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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德性与德行 (7)

问者曰:“然则爱他之义,可以吐弃乎?”曰:是不然。利己心与爱他心,一而非二者也。近世哲学家,谓人类皆有两种爱己心:一本来之爱己心,二变相之爱己心。变相之爱己心者,即爱他心是也。凡人不能以一身而独立于世界也,于是乎有群。其处于一群之中而与俦侣共营生存也,势不能独享利益,而不顾俦侣之有害与否,苟或尔尔,则己之利未见而害先睹矣。故善能利己者,必先利其群,而后己之利亦从而进焉。以一家论,则我之家兴,我必蒙其福,我之家替,我必受其祸;以一国论,则国之强也,生长于其国者罔不强,国之亡也,生长于其国者罔不亡。故真能爱己者,不得不推此心以爱家、爱国,不得不推此心以爱家人、爱国人,于是乎爱他之义生焉。凡所以爱他者,亦为我而已。故苟深明二者之异名同源,固不必侈谈“兼爱”以为名高,亦不必讳言“为我”以自欺蔽。但使举利己之实,自然成为爱他之行;充爱他之量,自然能收利己之效。

其五破坏与成立

破坏亦可谓之德乎?破坏犹药也。药所以治病,无病而药,则药之害莫大;有病而药,则药之功莫大。故论药者,不能泛论其性之良否,而必以其病之有无与病、药二者相应与否,提而并论,然后药性可得而言焉。破坏本非德也,而无如往古来今之世界,其蒙垢积污之时常多,非时时摧陷廓清之,则不足以进步,于是而破坏之效力显焉。今日之中国,又积数千年之沈疴,合四百兆之痼疾,盘踞膏肓,命在旦夕者也。非去其病,则一切调摄、滋补、荣卫之术,皆无所用。故破坏之药,遂成为今日第一要件,遂成为今日第一美德。

世有深仁博爱之君子,惧破坏之剧且烈也,于是窃窃然欲补苴而幸免之。吾非不惧破坏。顾吾尤惧夫今日不破坏,而他日之破坏终不可免,且愈剧而愈烈也。故与其听彼自然之破坏终而不可救,无宁加以人为之破坏而尚可有为。自然之破坏者,即以病致死之喻也;人为之破坏者,即以药攻病之喻也。故破坏主义之在今日,实万无可避者也。《书》曰:“若药不瞑眩,厥疾不瘳。”西谚曰:“文明者非徒购之以价值而已,又购之以苦痛。”破坏主义者,实冲破文明进步之阻力,扫荡魑魅罔两之巢穴,而救国救种之下手第一著也。处今日而犹惮言破坏者,是毕竟保守之心盛,欲布新而不欲除旧,未见其能济者也。

破坏之与成立,非不相容乎?曰:是不然。与成立不相容者,自然之破坏也;与成立两相济者,人为之破坏也。吾辈所以汲汲然倡人为之破坏者,惧夫委心任运听其自腐自败,而将终无成立之望也,故不得不用破坏之手段以成立之。凡所以破坏者,为成立也,故持破坏主义者,不可不先认此目的。苟不尔,则满朝奴颜婢膝之官吏,举国醉生梦死之人民,其力自足以任破坏之役而有余,又何用我辈之汲汲为也?故今日而言破坏,当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得已之事。彼法国十八世纪末叶之破坏,所以造十九世纪近年之成立也;彼日本明治七八年以前之破坏,所以造明治二十三年以后之成立也。破坏乎,成立乎,一而二、二而一者也。虽然,天下事成难于登天,而败易于下海。故苟不案定目的,而惟以破坏为快心之具,为出气之端,恐不免为无成立之破坏。譬之药不治病,而徒以速死,将使天下人以药为诟,而此后讳疾忌医之风将益炽。是亦有志之士不可不戒者也!

结论

呜呼,老朽者不足道矣!今日以天下自任而为天下人所属望者,实惟中国之少年。我少年既以其所研究之新理新说公诸天下,将以一洗数千年之旧毒,甘心为四万万人安坐以待亡国者之公敌,则必毋以新毒代旧毒,毋使敌我者得所口实,毋使旁观者转生大惑,毋使后来同志者反因我而生阻力。然则其道何由?亦曰:知有合群之独立,则独立而不轧轹;知有制裁之自由,则自由而不乱暴;知有虚心之自信,则自信而不骄盈;知有爱他之利己,则利己而不偏私;知有成立之破坏,则破坏而不危险。所以治身之道在是,所以救国之道亦在是。天下大矣,前途远矣,行百里者半九十,是在少年!是在吾党!

注释

本文分别发表于1901年6月16日、7月6日,《清议报》第82、84册。

5.人生目的何在

呜呼!可怜!世人尔许忙!忙个甚么?所为何来?

那安分守己的人,从稍有知识之日起,入学校忙,学校毕业忙,求职业忙,结婚忙,生儿女忙,养儿女忙,每日之间,穿衣忙,吃饭忙,睡觉忙,到了结果,老忙,病忙,死忙。忙个甚么?所为何来?

还有那些号称上流社会,号称国民优秀分子的,做官忙,带兵忙,当议员忙,赚钱忙;最高等的,争总理总长忙,争督军省长忙,争总统副总统忙,争某项势力某处地忙;次一等的,争得缺忙,争兼差忙,争公私团体位置忙。由是而运动忙,交涉忙,出风头忙,捣乱忙,奉承人忙,受人奉承忙,攻击人忙,受人攻击忙,倾轧人忙,受人倾轧忙。由是而妄语忙,而欺诈行为忙,而护嫉忙,而恚恨忙,而怨毒忙。由是而决鬬忙,而惨杀忙。由是而卖友忙,而卖国忙,而卖身忙。那一时得志的便宫室之美忙,妻妾之奉忙,所识穷乏者得我忙;每日行事,则请客忙,拜客忙,坐马车汽车忙,麻雀忙,扑克忙,花酒忙,听戏忙,陪姨大大作乐忙,和朋友评长论短忙。不得志的那裹肯干休,还是忙;已得志的那裹便满足,还是忙。就是那外面像极安闲的时候,心裹千般百计转来转去,恐怕比忙时还加倍忙;乃至夜裹睡着,梦想颠倒罣痴恐怖,和日间还是一样的忙。到了结果,依然还他一个老忙,病忙,死忙。忙个甚么?所为何来?

有人答道:我忙的是要想得快乐。人生在世,是否以个人快乐为究竟目的为最高目的,此理甚长,暂不细说。便是将快乐作为人生目的之一,我亦承认;但我却要切切实实间一句话:汝如此忙来忙去,究竟现时是否快乐,从前所得快乐究竟有多少,将来所得快乐究竟在何处。拿过去现在未来的快乐,和过去现在未来的烦恼,相乘相除是否合算。白香山诗云:“妻子欢娱僮仆饱,看来算只为他人。”当知虽有广厦千间,我坐不过要一床,卧不过要一杨。虽有貂狐之裘千袭,难道我能彀无冬无夏,把他全数披在身上。虽有侍妾数百人,我难道能同时一个一个陪奉他受用。若真真从个人自己快乐着想,倒不如万缘俱绝,落得清净。像汝这等忙来忙去,钩心鬬角,时时刻刻,都是现世地狱,未免太不会打算盘了。如此看来,那裹是求快乐,直是讨苦吃。我且问汝:汝到底忙个甚么,所为何来。若说汝目的在要讨苦吃,未免不近人情;如若不然,汝总须寻根究柢,还出一个目的来。

以上所说,是那一种过分的欲求,一面自讨苦吃,一面造成社会上种种罪恶的根原。此等人不惟可怜而且可恨,不必说他了。至于那安分守己的人,成日成年,动苦劳作,间他忙个甚么,所为何来。他便答道:我总要维持我的生命,保育我的儿女。这种答语,原是天公地道,无可批驳;但我还要追问一句:汝到底为甚么要维持汝的生命;汝维持汝的生命,究竟有何用处。若别无用处,那便是为生命而维持生命。难道天地间有衣服怕没人穿,有饭怕没人吃,偏要添汝一个人来帮着消缴不成。则那全世界十余万万人,个个都是为穿衣吃饭两件事来这世间鬼混几十年,则那自古及今无量无数人,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不过专门来帮造化小儿吃饭,则人生岂复更有一毫意味。又既已如此,然则汝用种种方法,保育汝家族,繁殖汝子孙,又所为何来。难道因为天地间缺少衣架缺少饭囊,必须待汝构造?如若不然,则汝一日一月一年一世忙来忙去,到底为的甚么,汝总须寻根究抵,牙清齿白,还出一个目的来。

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且道这几希的分别究在何处。依我说:禽兽为无目的的生活,人类为有目的的生活:这便是此两部分众生不可踰越的大界线。鸡狗彘终日营营,问他忙个甚么,所为何来。虫蝶翩翔,蛇嬗蜿蜒,间他忙个甚么,所为何来。溷厕中无量无数粪蛆,你爬在我背上,我又爬在你背上,间他忙个甚么,所为何来。我能代他答道:我忙个忙,我不为何来。勉强进一步则代答道:我为维持我生命繁殖我子孙而来。试问人类专来替造化小儿穿衣吃饭过一生的,与彼等有何分别。那争权争利争地位忽然趾高气扬忽然垂头丧气的人,和那爬在背上挤在底不的粪蛆有何分别。这便叫做无目的的生活。无目的的生活,只算禽兽不算是人。

我这段说话,并非教人不要忙,更非教人厌世。忙是人生的本分,试观中外古今大人物若大禹若孔子若墨子若释迦若基督,乃至其它圣哲豪杰,那一个肯自己偷闲,那一个不是席不暇暖突不得黔奔走栖皇一生到老。若厌忙求闲,岂不反成了衣架饭囊材料。至于说到厌世,这是没志气人所用的字典方有此二字;古来圣哲,从未说过,千万不要误会了。我所说的是告诉汝终日忙终年忙,总须向着一个目的忙去。汝过去现在到底忙个甚么所为何来,不惟我不知道,恐怕连汝自己也不知道;汝自己不惟不知道,恐怕自有生以来,未曾想过。呜呼!人生无常,人身难得。数十寒暑,一弹指顷,便尔过去;今之少年,曾几何时,忽已颀然而壮,忽复颓然而老,忽遂奄然而死。囫圃馍糊,蒙头盖面,包脓裹血,过此一生,岂不可怜,岂不可惜。何况这种无目的的生活,决定和那种种忧怖烦恼纠缠不解,长夜漫漫,如何过得。我劝汝寻根究柢还出一个目的来,便是叫汝黑暗中觅取光明,敦汝求一个安身立命的所在。汝要求不要求,只得随汝,我又何能勉强。但我有一句话:汝若到底还不出一个目的来,汝的生活,便是无目的,便是和禽兽一样,恐怕便成孟子所说的话,“如此则与禽兽奚择”了。

汝若问我人生目的究竟何在,我且不必说出来,待汝痛痛切切彻底参详透了,方有商量。

(1918年11月3日《国民公报》)

6.最苦与最乐

人生甚么事最苦呢?贫吗?不是。病吗?不是。失意吗?不是。老吗?死吗?都不是。我说人生最苦的事,莫苦抄身上背着一种未来的责任。

人若能知足,虽贫不苦;若能安分(不多作分外希望),虽失意不苦;老,病,死,乃人生难免的事,达观的人看得狠平常,也不算甚么苦。独是凡人生在世间一天,便有一天应该做的事。该做的事没有做完,便像是有几千斤重担子压在肩头,再苦是没有的了。为甚么呢?因为受那良心责备不过,要逃躲也没处逃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