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闵庄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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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天上先成白玉楼

昨天早上六点醒来,儿子问我时间,遂打开手机。有短信,是我四叔发来的:你陆哥昨晚去世!

陆哥和前年去世的那个八哥是亲弟兄,今年四十八岁。陆哥患的是心脏病。八哥去世后,我的七妈在数落那几个侄媳时,早预言了这一天,大概意思是,你们都凉凉乎乎不操心自己的男人,有病不看,抠抠掐掐,动不动疼钱。当年你陆爹死时,不就因为你陆妈骂得不让看病,说是懒病。这才送走了一个,那还有一个呢,生江(陆哥)病也是个麻烦。七妈的话说得狠了点,然而,一语成谶。她想让迷糊的侄媳妇清醒点,不要等人抬到地上了哭着号着没用。我们都知道陆哥的病情不是很好,后来也在四处看,上半年还在家中治疗。但是,我们没想到会这么快。陆哥死在县城的一家小旅馆。一个当医生的兄弟此前告诉他,你这病忌暴食暴饮,忌食肥肉。陆哥说,哥还就爱吃点肥的。此后他倒是注意。但是,这次出门可能有点放松。去世的当晚吃了一大碗荞面,还洗了个澡,洗完澡后觉得渴,一口气喝了一瓶营养快线。喝完出门时,栽倒在旅馆里。昨天早上,事发现场围观的人们说,这下,旅馆不出个三万五万,怎能了事。我的一个公安同学出现场,有亲戚说让我打电话关照。我告诉该同学,道义补偿可以视条件接受,不能讹人。我陆哥一直有病。后来据说旅馆出了三千五,家人把尸体拉走。

比八哥有幸的是,陆哥有两个儿子,而且孙子也五六岁了。陆哥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如果以男人的标准衡量,他的一生是积弱的一生。平日没事时只知道“嘿嘿”,等有事了就只是哭了。小时候管不了弟弟妹妹,他哭;长大了管不了媳妇,他哭;再后来,儿子和儿媳一度不合,他也哭。当然,作为一个弱势者,陆哥的一切美德归于善,准确地说是至善。

陆哥十八岁结婚,他和另外一个堂兄同一天娶了双胞胎姐妹俩。可惜的是三哥的女人在生完孩子后的几天里,母亡子夭。我的大妈当时不太明理,因为与媳妇有矛盾,所以没好好伺候月子。那是一次严重的事件。娘家人不依不饶,双方为此事开始谈判。其实,娘家人也多是善类,但是,其中有一个亲戚在中间没起好作用。事情的结局是,要将死者举行厚葬。但是在起灵时,要求婆婆戴孝让小叔子棺头扯欠。这个事一般由孝子来做。所以,这是一个侮辱性的惩罚性的方案。没辙,人命关天,前者免了后者接受了。因为一个年轻女人的死亡,让闵庄蒙上了沉重的阴影。三嫂停尸的那几天,闵庄雷雨大作,炸雷响起让人恐怖。我只记得三哥悲痛欲绝,送葬时扯欠的小哥也泪如雨下。一个是悲伤的泪,一个是耻辱的泪。村上有个人说,这事蹊跷,因为挑头闹事的人三天后上吊自杀。说是当时阴阳为此事和这人争执,说婆婆戴孝,岂有此理?当时的那个老阴阳据说法力很高。定是他给那人上了手段。关于这个,永远是闵庄神奇的传说。

陆嫂是个马大哈,嘻嘻哈哈的一辈子。当年和三爹三妈一起过的时候,三爹家日子紧巴,难免磕磕碰碰。比如一直闹分家,三爹这人厚道,总觉得穷也好富也罢,一大家子挺好。但是,儿媳妇自有人家的小算盘。我上高二的那年暑假,大中午的,陆嫂又闹事,把厨房里的锅碗瓢盆扔得满院子都是。三大妈没招在一边哭鼻子。我大爹去评理,我和一个堂弟也尾随而去。看着满地狼藉,大爹严肃地说:“有啥话好好说,咋能这样呢?”我在一边怒不可遏,指着陆嫂开骂:“他妈的,你看你还像个人么?”我大爹眼一瞪,一把把我推到一边。他心中有数,这事轮不着你说,以后你娶的媳妇未必如人家呢。我只好沉默。再后来,陆嫂还是隔三差五地和婆婆闹腾。有一次,我准备和我妈去碾米,陆嫂来我家了,号哭着诉说三大妈的不是,我妈还边听边劝。我就听不进去,心想,你们婆媳闹事,好好的到我家和我妈说说,也没事。你号哭着在这里,让我三大妈怎么想?这也容易影响人家妯娌的关系。我一边收拾着套毛驴车,没好气对陆嫂吼开了:“你给我滚得远远的哭尸求去,这里不是你哭鼻子的地方!”后来,陆嫂自己用架子车,拉着点家当到村上一个闲置的房子里另起炉灶,算是自己把家分了。陆嫂这人没心没肺,再见了我也不计较,否则,以我对人家的那股二劲,老死不相往来还是可能的。分家后的第二年,陆嫂喂了头猪,杀猪时我还去帮忙了,虽然猪不大,九十来斤,但是,她和陆哥明显尝到了小日子的甜头。再后来,他们外出在煤矿上打工。这些年,我们只能是逢年过节见见面。大概是距离产生美的缘故,自从分家后,陆嫂和公婆的关系反倒不错,有空了,常常带着孩子回家看看老人。

陆哥结婚早,他的儿子也早早结婚,他早早抱了孙子。所以,活着的时候他也得享天伦之乐。陆哥这些年在矿上打工,日子过得大概不坏不好。快五十的人了,好像还居无定所。他的住处我没去过,是租的借的还是自己的我没搞清。无妨,这个时候什么都是空的。此番一去,一切皆是荒草一堆。

六月二日凌晨五点半,断魂的唢呐声扯着陆哥披麻戴孝的儿孙子侄,以及身后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缓缓走向闵庄西边的荒滩。阴阳先生的一切程序走完后,将棺椁下葬,我们捧一抔黄土撒向墓坑,以示永诀。当坟地里圆起一个黄土馒头时,一个生命的演出从此谢幕。我爹说,年初,陆哥在家里常听到狗嚎,觉得不祥,曾找到了个神汉问卜,这个神汉倒是实在,他说,你的病很厉害,可能过不了今年九月九。陆哥很紧张,专门请了神汉在三爹家作法。此后一段时间,状态挺好。

陆哥走得倒是轻巧,只是苦了我那三爹三妈,二位老人两年间两度白发送黑发,斯痛也!三爹一直是个乐观之人,七十多的人了,他经历了太多,麻木了。他给别人说,我这人大半辈子是快乐的,没办法,我高兴。我的秦腔唱得十里八村都有名,但是,这两年,从二儿子去世后,我不要说唱,说我都不愿意说。你说,这老大又走了。我还行,他妈咋活?三大妈这两天一见来人,拊手大哭,让人无不动容。孩子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母亲的心头肉。这一而再地剜却一个母亲的心头肉,怎不令她柔肠寸断。

人间未遂青云志,天上先成白玉楼。白玉楼,我记忆中应该是天堂的代名词。据说李长吉(李贺)将死时,忽昼见一绯衣人,驾赤虬,持一板书若太古篆或霹雳石文者云:“‘当召长吉。’”贺不愿去。绯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楼,立召君为记。天上差乐不苦也。’长吉独泣。边人尽见之。少之,长吉气绝。”陆哥,既然你白玉楼早已交工,那你只能安居。天堂里除了白玉楼,我想一定神马都有,日出日落,花开花谢,车来车往。

2011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