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大学两个月,收到上五年级的弟弟的一封信,信中除了告诉我今年庄稼收成好,邻家的二嫂子生了个娃子,地里的香瓜吃不完,成袋成袋地背回去喂猪,等等,还说,学校的孩子说咱爸是“老俏皮”,说我上学临走时脱下的一条黑牛仔裤父亲干活时穿着,村里人也拿父亲寻开心:“看,人家儿子考上大学了,穿这裤子多洋气。”不善言语的父亲总是一笑了之。信的最后还问:“哥,听狗脏他爷爷说,你上学回来要带一个穿高跟鞋的城里丫头,说还会用小车拉咱爸去逛县城,是吗?”看完信后,我本想笑,可眼泪却不由得溢出眼眶。
离家的日子久了,我有时很想家,但又竭力克制自己不去想。小时候常睡在父亲怀里对父亲说,长大以后我要当大官,让父亲好好享福。每每此时,父亲总把我搂得更紧,还用手捏一下我的脸蛋,惬意地笑了。一辈子辛劳的父亲从没想过将来跟儿子享福,他总想不让儿子再受他曾经的苦。其实,别人家的孩子上学在家务农,当爹的肯定轻松点。记得上初三时,比我小一岁的二牛娶媳妇,父亲那天酒喝多了,一贯不多说话的父亲那天说了很多很多:“二牛他爸,小时候鼻涕吊着连裤子也提不起来呢,他也娶儿媳,他也要抱孙子……”显然,父亲醉了,但我知道他那揶揄中既有嫉妒又有羡慕。他也曾说过不让我上学,但从没强迫过我。如今,他早已想得很开。假期回去,本想给他多干点活,他总不让,俨然是说,我儿子是大学生,咋能受这苦,越是如此,我越是不自在。我曾多次暗暗想,今后我一定好好孝敬他老人家,决不像村头老李二那三个龟儿子忘恩负义。然而,那条黑色的旧牛仔裤和父亲佝偻的身影不时在我面前萦绕,有时令我心惊。
我一直在思考,人活着究竟是为了某种过程还是某种结果。父亲的生命过程简朴而清苦,仿佛不求什么,只是默默地为儿女苦着,仿佛只尽着生命的义务。按说干农活劳累,买一台彩电,老两口看着也不心慌;按说多做一身合适的新衣穿着也体面,况且我们家还不至于太穷,父亲却没那样做。
二十多年了,父爱悠悠,如今儿子长大成人了,给他的只是自己穿的那条牛仔裤。
父亲,来生请别这样活。
1995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