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言皆极简单,不过姑沿俗说而已。又次,则《四十二章经序》(注释:原误作“四十二章经记”,今改正。)记此事渐铺张扩大矣。此序(注释:原误作“记”,今改正。后文凡“记”字指此“序”者,皆改为“序”,不复注。)见梁僧佑《出三藏记》卷六(注释:原误作“卷七”,今改正。),注云“未详作者”。然《四十二章经》,实吴晋人伪作(详下)。其序又当在经后,殆出东晋无疑。序云:
“昔汉孝(注释:原脱一“孝”字,今补。)明皇帝夜梦见神人……明日问群臣:此为何神也?(注释:原脱“此为何神也”一句,今补。)有通人傅毅(注释:毅下原衍一“对”,删之。)曰:臣闻天竺有得道者,号曰佛……殆将其神也。于是上悟,即遣使者张骞、羽林中(注释:此处原脱一“中”字,今补。)郎将秦景、博士弟子王遵等十二人,至大月氏国写取佛经《四十二章》,在十四石函中。”
此序当注意者,则于“使者张骞”外,添出秦景、王遵等十二人,又所写经有《四十二章》之目。奉使之地,乃易印度为月氏,殆作此序者较博雅,知张骞仅曾到月氏,未到印度,故毅然矫正前失耶。秦景之名,盖影射受经伊存之博士弟子秦景宪而漏却一字。又误记其官,而别造一博士弟子名王遵者,实则羽林中(注释:此处原脱一“中”字,今补。)朗将,汉家并无此官名也。
复次,踵此序而增饰之者,则《牟子理惑论》也。此论见《弘明集》卷一,旧题汉牟融撰,实则东晋刘宋间人伪作。(详下)其叙此事,前半全同《四十二章经序》,惟改秦景官名羽林郎中耳。然此官亦非汉所有也。下半则内容更加扩大。其文云:
“……于大月氏支写佛经四十二章,藏在兰台石室第十四间。时于洛阳城西雍门外,起立佛寺,于其壁画千乘万骑,绕塔三匝……”
前序称“写取经在十四石函中”似是指经在彼土藏以石函,至是则忽变为兰台石室第十四间矣。前诸书只言迎取经像,至是则言立寺洛阳,且指其地点矣。复次则梁僧佑《出三藏记集》(卷二。原误作“卷一”,今改正。)《四十二章经》条下云:
“……使者张骞、羽林郎中将秦景……于月低国遇沙门门竺摩腾,译写此经,还洛阳,藏在兰台石室第十四间中(注释:原脱“第十四间中”,今补。)。”
此文与前异者,前书只言“写取佛经”,至是则写本亦为译本。又于使节之外,忽添出一同来之竺摩腾,求法之成绩,益增上矣。及梁慧皎作《高僧传》时,“汉明求法”之传说,又生变化,其《摄摩腾传》云:
“汉永平中……(注释:引文原略,今加删节号标记之。)遣郎中蔡愔、博士弟子奏景等,使往天竺,寻彷佛法。愔等于彼遇见摩腾,乃(注释:原脱一“乃”字,今补。)要还汉地。”
窃思彼时佛徒历史之学乃骤进,居然知张骞与明帝并不同地,急急抽换,乃杜撰出蔡愔其人者以为代。愔为大使,不可无官也,即以副使之官官之;又觉羽林中郎将为武职,非求法使臣所宜也,则删削颠之为“郎中”;其尤淹博可佩者,居然更知历年派充副使之秦景,其职业实为博士弟子,亟为之正名定分,而将随员中冒充博士弟子之王遵革去。所惜者,秦博士向伊存受经时,上距永平已七十余地岁,垂老而元行役,未免不情耳。然以较旧说,则已周密数倍,后此《魏书·释老志》、《历代三宝记》等,皆祖述之。遂成为佛门铁公案矣。《高僧传》又云:
“腾所住(注释:原误作“在”,今改正。)外,今洛阳城西雍门外白马寺是也。”(《摄摩腾传》)
“蔡愔至中天竺,时竺法兰与摩腾共契游化,遂相随而来,会彼学徒留碍,兰乃间行……达洛阳,与腾同止……善汉言,译《十地断结》、……《四十二章》等经五部。”(《竺法兰传》注释:此段文字为节引。)
使臣归国之结果,初但言赍还经像耳。第二步变为立寺,第三步则寺有所在地点,第四步则并寺名而有之矣。初则言使臣独归,第二步添出一译经之摩腾,第三步又添出一法兰,第四步则法兰译经且多种矣。凡此皆作伪进化之迹,历历可寻者也。
《汉法本内传》者,见唐道宣所撰《广弘明集》卷一,注云:“未详作者”,勘其事状及文体,盖出于元魏高齐释道交哄最烈时,其述此事,益极荒诞,略言:
“蔡愔偕摩腾、法兰归,道家积不能平,道士褚善信等六百九十人,以永平十四年正月一日,抗表请比对,其月十五日,明帝集诸道士于白马寺,使与腾、兰二人赛法。道经皆焚烬,腾等现各种神通。道士费叔才惭死,吕惠通等六百余人出家,宫嫔等二百三十人、士庶千余人出家。”(注释:此段文字节引。)
呜呼!作此伪至此,叹观止矣。信如《法本内传》所说,同当时出家者已盈千累万,而三百年后王度奏事,乃谓汉魏之制,除西域人外不许出家,此等语安能形诸奏牍?信如《高僧传》所说,则摩腾、法兰已大兴译事,而下距安世高之来,垂百年间,无一新译,佛徒之辱其宗,不亦甚耶!
综以上所考证,吾敢(注释:原误作“散”,今改正。)断言曰:汉明求法,乃一羌无故实之谈,其始起于妖道之架诬,其后成于愚秃之附会,而习非成是,二千年竟未有人敢致疑焉。吾所以不能已于辩者,以非将此迷雾廓清,则佛教发展之阶段,无由说明,而思想进化之公例破矣。其有舛失,愿来哲匡之。
5.中国文化与印度文化
为欢迎泰谷尔在师范大学讲演
诸君,印度诗哲泰谷尔先生来了。不久便要和我们学界几万青年相见,我今天和明天两次公开讲演,要把我们欢迎他的意思先说说。
讲演之前,要先声明几句话,凡伟大人物,方面总是很多的,所谓“七色摩尼,各人有各人看法”。诸君总知道,我是好历史的人,我是对于佛教有信仰的人。俗语说的好:“三句离不了本行。”我今天所说,只是历史家或佛学家的个人感想,原不能算是忠实介绍泰谷尔,尤不能代表全国各部分人的欢迎心理,但我想一定有很多人和我同感的。
泰谷尔也曾几次到过欧洲、美国、日本,到处受很盛大的欢迎。这回到中国,恐怕是他全生涯中游历外国的最末一次了。看前天在前门车站下车时景况,我敢说,我们欢迎外宾,从来没有过这样子热烈而诚恳的。我要问问,我们是把他当一位偶像来崇拜他不是?不,不!无意识的崇拜偶像,是欧美社会最普通现象,我们却还没有这种时髦的习惯。我想,欢迎他的人,一定各有各的意义。各种意义中,也许有一部分和欧美人相同,内中却有一个特殊的意义,是因为他从我们最亲爱的兄弟之邦——印度来。
“兄弟之邦”这句话,并不是我对于来宾敷衍门面,这是历史告诉我们的。我们中国在几千年前,不能够像地中海周围各民族享有交通的天惠,我们躲在东亚一隅,和世界各文化民族不相闻问。东南大海,海岛上都是狉狉獉獉的人,——对岸的美洲,五百年前也是如此。西北是一帮一帮的犷悍蛮族,只会威吓我们,蹂躏我们,却不能帮助一点。可怜我们这点小小文化,都是我祖宗在重门深闭中铢积寸累的创造出来,所以我们文化的本质,非常之单调的,非常之保守的,也是吃了这种环境的大亏。
我们西南方却有一个极伟大的文化民族,是印度。他和我从地位上看,从性格上看,正是孪生的弟兄两个。咱们哥儿俩,在现在许多文化民族没有开始活动以前,已经对于全人类应解决的问题著实研究,已经替全人类做了许多应做的事业。印度尤其走在我们前头,他的确是我们的老哥哥,我们是他的小弟弟。最可恨上帝不做美,把一片无情的大沙漠和两重冷酷的雪山隔断我们往来,令我们几千年不得见面,一直到距今二千年前光景,我们才渐渐的知道有恁么一位好哥哥在世界上头。
印度和中国什么时候开始交通呢?据他们的历史,阿育王曾派许多人到东方传佛教,也许其中有一队曾到过中国。我们的传说,秦始皇时已经有十几位印度人到过长安,被秦始皇下狱处死了。(王子年《拾遗记》说的。)始皇和阿育同时,这事也许是真,但这种半神话的故事,我们且搁在一边。我们历史家敢保证的是,基督教纪元第一个世纪,咱们哥儿俩确已开始往来。自从汉永平十年至唐贞元五年,——西纪六七至七八九,——约七百年间,印度大学者到中国的共二十四人,加上罽宾(即北印度之Kashmir,今译克什米尔,唐译迦湿弥罗,从前不认为印度之一部分)来的十三人,合共三十七人。此外,从葱岭东西的西域各国来者还不计。我们的先辈到印度留学者,从西晋到唐——二六五至七九○——共一百八十七人,有姓名可考的一百○五人。双方往来人物中最著名者,他们来的有鸠摩罗什,有佛陀跋陀罗,即觉贤,有拘那陀罗,即真谛。我们去的有法显,有玄奘,有义净。在那七八百年中间,咱们哥儿俩事实上真成一家人,保持我们极甜蜜的爱情。
诸君呵,我们近年来不是又和许多“所谓文化民族”往来吗?他们为什么来?他们为看上了我们的土地来,他们为看上了我们的钱来!他们拿染著鲜血的炮弹来做见面礼,他们拿机器——夺了他们良民职业的机器——工厂所出的货物来吸我们膏血!我们哥儿俩从前的往来却不是如此,我们为的是宇宙真理,我们为的是人类应做的事业,我们感觉着有合作的必要,我们中国人尤其感觉有受老哥哥印度人指导的必要,我们彼此都没有一毫自私自利的动机。
当我们往来最亲密的时候,可惜小兄弟年纪幼稚,不曾有多少礼物孝敬哥哥,却是老哥哥给我们那份贵重礼物,真叫我们永世不能忘记。他给我们什么呢?
一、教给我们知道有绝对的自由——脱离一切遗传习惯及时代思潮所束缚的根本心灵自由,不为物质生活奴隶的精神自由,总括一句,不是对他人的压制束缚而得解放的自由,乃是自己解放自己“得大解脱”、“得大自在”、“得大无畏”的绝对自由。
二、教给我们知道有绝对的爱——对于一切众生不妒、不恚、不厌、不憎、不诤的纯爱,对于愚人或恶人悲悯同情的挚爱,体认出众生和我不可分离、“冤亲平等”、“物我一如”的绝对爱。
这份大礼的结晶体,就是一部《大藏经》。《大藏经》七千卷,一言以蔽之曰:“悲智双修”。教我们从智慧上求得绝对的自由,教我们从悲悯上求得绝对的爱。
这份大礼物已经够我们享用了,我们慈爱的老哥哥犹以为未足,还把许多副礼物文学、美术……等等送给我们。
我们得着这些副礼物的方法,约有以下几个来源:
一、从西域——即葱岭内外各国间接传来。
二、印度人来中国的随带着来,如各梵僧大率都带有雕刻、绘画等物作为贡品。
三、中国人游历印度的归赆,例如《玄奘传》详记他带回来的东西,除梵夹经卷外,各种美术品都有。
四、从翻译经典上附带得来的智识和技术。
这些副礼物,屈指数来,最重要者有十二件。
一、音乐音乐大抵从西域间接传来的居多。中国古乐,我们想来是很好的,但南北朝以后,逐渐散失,在江南或者还存一部分,中原地方,却全受西方传来的新音乐影响。隋唐承北朝之统,混一区宇,故此后音乐全衍北方系统。最盛行的音乐是“甘州”、“伊州”、“凉州”、“梁州”诸调,这些调都是从现在甘肃、新疆等地方输进来,而那时候这些地方的文化全属印度系,后来又有所谓龟兹部乐、天竺部乐等,都是一条线上衍出来。这些音乐,现在除了日本皇室或者留得一部分外,可惜都声沉响绝了。但我们据《唐书乐志》及唐人诗文集、笔记里头所描写记载,知道那时的音乐确是美妙无伦。所以美妙之故,大约由中国系音乐和印度系音乐结婚产出来。
二、建筑中国建筑受印度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事。《洛阳伽蓝记》里头的遗迹我们虽不得见,永平寺、同泰寺、慈恩寺……诸名区的庄严美丽,我们虽仅能在前人诗歌上或记录上欷献凭吊,但其他胜迹留传至今的还不少。就中窣堵坡(塔)一项,尤为我们从前所无。自从这项建筑输入之后,增饰我们风景的美观真不少。你看西湖上得“雷峰”、“宝俶”两塔,增他多少妩媚。汴梁城上若没有“铁塔”和“繁台”,还有什么意趣?北京城最古的建筑物,不是彰仪门外隋开皇间一一六世纪末的“天宁寺塔”吗?北海的琼华岛,岛上“白塔”和岛下长廊相映,正表示中印两系建筑调和之美。我想这些地方,随处可以窥见中印文化联锁的秘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