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晴和的下午的几次礼拜天的出去散步,郑秀岳和吴一粟中间的爱情,差不多已经确立定了。吴一粟的那一种羞缩怕见人的态度,只有对郑秀岳一个人稍稍改变了些。虽则他和她在散步的时候,所谈的都是些关于学问,关于女子在社会上的地位等空洞的东西,虽则两人中间,谁也没有说过一句“我爱你”的话,但两人中间的感情了解,却是各在心里知道得十分明白。
郑秀岳的父母,房东夫妇,甚而至于那使佣人的金妈,对于她和他的情爱,也都已经公认了,觉得这一对男女,若配成夫妇的话,是最好也没有的喜事,所以遇到机会,只在替他们两人拉拢。
七月底边,郑秀岳的失学问题,到了不得不解决的时候了。郑去非在报上看见了一个吴淞的大学在招收男女学生,所以择了一天礼拜天,就托吴一粟陪了他的女儿上吴淞去看看那学校,问问投考入学的各种规程。他自己是老了,并且对于新的教育,也不懂什么,是以选择学校及投考入学各事,都要拜托吴一粟去为他代劳。
那一天是太阳晒得很热的晴热的初伏天,吴一粟早晨陪她坐火车到吴淞的时候,已将中午了。坐黄包车到了那大学的门口,吴一粟还在对车夫付钱的中间,郑秀岳却在校门内的门房间外,冲见了一年多不见的李文卿。她的身体态度,还是那一种女豪杰的样子,不过脸上的颜色,似乎比从前更黑了一点,嘴里新镶了一副极黄极触目的金牙齿。她拖住了郑秀岳,就替站在她边上的一位也镶着满口金牙不过二十光景的瘦弱的青年介绍说:
“这一位是顾竹生,系在安定中学毕业的。我们已经同住了好几个月了,下半年想同他来进这一个大学。”
郑秀岳看了一眼这瘦弱的青年,心里正在想起那老斋夫的儿子,吴一粟却走了上来。大家介绍过后,四人就一道走进了大学的园内,去寻事务所去。顾竹生和吴一粟走上了前头,李文卿因在和郑秀岳谈着天,所以脚步就走得很慢。李文卿说,她和顾是昨天从杭州来的,住在上海四马路的一家旅馆里,打算于考后,再一道回去,郑秀岳看看前面的两个人走得远了,就向李文卿问起了那老斋夫的儿子。李文卿大笑了起来说:
“那个不中用的死鬼,还去提起他作什么?他在去年九月里,早就染了弱症死掉了。可恶的那老斋夫,他于那小儿子死后,向我敲了一笔很大的竹杠,说是我把他的儿子弄杀的。”
说完后又哈哈哈哈的大笑了一阵。
等李文卿和郑秀岳走到那学校的洋楼旁门口的时候,顾竹生和吴一粟却已从里面走了出来,手里各捏了一筒大学的章程。顾竹生见了李文卿,就放着他的那种同小猫叫似的声气说:
“今天事务员不在,学校里详细的情形问不出来,只要了几份章程。”
李文卿要郑秀岳他们也一道和他们回上海去,上他们的旅馆里去玩,但一向就怕见人的吴一粟却向郑秀岳丢了一个眼色,所以四人就在校门口分散了。李文卿和顾竹生坐上了黄包车,而郑秀岳他们却慢慢地在两旁小吃店很多的野路上向车站一步一步的走去。
因为怕再遇见刚才别去的李文卿他们,所以吴一粟和郑秀岳走得特别的慢。但走到了离车站不远的一个转弯角上,西面自上海开来的火车却已经到了站了。他们在树荫下站立了一会,看这火车又重复向西的开了出去,就重新放开了平常速度的脚步,走上海滨旅馆去吃饭去。
这时候黄黄的海水,在太阳光底下吐气发光,一只进口的轮船,远远地从烟突里放出了一大卷烟雾。对面远处,是崇明的一缕长堤,看起来仿佛是梦里的烟景。从小就住在杭州,并未接触过海天空阔的大景过的郑秀岳,坐在海风飘拂的这旅馆的回廊阴处,吃吃看看,更和吴一粟笑笑谈谈,就觉得她周围的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她和吴一粟两人,只有她和他,象亚当夏娃一样,现在坐在绿树深沉的伊甸园里过着无邪的原始的日子。
那一天的海滨旅馆,实在另外也没有旁的客,所以他们坐着谈着,竟捱到了两点多钟才喝完咖啡,立起身来,雇车到了炮台东面的长堤之上。
是在这炮台东面的绝无一个人的长堤上,郑秀岳被这四周的风景迷醉了,当吴一粟正在教她向石条上坐下去息息的时候,她的身体突然间倒入了他的怀里。
“吴先生,我们就结婚,好不好?我不想再读书了。”
走在她后面的吴一粟,伸手抱住了她那站立不定的身体,听到了这一句话,却呆起来了。因为他和她虽则老在一道,老在谈许多许多的话,心里头原在互相爱着,但是关于结婚的事情,他却从来也没有想到过。第一他是一个孤儿,觉得世界上断没有一个人肯来和他结婚的;第二他的现在的七十元一月的薪水,只够他一个人的衣食,要想养活另外一个人,是断断办不到的;况且郑秀岳又是一位世家的闺女,他怎么配得上她呢?因此他听到了郑秀岳的这一句话,却呆了起来,默默的抱着她和她的眼睛注视了一忽,在脑里头杂乱迅速地把他自己的身世,和同郑秀岳谈过的许多话的内容回想了一下,他终于流出来了两滴眼泪,这时候郑秀岳的眼睛也水汪汪地湿起来了。四只泪眼,又默默对视了一会,他才慢慢的开始说:
“蜜司郑,你当真是这样的在爱我么?”
这是他对她说到爱字的第一次,头靠在他手臂上的郑秀岳点了点头。
“蜜司郑,我是不值得你的爱的,我虽则抱有一种很空很大的理想,我虽则并没有对任何人讲过恋爱,但我晓得,我自己的心是污秽的。真正高尚的人,就不会,不会犯那种自辱的,自辱的手淫了。……”
说到了这里,他的眼泪更是骤雨似地连续滴落了下来。听了他这话,郑秀岳也呜呜咽咽的哭起来了,因为她也想起了从前,想起了她自家的已经污秽得不堪的身体。
二十二
两人的眼泪,却把两人的污秽洗清了。郑秀岳虽则没有把她的过去,说给他听,但她自己相信,她那一颗后悔的心,已经是纯洁无辜,可以和他的相对而并列。他也觉得过去的事情,既经忏悔,以后就须看他自己的意志坚定不坚定,再来重做新人,再来恢复他儿时的纯洁,也并不是一回难事。
这一年的秋天.吴卓人因公到上海来的时候,吴一粟和郑秀岳就正式的由戴次山做媒,由两家家长作主,定下了婚约。郑秀岳的升学读书的问题,当然就搁下来了,因为吴卓人于回山东去之先,曾对郑去非说过,明年春天,极迟也出不了夏天,他就想来为他侄子办好这一件婚事。
订婚之后的两人间的爱情,更是浓密了。郑秀岳每晚差不多总要在吴一粟的房里坐到十点钟才肯下来。礼拜天则一日一晚,两人都在一处。吴一粟的包饭,现在和郑家包在一处了,每天的晚饭,大家总是在一道吃的。
本来是起来得很迟的郑秀岳,订婚之后,也养成了早起的习惯了,吴一粟上书馆去,她每去总要送他上电车,看到电车看不见的时候,才肯回来。每天下午,总算定了他将回来的时刻,老早就在电车站边上,立在那里等他了。
吴一粟虽则胆子仍是很小,但被郑秀岳几次一挑诱,居然也能够见面就拥抱,见面就亲嘴了。晚上两人对坐在那里的时候,吴一粟虽在做稿子译东西的中间,也少不得要五分钟一抱,十分钟一吻地搁下了笔从座位里站起来。
一边郑秀岳也真似乎仍复回到了她的处女时代去的样子,凡吴一粟的身体,声音,呼吸,气味等她总觉得是摸不厌听不厌闻不厌的快乐之泉。白天他不在那里的将近十个钟头的时间,她总觉得如同失去了一点什么似的坐立都是不安,有时候真觉得难耐的时候,她竟会一个人开进他的门去,去睡在他的被里,近来吴一粟房门上的那个弹簧锁的锁钥,已经交给了郑秀岳收藏在那里了。
可是相爱虽则相爱到了这一个程度,但吴一粟因为想贯彻他的理想,而郑秀岳因为尊重他的理想之故,两人之间,决不曾犯有一点猥亵的事情。
象这样的既定而未婚的蜜样的生活,过了半年多,到了第二年的五月,吴卓人果然到上海来为他的侄儿草草办成了婚事。
本来是应该喜欢的新婚当夜,上床之后,两人谈谈,谈谈,谈到后来,吴一粟又发着抖哭了出来。他一边在替纯洁的郑秀岳伤悼,以后将失去她处女的尊严,受他的蹂躏,一边他也在伤悼自家,将失去童贞,破坏理想,而变成一个寻常的无聊的有家室的男子。
结婚之后,两人间的情爱,当然又加进了一层,吴一粟上书馆去的时刻,一天天的捱迟了。又兼以节季刚进了渐欲困人的首夏,他在书馆办公的中间,一天之内呵欠不知要打多少。
晚上的他的工作时间,自然也缩短了,大抵总不上十点,就上了床。这样地自夏历秋,经过了冬天,到了婚后第二年的春暮,吴一粟竟得着了一种梦遗的病症。
仍复住在楼下厢房里的郑去非老夫妇,到了这一年的春天,因为女儿也已经嫁了,时势也太平了,住在百物昂贵的上海,也没有什么意思,正在打算搬回杭州去过他们的余生。忽听见了爱婿的这一种暗病,就决定带他们的女儿上杭州去住几时,可以使吴一粟一个人在上海清心节欲,调养调养。
起初郑秀岳执意不肯离开吴一粟,后来经她父母劝了好久,并且又告诉了她以君子爱人以德的大义,她才答应。
吴一粟送她们父女三人去杭州之后,每天总要给郑秀岳一封报告起居的信。郑秀岳于初去的时候,也是一天一封,或竟有一天两封的来信的,但过了十几天,信渐渐地少了,减到了两天一封,三天一封的样子。住满了一个月后,因为天气渐热之故,她的信竟要隔五天才来一次了。吴一粟因为晓得她在杭州的同学,教员,及来往的朋友很多,所以对于她的懒得写信,倒也非常能够原谅,可是等到暑假过后的九月初头,她竟有一礼拜没有信来。到这时候,他心里也有点气起来了,于那一天早晨,发出了一封微露怨意的快信之后,等到晚上回家,仍没有见到她的来信,他就急急的上电报局去发了一个病急速回的电报。
实际上的病状,也的确并不会因夫妇的分居而减轻,近来晚上,若服药服得少一点,每有失眠不睡的时候。
打电报的那天晚上,是礼拜六,第二天礼拜日的早晨十点多钟,他就去北火车站等她。头班早车到了,但他在月台上寻觅了半天,终于见不到她的踪影。不得已上近处菜馆去吃了一点点心,等第二班特别快车到的时候,他终于接到了她,和一位同她同来的秃头矮胖的老人。她替他们介绍过后,这李先生就自顾自的上旅馆去了,她和他就坐了黄包车,回到了他们已经住了很久的戴宅旧寓。
一走上楼,两人把自杭州带来的行李食物等摆了一摆好,吴一粟就略带了一点非难似的口吻向她说:
“你近来为什么信写得这样的少?”
她站住了脚,面上表似着惊惧,恐怕他要重加责备似地对他凝视了半晌,眼睛眨了几眨,却一句话也不说扑落落滚下了一串大泪来。
吴一粟见了她这副神气,心里倒觉得痛起来了,抢上了一步,把她的头颈抱住,就轻轻地慰抚小孩似地对她说:
“宝,你不要哭,我并不是在责备你,我并不是在责备你,噢,你不要哭!”
同时他也将他自己的已在流泪的右颊贴上了她的左颊。
二十三
晚上上床躺下,她才将她发信少发的原因说了一个明白。起初他们父女三人,是住在旅馆里的,在旅馆住了十几天,才去找寻房屋。一个月之后,终于找到了适当的房子搬了进去。这中间买东买西,添置器具,日日的忙,又哪有空功夫坐下来写信呢?到了最近,她却伤了一次风,头痛发热,睡了一个礼拜,昨天刚好,而他的电报却到了。既说明了理由,一场误解,也就此冰释了,吴一粟更觉到了他自己的做得过火,所以落后倒反向她赔了几个不是。
入秋以后,吴一粟的梦遗病治好了,而神经衰弱,却只是有增无已。过了年假,春夏之交,失眠更是厉害,白天头昏脑痛,事情也老要办错。他所编的那妇女杂志,一期一期的精采少了下去,书馆里对他,也有些轻视起来了。
这样的一直拖捱过去,又拖过了一年,到了年底,书馆里送了他四个月的薪水,请他停了职务。
病只在一天一天的增重起来,而赖以谋生的职业,又一旦失去。他的心境当然是恶劣到了万分,因此脾气也变坏了。本来是柔和得同小羊一样的他,失业以后,日日在家,和郑秀岳终日相对,动不动就要发生冲突。郑秀岳伤心极了,总以为吴一粟对她,变了初心。每想起订婚后的那半年多生活的时候,她就要流下泪来。
这中间并且又因为经济的窘迫,生活也节缩到了无可再省的地步。失业后闲居了三月,又是春风和暖的节季了,人家都在添置春衣,及时行乐,而郑秀岳他们,却因积贮将完之故,正在打算另寻一间便宜一点的亭子间而搬家。
正是这样在跑来跑去找寻房子的中间,有一天傍晚,郑秀岳忽在电车上遇见了五六年来没有消息的冯世芬。
冯世芬老了,清丽长方的脸上,细看起来,竟有了几条极细的皱纹。她穿在那里的一件青细布的短衫,和一条黑布的夹裤,使她的年龄更要加添十岁。
郑秀岳起初在三等拖车里坐上的时候,竟没有注意到她。等将到日升楼前,两人都快下电车去的当儿,冯世芬却从座位里立起,走到了就坐在门边郑秀岳的身边。将一只手按上了郑秀岳的肩头,冯世芬对她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之后,郑秀岳方才惊跳了起来。
两人下了电车,在先施公司的檐下立定,就各将各的近状报告了个仔细。
冯世芬说,她现在在沪东的一个厂里做夜工,就住在去提篮桥不远的地方。今天她是上周家桥去看了朋友回来的,现在正在打算回去。
郑秀岳将过去的事情简略说了一说,就告诉了她以吴一粟的近状。说他近来如何如何的虐待她,现在因为失业失眠的结果,天天晚上非喝酒不行了,她现在出来就是为他来买酒的。末了便说了他们正在想寻一间便宜一点的亭子间搬家的事情,问冯世芬在沪东有没有适当的房子出租。
冯世芬听了这些话后,低头想了一想,就说:
“有的有的,就在我住的近边。便宜是便宜极了,可只是龌龊一点,并且还是一间前楼,每月租金只要八块。你明朝午后就来罢,我在提篮桥电车站头等你们,和你们一道去看。那间房子里从前住的是我们那里的一个人很好的工头,他前天搬走了,大约是总还没有租出的。我今晚上回去,就可以替你先去说一说看。”
她们约好了时间,和相会的地点,两人就分开了。郑秀岳买了酒一个人在走回家去的电车上,又想起了不少的事情。
她想起了在学校里和冯世芬在一道的时节的情形,想起了冯世芬出走以后的她的感情的往来起伏,更想起了她对冯世芬的母亲,实在太对不起了,自从冯世芬走后,除在那一年暑假中只去了一两次外,以后就绝迹的没有去过。
想到最后,她又转到了目下的自己的身上,吴一粟的近来对她的冷淡,对她的虐待,她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不能甘心。正想得将要流下眼泪来的时候,电车却已经到了她的不得不下去的站头上了。
这一天晚上,吃过晚饭之后,在电灯底下,她一边缝着吴一粟的小衫,一边就告诉了他以冯世芬出走的全部的事情。将那一年冯世芬的事情说完之后,她就又加上去说:
“冯世芬她舅舅的性格,是始终不会改变的。现在她虽则不曾告诉我他的近状怎样,但推想起来,他的对她,总一定还是和当初一样。可是一粟,你呢?你何以近来会变得这样的呢?经济的压迫,我是不怕的,但你当初对我那样热烈的爱,现在终于冷淡到了如此,这却真真使我伤心。”
吴一粟默默地听到了这里,也觉得有辩解的必要了,所以就柔声的对她说:
“秀,那是你的误解。我对你的爱,也何尝有一点变更?可是第一,你要想想我的身体,病到了这样,再要一色无二的维持初恋时候那样的热烈,是断不可能的。这并不是爱的冷落,乃是爱的进化。我现在对你更爱得深刻了,所以不必拥抱,不必吻香,不必一定要抱住了睡觉,才可以表示我对你的爱。你的心思,我也晓得,你的怨我近来虐待你,我也承认。不过,秀,你也该设身处地的为我想想。失业到了现在,病又老是不肯断根,将来的出路希望,一点儿也没有。处身在这一种状态之下,我又哪能够和你日日寻欢作乐,象初恋当时呢?”
郑秀岳听了这一段话,仔细想想,倒也觉得不错。但等到吴一粟上床去躺下,她一个人因为小衫的袖口还有一只没有缝好,仍坐在那里缝下去的中间,心思一转,把几年前的情形,和现在的一比,则又觉得吴一粟的待她不好了。
“从前是他睡的时候,总要叫我去和他一道睡下的,现在却一点儿也不顾到我,竟自顾自的去躺下了。这负心的薄情郎,我将如何的给他一个报复呢?”
她这样的想想,气气,哭哭,这一晚竟到了十二点过,方才叹了口气,解衣上床去在吴一粟的身旁睡下。吴一粟身体虽则早已躺在床上,但双眼是不闭拢的。听到了她的暗泣和叹气的声音,心神愈是不快,愈是不能安眠了。再想到了她的思想的这样幼稚,对于爱的解释的这样简单,自然在心里也着实起了一点反感,所以明明知道她的流泪的原因和叹气的理由在什么地方,他可终只朝着里床作了熟睡,而闭口不肯说出一句可以慰抚她的话来。但在他的心里,他却始终是在哀怜她,痛爱她的,尤其是当他想到了这几月失业以后的她的节俭辛苦的生活的时候。
二十四
差不多将到和冯世芬约定的时间前一个钟头的时候,郑秀岳和吴一粟,从戴家的他们寓里走了出来,屋外头依旧是淡云笼日的一天养花的天气。
两人的心里,既已发生了暗礁,一路在电车上,当然是没有什么话说的。郑秀岳并且在想未婚前的半年多中间,和他出来散步的时候,是如何的温情婉转,与现在的这现状一比,真是如何的不同?总之境随心转,现在郑秀岳对于无论什么琐碎的事情行动,片言只语,总觉得和从前相反了,因之触目伤怀,看来看去,世界上竟没有一点可以使她那一颗热烈的片时也少不得男子的心感到满足。她只觉得空虚,只觉得在感到饥渴。
电车到了提篮桥,他们俩还没有下车之先,冯世芬却先看到了他们在电车里,就从马路旁行人道上,急走了过来。郑秀岳替他和冯世芬介绍了一回,三人并着在走的中间,冯世芬开口就说:
“那一间前楼还在那里,我昨晚上已经去替你们说好了,今朝只须去看一看,付他们钱就对。”
说到了这里,她就向吴一粟看了一眼,凛然的转了话头对他说:
“吴先生,你的失业,原也是一件恨事,可是你对郑秀岳为什么要这样的虐待呢?同居了好几年,难道她的性情你还不晓得么?她是一刻也少不得一个旁人的慰抚热爱的。你待她这样的冷淡,教她那一颗狂热的心,去付托何人呢?”
本来就不会对人说话,而胆子又是很小的吴一粟,听了这一片非难,就只是红了脸,低着头,在那里苦笑。冯世芬看了他这一副和善忠厚难以为情的样子,心里倒也觉得说的话太过分了,所以转了一转头,就向走在她边上的郑秀岳说:
“我们对男子,也不可过于苛刻。我们是有我们的独立人格的,假如万事都要依赖男子,连自己的情感都要仰求男子来扶持培养,那也未免太看得起男子太看不起自己了。秀岳,以后我劝你先把你自己的情感解放出来,琐碎的小事情不要去想它,把你的全部精神去用在大的远的事情之上。金钱的浪费,原是对社会的罪恶,但是情感的浪费,却是对人类的罪恶。”
这样在谈话的中间,她们三人却已经到了目的地了。
这一块地方,虽说是沪东,但还是在虹口的东北部,附近的翻砂厂,机织厂,和各种小工场很多,显然是一个工人的区域。
他们去看的房子,是一间很旧的一楼一底的房子。由郑秀岳他们看来,虽觉得是破旧不洁的住宅,但在附近的各种歪斜的小平屋内的住民眼里,却已经是上等的住所了。
走上楼去一看,里面却和外观相反,地板墙壁,都还觉得干净,而开间之大,比起现在他们住的那一间来,也小不了许多。八块钱一月的租金,实在是很便宜,比到现在她们的那间久住的寓房,房价要少十块。吴一粟毫无异议,就劝郑秀岳把它定落,可是迟疑不决,多心多虑的郑秀岳,又寻根掘底的向房东问了许多话,才把一个月的房金交了出来。
一切都说停妥,约好于明朝午后搬过来后,冯世芬就又陪他们走到了路上。在慢慢走路的中间,她却不好意思地对郑秀岳说:
“我住的地方,离这儿并不十分远。可是那地方既小又龌龊,所以不好请你们去,我昨天的不肯告诉你们门牌地点,原因也就在此,以后你们搬来住下,还是常由我来看你们罢!”
走到了原来下电车的地方,看他们坐进了车,她就马上向东北的回去了。
离开了他们住熟的那间戴宅的寓居,在新租的这间房子里安排住下,诸事告了一个段落的时候,他们手头所余的钱,只有五十几块了。郑秀岳迁到了这一个新的而又不大高尚的环境里后,心里头又多了一层怨愤。因为她的父母也曾住过,恋爱与结婚的记忆,随处都是的那一间旧寓,现在却从她的身体的周围剥夺去了。而饥饿就逼在目前的现在的经济状况,更不得不使她想起就要寒心。
勉强的过了一个多月,把吴一粟的医药费及两人的生活费开销了下来,连搬过来的时候还在手头的五十几块钱都用得一个也没有剩余。郑秀岳不得已就只好拿出她的手饰来去押入当铺。
当她从当铺里回来,看见了吴一粟的依旧是愁眉不展,毫无喜色的颜面的时候,她心里头却又疾风骤雨似地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憎恶之情。
“我牺牲到了这一个地步,你也应该对我表示一点感激之情才对吓。那些首饰除了父母给我的东西之外,还有李文卿送我的手表和戒指在里头哩。看你的那一副脸嘴,倒仿佛是我应该去弄了钱来养你的样子。”
她嘴里虽然不说,但心里却在那样怨恨的中间,如电光闪发般的,她忽而想起了李文卿,想起了李得中和张康的两位先生。
她心意决定了,对吴一粟也完全绝望了,所以那一天晚上,于吴一粟上床之后,她一个人在电灯下,竟写了三封同样的热烈地去求爱求助的信。
过了几天,两位先生的复信都来了,她物质上虽然仍在感到缺乏,但精神上却舒适了许多,因为已经是久渴了的她的那颗求爱的心,到此总算得到了一点露润。
又过了一个星期的样子,李文卿的回信也来了,信中间并且还附上了一张五块钱的汇票。她的信虽则仍旧是那一套桃红柳绿的文章,但一种怜悯之情,同富家翁对寒号饥泣的乞儿所表示的一种怜悯之情,却是很可以看得出来的,现在的郑秀岳,连对于这一种怜悯,都觉得不是侮辱了。
她的来信说,她早已在那个大学毕了业,现在又上杭州去教书了,所以郑秀岳的那一封信,转了好几个地方才接到。顾竹生在入大学后的翌年,就和她分开了,现在和她同住的,却是从前大学里的一位庶务先生。这庶务先生自去年起也失了业,所以现在她却和郑秀岳一样,反在养活男人。这一种没出息的男子,她也已经有点觉得讨厌起来了。目下她在教书的这学校的校长,对她似乎很有意思,等她和校长再有进一步的交情之后,她当为郑秀岳设法,也可以上这学校里去教书。她对郑秀岳的贫困,虽也很同情,可是因为她自家也要养活一个寄生虫在她的身边,所以不能有多大的帮助,不过见贫不救,富者之耻,故而寄上大洋五元,请郑秀岳好为吴一粟去买点药料之类的东西。
二十五
郑秀岳她们的生活愈来愈窘,到了六月初头,他们连几件棉夹的衣类都典当尽了。迫不得已最怕羞最不愿求人的吴一粟,只好写信去向他的叔父求救,而郑秀岳也只能坐火车上杭州去向她的父母去乞借一点。
她在杭州,虽也会到了李得中先生和李文卿,但张康先生却因为率领学生上外埠去旅行去了,没有见到。
在杭州住了一礼拜回来,物质上得了一点小康,她和吴一粟居然也恢复了些旧日的情爱。这中间吴卓人也有信来了,于附寄了几十元钱来之外,他更劝吴一粟于暑假之后也上山东去教一点书。
失业之苦,已经尝透了的吴一粟,看见了前途的这一道光明,自然是喜欢得比登天还要快活。因而他的病也减轻了许多,而郑秀岳在要求的那一种火样的热爱,他有时候竟也能够做到了几分。
但是等到一个比较得快乐的暑假过完,吴一粟正在计划上山东他叔父那里去的时候,一刻也少不得男人的郑秀岳又提出了抗议。她主张若要去的话,必须两人同去,否则还不如在上海找点事情做做的好。况且吴一粟近来身体已经养得差不多快复原了.就是做点零碎的稿子卖卖,每月也可以得到几十块钱。神经衰弱之后,变得意志异常薄弱的吴一粟,听了她这番话,觉得也很有道理。又加以他的本性素来是怕见生人,不善应酬的,即使到了山东,也未见得一定弄得好。正这样迟疑打算的中间,他的去山东的时机就白白地失掉了。
九月以后,吴一粟虽则也做了一点零碎的稿子去换了些钱,但卖文所得,一个多月积计起来,也不过二十多元,两人的开销,当然是入不敷出的。于是他们的生活困苦,就又回复到了暑假以前的那一个状态。
在暑假以前,他们还有两个靠山可以靠一靠的。但到了这时候,吴一粟的叔父的那一条路自然的断了,而杭州郑秀岳的父母,又本来是很清苦的,要郑去非每月汇钱来养活女儿女婿,也觉得十分为难。
九月十八,日本帝国主义的军队和中国军阀相勾结,打进了东三省。中国市场于既受了世界经济恐慌的余波之后,又直面着了这一个政治危机,大江南北的金融界,商业界,就完全停止了运行。
到了这一个时期,吴一粟连十块五块卖一点零碎稿子的地方也不容易找到了。弄得山穷水尽,倒是在厂里做着夜工,有时候于傍晚上工去之前偶尔来看看他们的冯世芬,却一元两元地接济了他们不少。
十二月初旬的一天阴寒的下午,吴一粟拿了一篇翻译的文章,上东上西的去探问了许多地方,才换得了十二块钱,于上灯的时候,欢天喜地的走了回来。但一进后门,房东的一位女主人,就把楼上房门的锁钥交给他说:
“师母上外面去了,说是她的一位先生在旅馆里等她去会会,晚饭大约是不来吃的,你一个人先吃好了,不要等她。”
吴一粟听了,心里倒也很高兴,以为又有希望来了。既是她的先生会她,大约总一定有什么教书的地方替她谋好了来通知她的,因为前几个月里,她曾向杭州发了许多的信,在托她的先生同学,为她自己和吴一粟谋一个小学教员之类的糊口的地方。
吴一粟在这一天晚上,因为心境又宽了一宽,所以吃晚饭的时候,竟独斟独酌的饮了半斤多酒。酒一下喉,身上也加了一点热度,向床上和衣一倒,他就自然而然的睡着了。一睡醒来,他听见楼下房东的钟,正堂堂的敲了十点。但向四面一看,空洞的一间房里,郑秀岳还没有回来。他心里倒有些急起来了,平时日里她出去半日的时候原也很多,但在晚间,则无论如何,十点以前,总一定回来的。他先向桌上及抽斗里寻了一遍,看有没有字条留下,或者知道了她的去所,他也可以去接她。可是寻来寻去,寻了半天,终于寻不到一点她的字迹。又等了半点多钟,他想想没有法子,只好自家先上床去睡下再说。把衣服一脱,在摆向床前的那一张藤椅子上去的中间,他却忽然在这藤椅的低洼的座里,看出了一团白色的纸团儿来。
急忙的把这纸团捡起,拿了向电灯底下去摊开一看,原来是一张三马路新惠中旅社的请客单子,上面写着郑秀岳的名字和他们现在的住址,下面的署名者是张康,房间的号数是二百三十三号。他高兴极了,因为张康先生的名字,他也曾听见她提起过的。这一回张先生既然来了,他大约总是为她或他自己的教书地方介绍好了无疑。
重复把衣服穿好,灭黑了电灯,锁上了房门,他欢天喜地的走下了楼来。房主人问他,这么迟了还要上什么地方去?他就又把锁钥交出,说是去接她回来的,万一她先回来了的话,那请把这锁钥交给她就行。
他寻到了旅社里的那一号房间的门口,百叶腰门里的那扇厚重的门却正半开在那里。先在腰门上敲了几下,推将进去一看,他只见郑秀岳披散了头发,倒睡在床前的地毯之上。身上穿的,上身只是一件纽扣全部解散的内衣,胸乳是露出在外面的,下身的衬裤,也只有一只腿还穿在裤脚之内,其他的一只腿还精赤着裹在从床上拖下地来的半条被内。她脸上浸满了一脸的眼泪,右嘴角上流了一条鲜红的血。
他真惊呆极了,惊奇得连话都不能够说出一句来。张大了眼睛呆立在那里总约莫有了三分钟的光景,他的背后白打的腰门一响,忽而走进了一个人来。朝转头去一看,他看见了一位四十光景的瘦长的男子,上身只穿了一件短薄的棉袄,两手还在腰间棉袄下系缚裤子,看起样子,他定是刚上外面去小解了来的。他的面色胀得很青,上面是蓬蓬的一头长发,两只眼睛在放异样的光,颜面上的筋肉和嘴口是表示着兴奋到了极点,在不断地抽动。这男子一进来,房里头立时就充满了一股杀气。他瞠目看了一看吴一粟,就放了满含怒气的大声说:
“你是这娼妇的男人么?我今天替你解决了她。”
说着他将吴一粟狠命一推,又赶到了床前伏下身去一把头发将她拖了起来。这时候郑秀岳却大哭起来了。吴一粟也就赶过去,将那男子抱住,拆散了他的拖住头发的一只右手。他一边在那里拆劝,一边却含了泪声乱嚷着说:
“饶了她吧,饶了她吧,她是一个弱女子,经不起你这么乱打的。”
费尽了平生的气力,将这男子拖开,推在沙发上坐下之后,他才问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鼻孔里尽吐着深深的长长的怒气,一边向棉袄袋里一摸,就摸出了一封已经是团得很绉的信来向吴一粟的脸上一掷说:
“你自己去看罢!”
吴一粟弯身向地上拣起了那一封信,手发着抖,摊将开来一看,却是李得中先生寄给郑秀岳的一封很长很长的情书。
二十六
秀岳吾爱:
今天同时收到你的两封信,充满了异样的情绪,我不知将如何来开口吐出我心上欲说的话。这重重伤痕的梦啊,怎么如今又燃烧得这般厉害?直把我套入人生的谜里,我挣扎不出来。尤其是我的心被惊动了,“何来余情,重忆旧时人?这般深。”这变态而矛盾的心理状况,我揭不穿。我全被打入深思中,我用尽了脑力。我有这一点小聪明,我未曾用过一点力量来挽回你的心,可是现在的你,由来信中的证明,你是确实的余烬复燃了,重来温暖旧时的人。可是我依然是那末的一个我,已曾被遗忘过的人,又凭什么资格来引你赎回过去的爱。我虽一直不能忘情,但机警的性格指示我,叫我莫呆。故自十八年的夏季,在去沪车上和你一度把晤后,我清醒了许多,那印象种的深,到今天还留在。你该记得罢?那时我是为了要见你之切,才同你去沪的,那时的你,你倒再去想一下。你给我的机会是什么,你说?我只感得空虚,我没有勇气再在上海住下去,我只好偷偷的走,那淡漠,我永印上了心。好,我唯有收起心肠。这是你造成我这么来做,便此数年隔膜,我完全沉默了。不过那潜藏的暗潮仍然时起汹涌,不让它流露就是了,只是个人知道。不料这作孽的未了缘,于今年六月会相逢于狭路,再搅乱了内部的平静。但那时你啊,你是复原了热情,我虽在存着一个解不透的谜,但我的爱的火焰,禁不住日臻荧荧。而今更来了这意料不到的你的心曲,我迷糊了,我不知怎样处置自己,我只好叫唤苍天!秀岳,我亦还爱你,怎好!
我打算马上到上海来和你重温旧梦。这信夜十时写起,已写到十二点半,总觉得情绪太复杂了,不知如何整理。写写,又需要长时的深思,思而再写,我是太兴奋了,故没心的整整写上二个半钟头。祝你愉快!
李得中 十一月八日十二时半
吴一粟在读信的中间,郑秀岳尽在地上躺着.呜呜咽咽地在哭。读完了这一封长信之后,他的眼睛里也有点热起来了,所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向地上在哭的她和沙发上坐着在吐气的他往复看了几眼,似在发问的样子。
大约是坐在沙发上的那男子,看得他可怜起来了罢,他于鼻孔里吐了一口长气之后,才慢慢地大声对吴一粟说:
“你大约是吴一粟先生罢,我是张康。郑秀岳这娼妇在学生时代,就和我发生过关系的。后来听说嫁了你了,所以一直还没有和她有过往来。但今年的五月以后,她又常常写起很热烈的信来了,我又哪里知道这娼妇同时也在和那老朽来往的呢?就是我这一回的到上海来,也是为了这娼妇的迫切的哀求而来的呀。哪里晓得睡到半夜,那老朽的这一封污浊不通的信,竟被我在她的内衣袋里发见了,你说可气不可气?”说到了这里,他又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回转头去,更狠狠地向她毒视了一眼,他又叫着说:
“郑秀岳,你这娼妇,你真骗得我好!”
说着他又捏紧拳头,站起来想去打她去了,吴一粟只得再嚷着“饶了她,饶了她,她是一个弱女子!”而把他按住坐了下去。
郑秀岳还在地上呜咽着,张康仍在沙发上发气,吴一粟也一句别的话都说不出来。立着,沉默着,对电灯呆视了几分钟后,他举手擦了一擦眼泪,似含羞地吞吞吐吐地对张康说:
“张先生,你也不用生气了,根本总是我不好,我,我,我自失业以来,竟不能够,不能够把她养活。……”
又沉默了几分钟,他掀了一掀鼻涕,就走近了郑秀岳的身边,毫无元气似地轻轻的说:
“秀,你起来罢,把衣服裤子穿一穿好,让我们回去!”
听了他这句话后,她的哭声却放大来了,哭一声,啜一啜气,哭一声,啜一啜气,一边哭着,一边她就断断续续地说:
“今天……今天……我……我是不回去了……我……我情愿被他……被他打杀了……打杀了……在这里……”
张康听了她这一句话,又大声的叫了起来说:
“你这娼妇,总有一天要被人打杀!我今天不解决你,这样下去,总有一个人来解决你的。”
看他的势头,似乎又要站起来打了,吴一粟又只能跑上他身边去赔罪解劝,只好千不是,万不是的说了许多责备自己的话。
他把张康劝平了下去,一面又向郑秀岳解劝了半天,才从地上扶了她起来。拿了一块手巾,把她脸上的血和眼泪揩了一揩,更寻着了挂在镜衣橱里的她那件袍子替她披上,棉裤棉袄替她拿齐之后,她自己就动手穿缚起衬衣衬裤来了。等他默默地扶着了她,走出那间二百三十三号的房间的时候,旅馆壁上挂在那里的一个圆钟,短针却已经绕过了Ⅲ字的记号。
二十七
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九日的侵晨,虹口一带,起了不断的枪声,闸北方面,火光烟焰,遮满了天空。
飞机掷弹的声音,机关枪仆仆仆仆扫射的声音,街巷间悲啼号泣的声音,杂聚在一处,似在奏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前奏序曲。这中间,有一队穿海军绀色的制服的巡逻队,带了几个相貌狰狞的日本浪人,在微明的空气里,竟用枪托斧头,打进了吴一粟和郑秀岳寄寓在那里的那一间屋里。
楼上楼下,翻箱倒箧的搜索了半小时后,郑秀岳就在被里被他们拉了出来,拖下了楼,拉向了那小队驻扎在那里的附近的一间空屋之中。吴一粟叫着喊着,跟他们和被拉着的郑秀岳走了一段,终于被一位水兵旋转身来,用枪托向他的脑门上狠命的猛击了一下。他一边还在喊着“饶了她,饶了她,她是一个弱女子!”但一边却同醉了似的向地上坐了下去,倒了下去。
两天之后,法界的一个战区难民收容所里,墙角边却坐着一位瘦得不堪,额上还有一块干血凝结在那里的中年疯狂难民,白天晚上,尽在对了墙壁上空喊:
“饶了她!饶了她!她是一个弱女子!”
又过了几天,一位清秀瘦弱的女工,同几位很象是她的同志的人,却在离郑秀岳他们那里不远的一间贴近日本海军陆战队曾驻扎过的营房间壁的空屋里找认尸体。在五六个都是一样的赤身露体,血肉淋漓的青年妇女尸体之中,那女工却认出了双目和嘴,都还张着,下体青肿得特别厉害,胸前的一只右奶已被割去了的郑秀岳的尸身。
她于寻出了这因被轮奸而毙命的旧同学之后,就很有经验似地教同志们在那里守着而自己马上便出去弄了一口薄薄的施材来为她收殓。
把她自己身上穿在那里的棉袄棉裤上的青布罩衫裤脱了下来,亲自替那精赤的尸体穿得好好,和几位同志,把尸身抬入了棺中,正要把那薄薄的棺盖钉上去的时候,她却又跑上了那尸体的头边,亲亲热热地叫了几声说:
“郑秀岳!……郑秀岳……你总算也照你的样子,贯彻了你那软弱的一生。”又注目呆看了一忽,她的清秀长方意志坚决的脸上,却也有两滴眼泪流下来了。
冯世芬的收殓被惨杀的遗体,计算起来,五年之中,这却是她的第二次的经验。
后 叙
《她是一个弱女子》的题材,我在一九二七年(见《日记九种》第五十一页一月十日的日记)就想好了,可是以后辗转流离,终于没有功夫把它写出。这一回日本帝国主义的军队来侵,我于逃难之余,倒得了十日的空闲,所以就在这十日内,猫猫虎虎地试写了一个大概。写好之后,过细一看,觉得失败的地方很多,但在这杀人的经济压迫之下,也不能够再来重行改削或另起炉灶了,所以就交给了书铺,教他们去出版。
书中的人物和事实,不消说完全是虚拟的,请读者万不要去空费脑筋,妄思证对。
写到了如今的小说,其间也有十几年的历史了,我觉得比这一次写这篇小说时的心境更恶劣的时候,还不曾有过。因此这一篇小说,大约也将变作我作品之中的最恶劣的一篇。
一九三二年三月达夫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