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王蒙小说新作:明年我将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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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岑寂的花园(1)

这些房屋好像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连同它们旁边的澄明的湖水与树林。是无端出生的私生子?过去这里只有烂泥塘,有歪歪扭扭、东倒西歪的芦苇,有因为水太多被泡得半死不活,又因为水充足,一部分树冠长得特别茂盛的垂柳。听说过去这烂泥里能够突然出生许多青蛙和甲鱼。按照中国的文化传统,应该想象烂泥才是青蛙与甲鱼的母体。据说这里的青蛙与甲鱼间具有特别与众不同的血缘,以致这里的青蛙常常呆木无声,失语与性冷淡。而甲鱼会突然发出鼓噪——维权、示威与抗议。

连房地产经营人也说不清别墅们的来历与父母身份,说不清这个被称为“湖鸥别墅”高尚住宅区与青蛙、甲鱼、水鸟和泥地的关联。现在还活着的人,在国家将这边定为重点保护的湿地之前,很少有谁在这里看到过湖鸥。至于平地而起的高级住宅,更是做梦也没有想到过。你拿不出住宅们的出生证明与不违背计划生育的有关规定的文书,没有户口本。你会怀疑房屋的存在的合法性、可信性乃至于正当性。是的,当泥塘更改了芳名称为“湖鸥湿地”,当湿地得到了国家的注册与保护以后,最突出的变化是大量湖鸥的重新出现与聚集。湖鸥应湖鸥之命名而归来,是天我合一的例证。湖鸥成群结队地飞行着,满不在乎地俯冲向水面与道路,有时甚至冲向汽车,又有时栖息在沙洲与小岛上,以致开始到这边来钓鱼的人抱怨湖鸥的讨嫌。不知这里边是否也有同行是冤家的含义。

当滑倒过不知多少行人的绿苔逐渐被条石铺成的湖滨路堤岸路所代替,当夏日的蛙声时断时续,当衣不蔽体的农民渐渐穿得囫囵和光亮,当时多时少、湖鸥之外的众多水鸟,鹭鸶也有鹈鹕,还有野天鹅与野鸭,还有闲云与野鹤出现以后,当钓鱼人、购房人,乱丢啤酒瓶子和食品包装袋、专门在写着“请勿停车”的牌子下面泊车的无政府主义男女逐渐涌现以后,新世纪的风景出现而且成了事儿啦。

现在这里成为城市的首屈一指的高尚别墅区。写到这里,电脑软件将“首”字的UTH输入五笔码显现成了“瘪”。真有趣,我输入“说法”——YUIF时它出现的是“廉洁”。而输入“恶心”——GONY的结果是出现了“事业心”。如果不改,它就瘪屈一指了。

它的“首”是由于它是欧式豪宅,四面花园,复式错层两个主层、半地下室与阁楼。面积与格式,地板与墙壁,石材、木材、涂料与雕塑雕刻楼梯和门窗,尤其是草坪、花园与阳光室、阳台都比较讲究。

那么它的“瘪”(可以读成第三声和第四声)呢,则是由于它的雷同、整齐性、排列性、小小批量性。整个小区分为甲乙丙丁四种格式,四张设计图,打造出百十套房屋。每种类型房屋大致一个样子,而且排列成一队如同出军操,如同营房,这样的“高尚”住宅,他处少见。

但是我说的这幢有着特大的花园的甲级别墅独具一格。它临湖靠路,四面都留出了更大面积的花园绿地。它的门前由吊车安顿了一块太湖石。高过两米五,石洞曲折相通,总体又显得婀娜袅窕、挺拔峻峭、奇崛脱俗。这样的石头不像来自此一世界。这样的石头永远不会整齐划一,批量出现。太湖石的底座也是专门砌成,三条腿颇显虎威。太湖石对于自己脱颖而出摆设在这里满不在意,你看到这样的太湖石你就会想到应该把“春风得意马蹄疾”的诗句改成:“春风已意尽,何必扬马蹄?”纹丝不动的太湖石比奔跑的大马还牛——还“马”。是的,这块太湖石如果平放,观感确实像飞奔的马,除了它已经在快乐中削去了自己的马蹄。

绿地外缘的向阳的正面直接栽了四株高大的银杏,矜持而又含蓄,自命源远流长,自吹自擂却又并无把握。四株同样高大的中国梧桐,丰腴却不失爽利。我有格调,它们说,却忘记了真正的格调绝对不劳表白。两侧栽种的是微笑的合欢与骄傲的玉兰,喜悦的丁香与随俗的栀子。它们都心甘情愿地供你观赏与品头论足。花园中光照不太尽兴的那一大块绿地,栽种了幽雅的樱桃,偶尔艳丽、终于从俗的石榴,俏皮的山楂与和平欢乐随众的桃李梨杏枣。你可以设想,住在这里的主人,无事时走在柔软的绿油油的草坪上,踩着齐整的不断修剪的绿毯,仰脸欣赏各种观赏树与果树时,并寄情于进度表停栖着的,或即将歇息在枝头的鸟儿的欣悦心情。

什么是寄托?有几株树劳你惦记。什么是生命?小苗眼看着长成大树。什么是忧愁?虫害与干旱。什么是美丽?花开万朵。什么是哲学?树木花草,荣枯往复……什么是主体?无言而又生生不已。

在最大的一株银杏树(人们估算,栽种这棵树的成本应该不少于五万块钱)上挂着一个管风铃,风大的时候发出呜咽、颤抖,却毕竟从容大度的乐声。风急或者风向乱变的时候,完整的声音就被击碎了,一切变得飘忽不定、神神经经,失落得像是流星雨。

同一株大树上常常停留着一两只麻雀,快活地交谈或者孤独地徘徊,争辩真理同时挑逗情欲。你无法判断它们是双双对对、夫唱妇随,还是时有歧义,冲动地分手,出现抱怨敌对与各自诉苦。

春深以后,麻雀换成黄鹂,还有燕子,还有云雀。而盛夏以后天籁的主角换成了虫类大乐队,叫做虫海战术,以数量与规模胜。

然而声音在这一家还不是最主要的,虽然不断有西洋哲人指出,对于人类,听觉比视觉重要,语言比直观重要。这里与众不同的是花。除了花季的上述的木本花盛开时分以外,你在园子里还会看到早春的郁金香。主人把郁金香培植在围绕房屋的四面木槽里,槽里置放着专门培养郁金香的油润得恰到好处的泥土。已经连续几年了,在朦胧与开始温暖的四月,郁金香的盛开像是众位欧洲贵宾一起举起的酒杯,那么高贵、那么明艳、那么滋润和纯净,如玉如脂如珠如葡萄泼醅。郁金香主要是红色的,但也有几株黄色与特别高贵的黑色紫色的花种。还有几株郁金香,同株异色,既长黑花也长粉红与紫蓝,似乎在一个集会上,你不但看到了快乐绽放、热烘烘的美女,也看到了旁观的、忧郁与冷淡,但仍然自我感觉高人一头的几位可能是年长一点的单身女性。

在正面,当郁金香凋谢以后会开放一排牡丹,然后是芍药,在这里芍药比牡丹要丰满与咋唬得多,自以为得了大奖。如果你盯着芍药看,你会感觉到花朵的膨胀直到爆发。然而毕竟旁边有豪华的大别墅建筑,有偌大的草坪,有许多大树和中树,有木制秋千摇椅,有不怕风吹雨打日晒的石茶桌、石墩石凳,有石条案与摆布在石条案上的盆景,给你以神仙用过,仙洞里摆过,世上千年的山中七日中出现过的感觉。这样,芍药也就不那么抢眼了。

奇怪的是绿地上还有东南亚的大象木雕与欧式的人体雕塑,令你增添了许多踌躇:它的主人来自新加坡还是马达加斯加?

以及虽然不如芍药等的个儿大但是比它们要名贵许多的花草。这样,芍药与牡丹成了被驯服了的宠物,摆正了自己的位置,开在那里是为了你的愉快而不是为了它的显摆。它们开放得恰到好处,使你对它们的俗艳略而不计,满意于它们的忠诚服务。

还有蔷薇,在欧洲因为歌德的歌词而显得高贵的花儿。在这里却开放得这样亲和随意,水一样地流淌着闪亮着与渗漏走失着,不拘一格。

还有修竹,自己秀美,因秀美而自恋,因自恋而寂寞,因寂寞而清高,并因清高而更加瘦削和寂寞。

还有波斯菊大丽菊满天星鸡冠花与大叶子的美人蕉。如果是一个喜爱契诃夫的小说写手从这里经过,她一定会批评这一处花园的品位,它缺少精纯,它不像一滴晶莹的露珠,它太铺陈太泛滥太无所不包,它不像那些专事小品小令小段子的精写家。它本来可以专门突出一种花草树木,例如樱桃园、蔷薇园、竹苑、芭蕉院、兰圃……而如今,它什么都有,什么都美,如入海市,如入植物园。它自己成为一个世界,反而在世界上失去了自己的位置了。

……所有的这些描写或者叙述,都通向一个悬念:这个花园的主人是谁?这幢别墅,这个花园的主人为什么会这样经营种植?

没有几个人看见过它的主人,据说他偶尔回来,一个人开一辆原装进口七座别克商务车,匆匆地侍候花草,像一个商务繁忙的孝子,“百忙中”匆匆来尽孝心。更像一个被雇佣的园林工人,他锄草施肥剪枝浇水除虫移苗,同样匆匆地离去。然后,这座花园保持住井井有条,寂寞杳然,各归各位。

开发商那里与物业公司那里当然有一个业主的姓名。但是在这个别墅区,这样的姓名有与没有并无两样。流传开来的说法是,它的房主似乎拿着某个太平洋岛国的护照。说是它的主人高高大大,帅酷兼备,他从来不在房间里居住,说是统共他来这所别墅过过两次夜,但是两夜都是在花园中搭起一个小小的帐篷,他坚决住在室外。这样的特立独行已经更接近虚构的文学而不是置业的商务现实。有一个电工据说进房间处理过供电跳闸的小小事故,他吞吞吐吐地说房间里到处挂着一些模模糊糊的女人照片,再问什么他是绝对不吐口的了,为什么这个素日对业主们评头论足的工人对于这一家守口如瓶呢?他被叮嘱过吗?他被收买过吗?他被恐吓过吗?没有什么人包括他自己能说清楚。

有一个新搬过来的与此处花园相距七百多米的丙户型业主,她是一位女画家,婚姻状况离异,作品销路忽高忽低,眼珠时亮时暗,服装与众不同,养着一条貌似公山羊的带须黄黑狗。她的相貌与动作都会令人联想起一只活泼可爱的猿猴。她坚持说去年冬天的一个夜晚,她由于失眠而半夜出游,她听到了引起我们的兴趣的这座花园中传出来的哭声,她说她甚至于走近了这一幢建筑,但是走近了,哭声就消失了,拉开距离以后,哭声传出来。画家还说,走近这幢房舍以后,她看到了窗帘上映照出来的一个黑影,那应该是一个绝代佳丽的影像,只是形象有一点模糊。既然模糊怎么能说是绝代佳丽?这个问题她说不清楚,并从而损害了她的关于哭声的说法的可信性。

一位据说是写过很红的小说从而退了学,并且在博客上常常愤世嫉俗,尤其是喜欢骂同性别的年长作家的青年才女,到这个高尚别墅区的朋友家暂住。她的奇特颀长的脸孔显得资质不凡,她自己的说法是,自从受到了旅美学者夏志清先生的影响,大陆上出来一批张爱玲迷或者应该叫做“爱丝”的读者以后,她的长脸便叨光而变得大有品位起来。她的脸能让人想起张爱玲、台湾远景出版公司的讨版权官司,还有《色,戒》与《金锁记》以及梁朝伟与汤唯。看到了这处岑寂的花园,听到了女画家的有关夜半哭声的故事,她立即“我为卿狂”,她立即为公羊型黄黑狗购买了大量美国原装冠能康多乐狗粮,“不速”地前来造访画家。她张开特大的张牙舞爪的眼镜下面谦虚地紧闭着的小口,提出了许多问题。知道不可能得到要领之后,反正也搞不清哭声与剪影的究竟了,两位姊妹或画家阿姨与作家外甥女改谈男人。据说她们谈得深入具体开心。画家说她原来的男人只热衷于性拳击,他的撞击力与撞击声音,使画家觉得十分乏味,还不如听啄木鸟剁木头。她的感觉与其说那是什么爱情,不如说是一个粗俗的不解风月的傻子对摇动橡胶靶子练习拳头。单调的音响,使她发作了忧郁症,而这次忧郁症发作期的创作,使她获得了二百一十六平方米(地下室与阳台在外)的丙户型置业资金。

而具有爱丝或干脆是爱玲的脸型的年龄不到三十的才女小说写手,则讲到了男人的虚恭,英语叫做破风或者法尔蒂的。她有过一个情人,第一次用声响,第二次用气味使她大哭了一场。她说男人由于心虚,常常在快乐恩爱以前过食。此后,她真正爱上了一个人,却因为这个人爱吃炸油饼就大葱蘸芝麻酱而与他坚决分手。她说她不理解,一个现代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一个信奉西(方)马(克思主义)法兰克福学派的人文学者,一个在南北两家“新左”杂志发表过文章的人,而不是阿Q的嫡长孙,怎么能够改不掉这种喜食落后垃圾食品的恶习?

小说写手指出:怎么能够批判启蒙主义呢?只有最需要启蒙的人,才坚决抵制启蒙的啊。

画家很喜欢才女说话的到位性,她称之为听你说话真解恨。但是才女的化妆有点过分,小眼睛上画了一个大墨绿色圈圈,她的大镜片也有点发绿,倒像她不是来向山羊狗献殷勤,而是来摄像做节目的。

画家打了一个哈欠,流了一点清鼻涕。

说完吃炸油饼就大葱的问题,小说写手气愤得喘息起来,画家阿姨差一点要给她喂硝酸甘油片。

其后,这里物业管理公司说是保安人员反映,说是临时借住在这里的长脸才女屡屡深夜出现在那座岑寂的花园与它的空空荡荡的房屋附近,有一次还推开栅栏门进入草坪,坐到了梨树下,隔着树枝树叶看月亮。散乱的月光洒在她的身上,使保安人员吓了一跳,以为是有了殉情少女的诈尸或者玉面小狐狸。保安人员要求她离开,她根本不予置理。她的脸孔上显现着不可企及的悲戚与不可一世,吓退了保安人员。

物业保安部门为此颇感为难。干预还是不管?“这是一个问题。”相信这比哈姆雷特的提问务实得多。为此,公司层层请示小中大老板,并找了每月有高薪酬的法律顾问咨询,最后结论是可能有问题,也可能没问题,如果说有问题,就当然有问题,如果说没有问题,也当然没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