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1922年8月13日在上海美术专门学校的讲演。
7.学与术
吾国向以“学术”二字相连属为一名辞。《礼记·乡饮酒义》云:“古之学术道者。”《庄子·天下》篇云:“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又云:“古之所谓道术者,恶乎在?”凡此所谓术者,即学也。惟《汉书·霍光传赞》称光不学无术,学与术对举始此。近世泰西学问大盛,学者始将学与术之分野,厘然画出,各勤厥职以前民用。试语其概要,则学也者,观察事物而发明其真理者也;术也者,取所发明之真理而致诸用者也。例如以石投水则沉,投以木则浮。观察此事实,以证明水之有浮力,此物理也;应用此真理以驾驶船舶,则航海术也。
研究人体之组织,辨别各器官之机能,此生理学也;应用此真理以疗治疾病,则医术也。学与术之区分及其相关系,凡百皆准此。善夫生计学大家倭儿格之言也,曰:“科学(英Science,德Wissenschaft)也者,以研索事物原因结果之关系为职志者也。事物之是非良否非所问,彼其所务者,则就一结果以探索其所由来,就一原因以推断其所究极而已。术(英Art,德Kunst)则反是。或有所欲焉者而欲致之,或有所恶焉者而欲避之,乃研究致之避之之策以何为适当,而利用科学上所发明之原理原则以施之于实际者也。由此言之,学者术之体,术者学之用,二者如辅车相依而不可离。学而不足以应用于术者,无益之学也;术而不以科学上之真理为基础者,欺世误人之术也。”
倭氏之言如此,读此而中外得失之林可以见矣。我国之敝,其一则学与术相混,其二则学与术相离。学混于术,则往往为一时私见所蔽,不能忠实以考求原理原则;术混于学,则往往因一事偶然之成败,而胶柱以用诸他事。离术言学,故有如考据帖括之学,白首砣砣,而丝毫不能为世用也;离学言术,故有如今之言新政者,徒袭取他人之名称,朝颁一章程,暮设一局所,曾不知其所应用者为何原则,徒治丝而棼之也。知我国之受敝在是,则所以救敝者其必有道矣!
近十余年来,不悦学之风中于全国,并前此所谓无用之学者,今且绝响,吾无取更为纠正矣。而当世名士之好谈时务者,往往轻视学问,见人有援据学理者,动斥为书生之见,此大不可也。夫学者之职,本在发明原理原则以待人用耳,而用之与否;与夫某项原则宜适用于某时某事。此则存乎操术之人,必责治学者以兼之,甚无理也。然而操术者视学为不足轻重?则其不智亦甚矣。今世各科学中,每科莫不各有其至精至确之原则若干条,而此种原则,大率皆经若干人之试验,累若干次之失败,然后有心人乃参伍错综以求其原因结果之关系,苦思力索而乃得之者也。故遵之者则必安荣,犯之者则必凋悴,盖有放诸四海而皆准,俟诸百世而不惑者。试举其一二,例如言货币者,有所谓格里森原则,谓恶货币与良货币并行,则良者必为恶者所驱逐。
此一定之理,凡稍治生计学者皆能知之,而各国之规定币制者,盖莫敢犯之也。而我国当局,徒以乏此学识,乃至滥铸铜元以流毒至今矣!例如银行不能发无准备金之纸币,不能发无存款之空票,放款与人最忌以不动产为抵押,此亦稍习银行学者所能知而莫敢犯也。而我国以上下皆乏此学识,故大清银行及各私立银行纷纷不支矣!例如租税以负担公平为原则,苟税目选择不谨,或税率轻重失宜,则必涸竭全国税源,而国与民交受其敝,此亦凡稍治财政学者所能知而莫敢犯也。而我国当局徒以乏此学识,乃至杂税烦苛,民不聊生,而国库亦终不能得相当之收入矣!凡此不过略举数端,而其他措施,罔不例是。
夫当局苟实心任事,则误之于始者,虽未尝不可以补救之于终,然及其经验失败而始谋补救,则中间之所损失,不已多乎?而况乎其一败涂地末从补救者,又往往而有也;又况乎其补救之策亦未必遂得当,而或且累失败以失败也。实则此种失败之迹,他国前史固已屡见,曾经无量数达人哲士,考求其因果关系,知现在造某因者,将来必产某果,为事万无可逃;见现在有某果,知其必为前此某因所演成,而欲补救之,则亦惟循一定之途轨,丝毫不容假借。凡此者,在前人经几许之岁月,耗几许之精力,供几许之牺牲,乃始发明之以著为实论;后人则以极短之晷刻,读其书,受其说,而按诸本国时势,求用其所宜而避其所忌,则举而措之裕如矣。此以视冥行踯躅、再劳试验、再累挫败然后悟其得失者,岂止事半功倍之比例而已哉!夫空谈学理者,犹饱读兵书而不临阵,死守医书而不临症,其不足恃固也。然坐是而谓兵书、医书之可废得乎?故吾甚望中年以上之士大夫,现正立于社会上而担任各要职者,稍分其繁忙之晷刻,以从事乎与职务有关系之学科。吾岂欲劝人作博士哉?以为非是则体用不备,而“不学无术”之讥,惧终不能免耳。
注释
本文发表于1911年6月26日,《国风报》第2册第15期。
此处引文见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云:“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855页。
倭儿格(1727~1781),今译杜尔阁,一译“杜尔哥”。
8.读书心得
为什么读本国书?读本国书有何用处?这两句话,从前绝对不成问题今日却很成问题了。依我看,有左列三种用处,所以本国书应读。
第一,为帮助身心修养及治事的应用,本国书应读。
身心修养及治事,本来要从实际上磨练出来,并非专靠读书。但书本上所看见的前言往行,最少可以给我们很好的刺激,启发,印证。这种帮助,实属有益而且必要。这种帮助,虽不必限定於本国书,——外国书裹头的资料当然也不少。但本国书最少也和外国书有同等价值。而且本国人和本国先辈到底接近些,他们的嘉言懿行,读起来格外亲切有味,以效率论,有时比读外国书更胜一筹。
第二,为要知道本国社会过去的变迁情状作研究现在各种社会问题之基础,本国书应读。
这种学问,我们名之曰“文献学”。——大部分是历史,但比普通所谓历史的范围更广。我们若相信环境和遗传的势力,那么,这门学问之紧要,不必更加说明了。我们做宇宙间一个人,同时又做国家底不一个国民。做人要有做人的常识,做国民要有做国民的常识。晓得本国文献,便是国民常识的主要部分。我们祖宗曾经做过什么事,所做的事留不好的坏的影响给我们的共有多少,这是和我们现在将来的命运关系最切之问题。我们无论做何种事业,都要看准了这些情形才能应付。像中国这样有几千年历史的国家,这部分学问自然更重要而且有趣味了。我们所提倡的国学,什有九属于这个范围。
第三,为养成对於本国文学之赏监或了解的能力及操练自己之文章技术,本国书应读。
有人说:“白话文学通行了,旧书可以不读。”此话不然。我们不妨专作白话文,但不能专看白话书现在留传不来最有价值的书,百分中之九十九是用文言写的。我们最少要有自由翻读的能力,才配做一国中之智识阶级。即以文学论,文书文自有文书文之美,既属中国人,不容对于几千年的好作品一点不能领略。况且在现在及近的将来,文言文在公私应用上还很占势力,纵使不必人人会做,最少也要人人会看还有一义:将来白话文技术进步以後情形如何,我不敢说。截至今日止,白话文做得好的人,大率都是文言文有相当的根柢。所以为自己文章技术进步起见,古书也不可不读。
我们既为这三项目的读中国旧书,那么,可以把应读的书分出种类;那类书是为第一项应用的,那类书是为第二或第三项应用的,读法自然各各不同。
每项应读的书及其读法,本来该由教育机关摘编成书,分配于高等小学及中学之七八年间,可以替青年省多少精力而人人得有国学基本知识。今既未能,则青年对於国学,不是完全抛弃,便要走无数冤枉路,二者必居一于是。我这篇极简单的讲义,不敢望把这两种毛病救济,只求能减轻一点,便算意外荣幸了。
讲身心修养及治事接物之方法的书籍,全世界各国怕没有比中国更多的了。就中国所有书籍论,也是这类书最多;内中宋、元、明理学家的著述几乎全部都属这类。老实说:许多陈陈相因的话,连我读去也觉讨厌,何况青年?然而这部分学问始终是必要而且有益的,既如前述;所以我们总要想方法吸收他的精华资助我的养料。依我看:先把两套话撇开,剩不的便是我们切实受用所在了。
第一,撇开虚玄的哲理谈。性命理气一派的“形而上”话头,在哲学上价值如何,暂且不论。但宋以来学者指为修养关键所在,我们敢说是错了。这种修养,彻头彻尾要用静坐体悟工夫——全部袭用佛家方法,内中少数特别天才的人,或者从这裹头得着高尚的理想,把他们的人格扩大,我们也是承认的。但这种方法,无论如何,断不能适用於一般人,而且在现代尤多窒碍,所以这类话头,只好让专门研究中国哲学史的人去审查他的内容和价值。我们为实际上修养应用起见,竟把他“束之高阁”也罢了。
第二,撇开形式的践履谈。践履工夫,自然是修养所最必要,但专从形式上检点,也是不适用。形式有两种:一,礼教上虚文。例如家庭及社会交际上种种仪节,沿习既久,含有宗教性,违反了便认为不道德:其实这些事都与大体无关,而且许多为今日所不可行。古书中断断於此类者很多,大半可认为废话。一,外部行为之严谨的检束。例如古人所最乐道的“动必以礼”——什么“手容恭足容重”一类话,专教人效凿四方眼的枯窘生活,无论效不到,仿到也是无益。这两种形式的践履谈,从正面看,已经看不出什么好处;从反面看,还有个奖励虚伪的绝大毛病所以我们要根本反对他。
把这两部分撇开,那么,古书中所剩不的修养谈,也就不很繁重了。从这裹头找些话自己切实受用,则视乎各人的素性和环境,各有会心,很难说鄂一类话最要,那一类话姑舍。但据我个人的实感,则现代一般青年所应该特别注意者如不:
一、我们生在这种混浊社会中,外界的诱惑和压迫如此其厉害,怎么样才能保持我的人格,不与流俗同化?
二、人生总不免有忧患痛苦的时候,这种境遇轮到头上,怎么样才能得精神上的安慰,不致颓丧?
三、我们要做成一种事业或学问,中间一定经过许多曲折困难,怎么样才能令神志清明精力继续?
这三项我认为修养最要关头,必须通过,做个人才竖得起。这种修养,要靠实际上遇事磨练,自无待言。但平日没有一点豫备工夫,事到临头,又从那里应用起?平日工夫不外两种:一是良师益友的提撕督卖;二是前言往行的鞭辟浸淫。良师益友,可遇而不可求;前言往行,存在书册上,俯拾即是。读书之对於修养上最大功用最大利便就在此。
这类书全在各人特别领会,有时极平常的人说一句极平常的话,拿起来可以终身受用不尽;所以很难说那几部书那几段话最好,若勉强要我说,我请把我自己生平最爱读的几部书说来:
《孟子》
《宋元学案》内的《象山学案》
《明儒学案》内的《姚江学案》《泰州学案》(《泰州》专读心斋、东崖)
王阳明的《传习录》(内中言性理的一部分可不读)
顾亭林的《日知录》(内提倡气节各条)
王船山的《俟解》
戴子高编的《颜氏学记》(记颜习斋、李刚主一派学说)
以上所举,不过我一个人私好,自然不免偏颇或窒漏。但《红楼梦》裹头贾宝玉说得好:“任凭弱水三干,我只取一瓢饮。”何必贪多,一两句格言,便彀终身。
受用至於我喜欢饮这一瓢,你喜欢饮那一瓢,这是各人胃口不同,只要解得渴,那价值并无差别。
这一瓢,那一瓢,无所不可,只要饮得透。如何才算饮得透?看见一段话,觉得“犂然有当于吾心”,或切中自己的毛病,便把那段话在心中口中念到极热,体验到极真切,务使他在我的“不意识”裹头浓熏深印,那么,临起事来,不假勉强,自然会应用。应用过几回,所印所熏,越加浓深牢固,便成了一种“人格力”。而不然者,什么好话,只当作口头禅,在“口耳四寸之间”溜过,临到实际,依然一毫得不着用处。孟子说:“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又说:“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修养无他谬巧,只争熟不熟。热便“得”,得便“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