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王蒙小说新作:明年我将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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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太原(1)

男:老陈醋?

女:果子红。

女:柳巷。

男:迎泽门。

男女合:太原!太原!太原!

春天来了,他推着一辆轮椅,行走在山西太原的街道上。

他的头发已经花白,气色不错,腰板挺直。坐轮椅的她则是满头银发,她非常认真地为自己化了妆,打扮得停停当当、雅致清秀,叫人在同情她的轮椅代步的同时又愿意多看她两眼。她的五官搭配得完美和顺,她的鼻子和嘴,堪称至善。她多半是快乐的,她的跨越了苦难的深远镇静的笑容,比一切廉价的喜乐都更动人。

见到他们,你会遐想,你会猜测,他们应该有一个美丽如画的青年时期。

两个人的年龄加起来超过了一百五十岁了。

他们不停地说着话,但句子都不完整,莫非他们不甚通华文?声音倒还好,男的还能唱帕瓦罗蒂的《我的太阳》与《重归苏连托》,女的还能含含糊糊地哼哼巴勃拉·史翠珊的《当女人堕入爱河》与《记忆》,后者是音乐剧中猫的主题曲。也许含糊的呻唤更加动情。

而比所有的歌曲更珍贵的是:湖北民歌《嗺咚嗺》、还有山西梆子的高腔。

怎么可能把山西梆子与湖北民歌掺和到一起去了呢?

提起太原,想起我写过的小说《济南》。作为旅游,太原似乎赶不上济南,济南有很多泉水,有大明湖,“海内此亭古,济南名士多”(大明湖景点上的一副对联),有黑妞白妞——《老残游记》的妙笔生花的描绘。

首次到太原,一下火车,我们的主人公闻到的是煤烟——硫化物的气味。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二十一世纪的一个早春。在老火车站的西面不太远的地方是新火车站。一下火车,你又闻到了二氧化硫与可吸入颗粒物。

有点雾蒙蒙。是不是烟雾反而使气温多保持住了一点点温暖?不冷。是春寒料峭的季节。他们谢绝了一切可能的公关接待,他们悄悄地溜到了太原,略带诡秘。

原来的火车站在五一广场。郎若漾第一次来太原的时候,一下车就被山西口音所包围:《大众电影》,两毛一本儿书玉茭子来。

亲切的,与谁都是零距离的山西口音,梗梗的,把粗犷、娇媚和精明混合在一起。《大众电影》的发音像是“答纵颠映儿,两(读阴平)帽医勃儿”,玉茭子的发音像是“鱼轿子”。

“我不喜欢。”刘霞说,她的眼睛里含着泪花。

不喜欢什么?是“醋味儿”的方言?是太多的一道道水来一道道山带来的阻隔感?是离开了北京?

半个多世纪后,虽然细心查找,却只能找到极少的说山西土话的音声了。伟大的普通话呀,你会不会消灭山西?一旦山西人不说山西话了,上哪里找山西去?

“其实,我喜欢太原。”刘霞说。她见了郎若漾与郎若漾见了刘霞一样,他们说话都会颠三倒四。

二十三岁的郎若漾看不得刘霞的泪花。郎若漾在一篇苏联诗人(是不是苏尔科夫?)写的文字里读到“是斯大林擦干了人民脸上的眼泪”的字样。而这个时候的一个老延安,一个女性老革命,一个杂志的主编撰文,说是等到农业发展十二年纲要实现以后,中国人民将不再懂得什么叫泪水,除非是由于喜庆而笑得窒息。几十年后,天真的与无用的她却变成了有家难归的流亡者。

他感动得要死。他没有想过擦干所有的受苦人的眼泪。但是他至少为了擦干心爱的女孩的眼泪,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

他想起了第一次听到刘霞的声音的情景。从话匣子……广播里他听到一个女声,世界上从来还没有这么一个天真无邪而又无限甘甜的嗓音,有一点糯,有一点辛苦。由于善意和操心,她的嗓子并不锐利和响亮。由于谦逊和忍让,她的声音不会一下子引起轰动。她的声音里有温和却没有足够的自信。有忙碌却没有骄傲和洋洋自得。有顺从却缺少足够的警惕与自我保护。有太多的情感却不想全部表达出来。

那时候还没有半导体。话匣子的声音里含有太多的电流声响。交流声像云霞,而朗诵像是月光。月光因云霞而更加美丽。

她在诵读一首关于青春的诗,青春而一点都不咋呼。只有在那个时候的中国才有这样万众一心的、好指挥的与信任一切、接纳一切、洁白无瑕的青春。后来,青春被“武装”到了牙齿。人们乃知道青春也可能变得无赖、无知、无耻,同时自吹自擂;当青春劫掠了或者被劫掠了自己的底线。

再以后,有的被娇惯坏了的青春任性任得成了小霸王,纨绔得像一碗猪油,浅薄并且愚蠢蛮横得像一只驴子。

只是在听了三行以后,说的是1956年,郎若漾才听明白,这位朗诵者朗诵的是他郎某的处女作《青春放歌》。他一下子闭住了气。他几乎晕了过去。他的前后修改了几十遍的诗句,以意想不到的温暖、对不起,他要说是带几分愁苦与犹豫的音色,渐渐地渐渐地震响起来了,终于接近于黄钟大吕,不过是刚刚靠近,她又平静了下来,余音袅袅。

这是谁的诗?我的?怎么可能写得这样好!

他听到了刘霞的名字。他当天晚上立马梦到了刘霞,不是梦到了这个姑娘,这个演员,他不知道也没有去想象她到底长的是什么样儿。电台介绍说,她是青春艺术剧院的青年演员。他梦到的只是一种好听的声音。声音里有一切温暖与纯洁。他猜测,只要有一颗足够善良的心,有一双健康的耳朵,盲人也会感受到,也许是更多地感受到这个世界的幸福。他的梦好听,像话剧独白与对白,像唱歌与行吟,像海浪拍岸与涌过来又涌过去的诗歌朗诵。

“我看到了你,我的星星……”

似乎涌去涌来老是有这样一句话。

我的星星,我的星星。

人的一生会做许多许多的梦,然而梦到诗,梦到歌曲与乐曲的机会并不多。梦到音乐与声音的机会甚至比梦到数学难题与化学分子式,梦到思想汇报材料与汇单支票的几率要少。

五十年代的太原市,还是有星星的。那时候北京也有星星。那时候的夜晚,灯光还很稀落。城市的街道上,也还听得见人们在唱山西小曲。

想亲亲想得我手腕腕(那个)软,

拿起个筷子我端不起个碗。

想亲亲想得我心花花花乱,

煮饺子下了一锅山药蛋。

……

刘霞说那是西山的矿工,他们晚间在大街上走路时候带着电石灯。

进入了新世纪才知道,采一个煤会死那么多人。

听完对于自己作品的广播,一连许多天郎若漾睡不着觉,与刘霞见一面的思想像九级风一样把他的内心吹得什么也没有剩下。

他至今无法判断自己的行为。他想起了那个时候《人民日报》全文刊载的斯大林著的《马克思主义与语言学问题》,该文的最后,批评一个斯大林不喜欢的学者:“具有赫列斯达可夫的气味”,赫列……是果戈理戏剧里的假钦差大臣。郎若漾的一位朋友甚至断定那位被斯大林定性为骗子的人应该被很快处决。那是那样的一个时代,若漾和他的友认为好人都是战斗英雄与劳动模范,而坏人差不多都应该被就地解决。

他激动地,偷偷地给刘霞写了一封信,他说他听到了话匣子里的她的朗诵,他就是那首诗的作者……

他害怕他的信带有赫列斯达可夫的气味,那个时候他轻易地充满着神圣感(对于时代)与罪恶感(对于自身)。他还是写了,说明越是关键的事情上,他越是义无反顾,敢于创造自己的人生。

他写上刘霞两个字并且为这两个字温暖不已。突然,一个刘字让他觉得好听,单纯,像溪水涓涓,像一幅绸缎,像星光更像歌声,让他想起水流,想起刘勃夫卡、刘德米拉与刘芭,还有岁月。她们都姓刘……流。流水落花春去也,子在川上曰,黄河之水天上来,都是。而霞是一道光辉,是旭日和近晚,他喜欢“近晚”两个字超过了“傍晚”,是湖边——那时候他还不会梦到大海。湖水映射朝霞。“霞”令他头晕目眩,光芒万丈、沐浴狂喜。

流霞像山呼海啸一样地倾注在他的身上了。

读者,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写下你心爱的,却是还不相识的名字的时候从心底涌上的波澜吗?你咀嚼过品味过某一个美丽的神奇的名字吗?那种涨潮的汹涌澎湃,那种燃烧的飞扬异彩!美丽的梦与姓名一道,后来又与地名歌名一起保存在心的深处。

而刘霞说郎若漾的名字使她天昏地暗,狼?像羊?怎么会拥有这样的凶恶中带有调侃的姓名。你的名字太刺激了,刘霞后来对他说,我笑,我怕。

她——你,立即回信,“想不到这样荣幸地与作者认识了。”你说是认识了,其实咱们还没有见过面呢。你甚至说“您有一个不一般的名字”,这样写信像是老友。

“作者”两个字令我升腾飞翔,“认识”两字使我落泪。“我、认识了、你”,这像一句话剧台词,十分多情,我要说简直是上苍的恩宠。同时我感到恐惧,因为我立即想起这句台词的可能的不祥的下文:然而我错过了你。整个台词似乎是:“我认识了你,然而错过了你。”

人生的公式是多么悲伤!

你知道两个小时以后我想的是什么吗?太不好意思,我突发奇想,我想用我的《青春放歌》的稿费给你买一辆天津产飞鸽二六坤车,我想,我真想送给你一辆飞鸽自行车啊。车把上要安装化学(那时还没有塑料一说)把套。配上洁白的劳保线手套。我还想与你一起在夏天喝信远斋冰镇桂花酸梅汤,在冬天喝浓香热烂的年糕张小豆粥。

我想拉一下你的手。

然后是我们夜走北京城,我们在参加完保卫和平的集会之后去吃了夜宵馄饨和烧饼。是那一次集会使我第一次听到了巴拉圭和乌拉圭的国名。此前我们熟悉的和平人士多是法国人,约里奥·居里、法齐、阿拉贡、毕加索。北京集会上有一位巴拉圭诗人在和平集会上朗读了他的诗。我想以后也许我会被邀请作类似的朗诵。

巴拉圭至今没有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交。

然后我们走路,一路我都在唱歌,你的倾听,你的眼皮与人中的轻微抖动与对于歌词的轻声默颂,比我的歌声更迷人。那时候我“认识”许多爱笑的女孩子,然而她们的笑太肤浅。你的笑是不一样的,你的笑承担了太多的分量。我们互相讲述着不幸的童年,父母、家世。你甚至于告诉我,你的皮肤的特点是冬暖夏凉。这使我觉得亲得要死。我们走过了地安门和后海,我们感觉到了微风与水香和柳树新枝的芬芳。我们走过了银锭桥,走过了北海后门与养蜂夹道,甚为窄细的养蜂夹道也让人感到那么安全,那个时候中国的词典上“犯罪”两个字消失了。西单、天安门与前门……那时的路灯稀疏而又飘摇,昏黄而又沉静。可能是我们走路走得饿了,走过饭馆的时候我们闻到了菜肴的香味。你说你最喜欢吃烧饼,包括芝麻烧饼与马蹄烧饼。一旦餐饮,香甜永远。一过八点,所有的饭馆与商店都打烊。开始入睡的伟大城市含情脉脉,略带神秘,无限流连,休养生息,准备明天,流行的口号是要与时间赛跑。偶尔有几辆汽车驶过。我们觉得坐汽车的人都是伟人与准伟人,都是钢铁一样的英明领导与救世英豪。而大街上的行人似乎只剩下了咱们俩,咱们俩代表着青春,新一代,亲爱与抚摸咱们的城市。甚至于城市两个字也是解放以后流行起来的,带几分苏俄味儿。解放前我们知道市、城、闹市、街市、古城、城郭,却很少讲“城市”。解放了的人们都重视唱歌与听报告,从歌曲与报告中我们学会了城市一词。而如果唱了歌、听了报告还一起走了路,一起欣赏了喜爱了自己的城市……那就是,那当然是爱情。

我问你,你喜不喜欢“城市”这个词?你的回答是愈来愈喜欢。

这些单纯与阳光,是从什么时候改变的呢?为什么会改变呢?这是郎若漾至今闹不清楚的。

然而确实是改变了,消失了,对于这样的改变郎若漾是迟钝的,他以为光明压根是永远的。终于他无情地、冷淡地、傻子一样地接受了改变的无所不在。

改变了的所有的人的命运。人无百日好,花无十日红,社会没有千日的太平。

一把扇子哟,呀呀咿儿哟,

竹骨子编哟,哟儿哟哟喂,

这两句像是一只欢乐的鸟儿,扑棱扑棱意欲飞向蓝天,紧接着落到了田舍。

嗺咚嗺呀金扇哟,

嗺咚嗺呀银扇哟,

金扇银扇海棠花……

响起了欢呼,敲锣打鼓,彩绸飞扬,底下的三句像是过年,人们甚至说曲子源自劳动号子。共产党让你天天过年,天天劳动狂欢。歌词里的金扇变成了金梭,银扇变成了银梭,海棠花变成了海棠梭。民歌歌词是天生的后现代。

这样的动情女声齐唱,怎么能够没有呼应?小女子的声音散入天空。

嗺咚嗺咚嗺呀吗呀儿哟,

等你等在我家门嘛呀儿哟……

痴情。你想念吗?你相信吗?上个世纪的五十年代,连“那天从你的门前过,你端着一盆水往外泼”这样的滑稽歌词都令我热泪盈眶。我相信在美丽的女孩门前,接受自己心爱的女孩泼过来的一盆凉水,是天大的幸福与温暖。多泼一点吧,把我浇成一棵树,一根花草,让我长出根须、绿叶和骨朵来吧,我亲爱的。

有一些声音和特定的时间、心绪、经历与人,上苍赐给你相逢的伙伴,上苍赐给你美丽的姑娘,密不可分。它与她们糅合在一道。久远的,似乎已经遗忘了的歌曲随着心跳涌起,就像一条条深水里的鱼,它感到了湖面的清风,绿草出芽,桃花结蕾,哪怕还有渔人的饵……它开始上浮。年代久远的鱼儿已经没有气力,却仍然活泼。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就是说已经五十二三年了,别来无恙。人生易老歌难老,老歌依旧,而且有新的,让老人不尽适应却也无法是好的唱法。例如把民歌唱成摇滚,唱成RAP洋快板。老人喜欢老歌,老歌全靠老人。每个老人的离去,都带走了那么多歌曲。

竹骨子编哟,哟儿哟喂,

抬手丢在,呀呀咿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