打伤了对方,被告上了法庭,原告胜诉了,要道歉和赔钱,超英娘听说老王当过官,便来找老王帮忙,不用说,超英不让她来,小胡子更不必说,她自己闯上来了。
许多在边远与贫困地区生活的人相信官员无所不能。老王的老家的一位乡邻的后代,哥哥由于偷牛被关了班房,弟弟硬是来找他放人,当老王解释他做不到时,乡邻的后代则不停地重复说:“我们都知道,你能,你能,你能……”
还有一位新疆小伙子,来北京找老王介绍他去美国经商。他带着几十万现款,使老王极其担忧。老王找了在北京工作的维吾尔与哈萨克族干部,给小伙子讲明情况,帮助他找了廉价而又安全的旅馆,他终于弄明白了原委,没有进旅馆,当天乘车返回了南疆,有点乘兴而至,兴尽而返的“世说新语”之意。临走的时候此人说,在我们那里,一个大干部没有做不到的事情。
一面听,一面品味超英娘的口齿的伶俐与吐字的清晰与速度,同时观察着她的四面扫瞄的目光的锐利与脸盘上的变化不定的神态,“这是个人物呢”,“农村里的人才多了去啦”,老王作如是想。
他好不容易吞吞吐吐、粘粘忽忽、窝窝囊囊地打发走了超英娘,而没有做任何许诺。对于超英娘带来的干豆角干南瓜条,他则回报了一筒精包装的信阳毛尖茶叶,没有造成被单方面送礼的窘境。想到他面对超英娘无言以对的狼狈,他想起了孔夫子关于邦有道则智,邦无道则愚的教导。他这一辈子吃亏就亏在了硬是做得到智却做不到愚,与孔子说的一样,他也是其智也可及,其愚也不可及。想不到,古稀之年,他终于在山野人民面前变得有些个愚的意思了,真是活到老、学到老,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往往是幼稚可笑的啊。
有点不那个。就冲小胡子的丈母娘的这轻轻一点的说辞与官司记录,他觉得小胡子虽然自我感觉良好,处境未必有那么佳妙。
小胡子有小秘?绝了。时代不同了,城乡都一样,现代化一化,哪儿都能化,官员与大款们明星们还甭臭美,拥秘包二,平等自由博爱性解放至少是性宽松,人人都赶上好时候啦。
四
这年入冬以后,果然传来了消息:金胜强与白超英离婚了。
小胡子不想谈这个话题,白超英也不太想谈这个话题。而且,两位的情绪都还正常,不像老王与老王的上一代人,离婚听起来做起来都很恐怖,不似割断喉管,胜似缷走骨节。
恰恰是次年春季,这里的农家乐旅游发展起来了。老王的小产权农家院隔壁,是一位瘦高的女子,名叫红莲,但乡亲们都叫她婉婉。老百姓说,她小时候老是端着一个碗,盛饭盛菜盛汤,也把一切玩具如石子、桃核、荷包放在碗里,乡亲们叫的是碗碗,老王死活听着是婉婉,有几分雅气。
都说是矬老婆高声,但是婉婉的亭亭玉立型身材也常常发出震天动地的巨响,略略有些沙哑,这儿的说法就是有点劈,可能是个子过高引起的声带弱点造成的。婉婉这个人直性子、急性子、没心没肺。她老公则常是驼着背,拖着鼻涕,不免有点熊。老王住过来以后,不止一次听到婉婉对老公开骂,一骂就是两三个钟头,声音从南头传到北头,从水库传到汽车站,从核桃树传到白薯地,而后宛转入云。可惜内容不能完全听清楚。老王觉得自己丧失了一个向人民学习、向生活学习的机会,不禁考虑到年龄对于耳膜的影响,产生了老年性忧郁感叹。
可巧的是一个厅局级著名油画家到这个村来采风。采风云云,也是改革开放时期的流行词语,它继承贯彻了毛泽东时代要文艺家“下生活”的思路与风习,又连续上了诗经与古人的到民间去查得失、摸民情的传统,还减少了毛泽东时代下生活改造思想的政策的压迫感,为文艺家不必太执著深入认真,不必吃苦摸爬滚打、为在改革开放时代的生活减压找到了出路。各路科处局部级别文联理事委员主席副主席,不妨蜻蜓点水,也不妨游乐徜徉,品尝点野菜山鴙,带走点特产绝活,就算人民性了一番,这样,既没有辜负延安“讲话”的谆谆与严正教导,也没有辜负新时代的宽松、舒适与和谐。
大画家在婉婉家吃了一顿香椿炒土鸡蛋、花椒芽炸小鱼(内无鱼,而是搀上面粉鸡蛋炸成鱼形)、干菜炖排骨、粘面豆馅饽饽与金黄的棒子糁粥,非常满意。而婉婉一听人家是画家,又长着极可爱极性感的蓬发与须髯,立马宣布此次用餐奉送,向人民的艺术家致敬。大画家来她家吃饭,是她的祖上坟头冒青烟的时运,是她的荣耀。画家一高兴,回城后给她画了一张小画寄来,还题上了“婉婉山屋”字样。婉婉无师自通,为画做了裱糊、配了镜框,又把《婉婉山屋》请人仿写放大,做了两个塑料灯光箱式广告牌,一个竖在家门口,一个立于路旁。
老王想起了他与维吾尔大诗人铁衣甫江同去鄯善县农村的情景,农民送给诗人好几颗白菜,老王感叹说:“老铁真个是人民的诗人啊,吃上了人民的白菜。”
老铁为之喷饭。
伟大的祖国,你的文学艺术家所享受到的爱护宠幸抬举和不知所起的超常喜怒,真是,只此一家,异域难寻啊。
一传十十传百,婉婉山屋引来了许多游客,游客多了,就以婉婉家为中心向外扩散,带动了全村的旅游新兴产业。
来早了不如来巧了。正好区妇联开会,抓了婉婉的典型,她作了大会发言,被树成了勤劳致富标兵,得到了区旅游局1000元奖金、乡政府一件红外线餐具消毒柜、区妇联一件电洗碗机的奖励。
最重要的是,从此老王再也听不到婉婉开骂咏叹调了。打狗看主人,文明待客人,游客在此,游客掏钱,你这时候受了天大委屈也不能恶声恶语,不能面带怒纹,脸含凶相。凡是国人都明白,来了客(读切)不能吵架,不能打孩子,不能嗔鸡骂狗。婉婉变成了另一个人。婉婉换上了全新行头:旗袍、软皮夹克、牛仔裤与连衣裙,她也武装了男人与婆母,二位焕然一新。老王深深感慨,让农民挣上钱吧,她们知道怎么个美丽与享福法,自然走向文明高素质。婉婉做了美容,画了眉线,染了成绺的条发,戴上耳环。她穿着旗袍戴着耳环上房晒柿子干的麻利与别出心裁,是大杏子峪的一道新景。
有一次婉婉穿着时装在秋日阳光下进行屋顶作业,老王盯着看,他甚至觉得其享受与在电视荧光屏上看莎拉波娃打网球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