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曲的出现——散曲的来源——南曲与北曲——小令与套数——元代散曲的前后二期——前期的作家们——大诗人关汉卿——王和卿与王实甫——杨果、商挺等——冯子振、卢挚、贯云石——白朴——马致远——马九皋、张养浩等——刘时中、王伯成等——后期的作家们——张可久与乔吉甫、徐再思、曾瑞等——钟嗣成——杨朝英与周德清——吴西逸、吕止庵等——女作家王氏
当金、元的时候,我们的诗坛,忽然现出一株奇葩来,把恹恹无生气的“诗”坛的活动,重新注入新的活力,使之照射出万丈的光芒,有若长久的阴霾之后,云端忽射下几缕黄金色的太阳光;有若经过了严冬之后,第一阵的东风,吹拂得青草微绿,柳眼将开。其清新愉快的风度,是读者之立刻便会感到的。这株奇葩,便是所谓“散曲”。但这里所谓“忽然现出”,并不是说,散曲乃像摩西《十戒》石碑似的,是从天下掉下来的。她的生命,在暗地里已是滋生得很久了。她便是蔓生于“词”的领域之中的;她便是偷偷地在宋、金的大曲、赚词里伸出头角来的。
她的产生的时代,已是很久了。但成为主要的“诗”体的一种的时代,则约在金、元之间。金、元的杂剧是使用着这种名为“曲”的诗体,成为她的可唱的一部分的。在更早的时候,“诸宫调”也已用到她成为其中“弹唱”的成分。宋人的唱赚,也是使用着“曲”的。所以“散曲”的实际上的出现,实较“剧曲”为更早。唯其成为重要的诗人们的“诗体”,则恰好是和“剧曲”同时。创作“杂剧”的大诗人关汉卿也便是今所知的第一位伟大的散曲作家。
散曲可以说是承继于“词”之后的“可唱”的诗体的总称,正如“词”之为继于“乐府辞”之后的“可唱”的诗体的总称一样。其曲调的来源,方面极广,包罗极多的不同的可唱的调子,不论是旧有的或是新创的,本土的或是外来的,宫庭的或是民间的。但在其间,旧有的曲调,所占的成分并不很多,大部分是新闯入的东西。在那些新闯入的分子们里,最主要的是“里巷之曲”与“胡夷之曲”,正如“词”的产生时代的情形一样。
散曲通常分为“南”、“北”两类。北曲为流行于金、元及明初的东西。南曲则其起源似较北曲为更早,但其流行则较晚。差不多要在元末明初的时候,我们才见到正则的南曲作家的出现。当北曲成为金、元诗人们的主要诗体之时,南曲似还不曾攀登得上文坛的一角。所以北散曲似是出现于杂剧之先,而南散曲的出现则要在戏文的产生之后,也许那时候已经流行于民间了。但今日却没有她存在的征象可见。所以这里所讲的第一期的散曲的发展,只讲的是北散曲。
南曲和北曲,其最初的萌芽是同一的,即都是从“词”里蜕化出来。金人南侵,占领了中国的中原和北部,于是中原的可唱的词,流落于北方而和“胡夷之曲”及北方的民歌结合者,便成为北曲,而其随了南渡的文人、艺人而流传于南方,和南方的“里巷之曲”相结合者便成为南曲。
无论南曲或北曲,在其本身的结构上,皆可分为两种不同的定式,一是小令,二是套数。小令起源于词的“小令”,是单一的简短的抒情歌曲,常和五七言绝句,及词中的小令,成为中国的最好的抒情诗的一大部分。小令的曲牌,常是一个。但也有例外者,像(一)带过曲(此仅北曲中有之),例若“沽美酒带过太平令”、“雁儿落带过得胜令”等。(二)集曲(流行于南曲里),系取各曲中零句合而成为一个新调,例若“罗江怨”,便是摘合了《香罗带》、《皂罗袍》、《一江风》的三调中的好句而成的。最多者若“三十腔”,竟以三十个不同调的摘句,合而成为一新调。(三)重头,即以若干首的小令咏歌一件连续的或同类的景色或故事。例若元人常以八首小令咏“潇湘八景”,四首小令咏春、夏、秋、冬四景,或竟一百首小令咏唱《西厢》故事等。唯每首韵各不同。
“套数”起源于宋大曲及唱赚。至诸宫调而“套数”之法大备。套数是使用两个以上之曲牌而成为一个“歌曲”的。在南曲至少必须有引子、过曲及尾声的三个不同之曲牌,始成为一套。在北曲则至少须有一正曲及一尾声(套数间亦有无尾声者,那是例外),无论套数使用若干首的曲牌,从首到尾,必须一韵到底。
在元末的时候,有沈和甫的,曾创作了南北合套的新调。这南北合套的出现,反在今知的纯粹的南曲散套的出现以前。我们由此可知,南曲的存在,是较今所知的时候为久远的。
初期的散曲作家们,几全以北曲为其活动的工具。从金末到元末,便是他们的活动的时代。这个初期的散曲时代,可分为两类不同的作家群,或两个不同的时期。前期是从金末(约1234年)到元大德间(约1300年),相当于钟嗣成《录鬼簿》上所说的“前辈名公”的时代。后期便是由大德间到元末(1367年),相当于钟嗣成的时代。这两个时代的作风是不大相同的。前期还不脱草创时代的特色,散曲的写作,只是戏曲作家们的副业,或大人先生们的遣兴抒怀之作,或供给妓院里实际上的歌唱的需要。但后期便不同了。散曲的使用是无往而不宜。专业的散曲作家们也便陆续地出现了。他们以歌曲为第二生命,他们的一切活动,几都集中于散曲。他们是诗中的李、杜,是词中的温、李(后主)、辛、姜。这一时期,可以说是散曲的黄金时代。
前期的作家们,据《录鬼簿》的记载,所谓“前辈已死名公有乐府行于世者”,有董解元、刘秉忠、商政叔、杜善夫、阎仲章、张子益、王和卿、盍志学、杨西庵、胡紫山、卢疏斋、姚牧庵、徐子芳、史天泽、张弘范、荆干臣、陈草庵、张梦符、陈国宾、刘中庵、马彦良、赵子昂、阎彦举、白无咎、滕玉霄、邓玉宾、冯海粟、贯酸斋、曹光辅、张洪范、郝新庵左丞、曹以斋尚书、刘时中待制、萨天锡照磨、李溉之学士、曹子贞学士、马昂夫总管、班恕斋知州、冯雪芳府判、王继学中丞(自郝新庵以下十人,《楝亭丛书》本及他本《录鬼簿》皆别列于“方今名公”之下,但天一阁抄本则直接于前。似当从天一阁本)等四十一人。而天一阁旧藏抄本《录鬼簿》则更有张云庄、奥殷周、赵伯宁、王元鼎、刘士常、虞伯生、元遗山等七人。这些人大都是“公卿大夫居要路者”。他们大都是以其余暇来作散曲的。他们的作风,离不开宴会、妓乐、山水的歌颂,乃至浅薄的厌世和恬退的思想。只有杜善夫、王和卿等数人的作风略有不同。当时伟大的戏曲家关汉卿、白仁甫和马致远,即在散曲坛上也成了鸡群里的白鹤,驰骋于散曲的平原之中,无可与争锋者。王实甫的散曲也有数阕传于今。现在略述这时期的比较重要的若干作家。
董解元的首列,只是“以其创始”(钟嗣成语)之故。他并没有散曲流传下来。散曲的历史的开场,仍当以大诗人关汉卿为第一人。汉卿的散曲大抵散在杨朝英的《阳春白雪》和《太平乐府》里(在任中敏编的《元人散曲三种》(上海中华书局)里有关汉卿散曲的辑本)。他的作风,无论在小令或套数里,所表现的都是深刻细腻,浅而不俗,深而不晦的;正是雅俗所共赏的最好的作品。像《一半儿》四首的《题情》,几乎没有一首不好的,足当《子夜》、《读曲》里的最隽美的珠玉。姑举其一:
碧纱窗外静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骂了个负心,回转身。
虽是我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
又像他的《沉醉东风》的一首:
咫尺的天南地北,霎时间月缺花飞,
手执著饯行杯,眼阁著别离泪,
刚道得声:保重将息,痛煞煞教人舍不得。
好去者!望前程万里。
直是最天真最自然的情歌。又像《仙吕翠裙腰》一套《闺怨》,全篇也都极为自然可爱:[上京马]“他何处?共谁人携手?小阁银瓶歌酒。况忘了咒,不记得低低耨。”仅这一小段已是很凄婉尽情的了。他的写景曲,像《大德歌》和《白鹤子》也是最短悍的抒情歌曲:
雪粉华,舞梨花,再不见烟村四五家,密洒堪图画。
看疏林噪晚鸦,黄芦掩映清江下,斜揽著钓鱼搓。
——《大德歌》
四时春富贵,万物酒风流,澄澄水如蓝,灼灼花如绣。
——《白鹤子》
他有一套《南吕一枝花》,题作《杭州景》的,系作于元灭南宋(1276年)不久之时的,故有“大元朝新附国,亡宋家旧华夷”之语。明人选本,曾把“大元朝”改“大明朝”,于是汉卿的著作权便也为明代的无名氏所夺去了。在许多杂剧里,我们看不出汉卿的思想和生平来。但在散曲里,我们却知道他是马致远的同道,也是高唱着厌世的直截的享乐的调子的。像“官品极,到底成何济?归学取他渊明醉”(《碧玉箫》);像“南亩耕,东山卧,世态人情经历多。闲将往事思量过: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甚么!”(《四块玉》)这种态度和情绪,影响于后来的散曲的作家们是极大的。
关汉卿的朋友王和卿(名鼎,大名人,学士),是一位惯爱开玩笑的讽刺的作家。他的散曲,放在当代诸作家的作品里是尖锐的表现出其不同色彩来的。《尧山堂外纪》(卷六十八)曾记载着关氏和他开玩笑的故事。他的散曲的题目都是些“大鱼”、“绿毛龟”、“长毛小狗”、“王大姐浴房内吃打”、“胖妻夫”(皆(《拨不断》)、“咏”(《天净沙》)之类。但可惜他的滑稽和所讽刺的对象都落在可怜的被压迫的阶级以及不全不具的人体之上,并没对统治阶级有过什么攻击。所以他的成就并不高。他有《题情一半儿》:“泪点儿只除衫袖知,盼佳期,一半儿才干,一半儿湿。”也是以嬉笑的态度出之的。
但像“情粘骨髓难揩洗,病在膏盲怎疗治?”(《阳春曲·题情》)却是比较正经的。明胡元瑞《笔丛》疑和卿即王实甫。其实他们不会是一个人的。他们的作风是那样的不同。以写“咏秃”、“胖妻夫”一类题目的人,决不会动手是写那么隽雅的《西厢记杂剧》的。在散曲方面,实甫自有其最圆莹的珠玉在。像实甫的《春睡》:“云松螺髻,香温鸳被,掩春闺一觉伤春睡。柳花飞,小琼姬,一片声雪下呈祥瑞,把团圆梦儿生唤起。谁不做美?呸,却是你!”(《山坡羊》)(据《尧山堂外纪》。但此曲亦见张小山《北曲联乐府》中。恐《外纪》误。)《别情》:“怕,黄昏不觉又黄昏,不销魂怎地不销魂。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今春香肌瘦几分?搂带宽三寸。”(《尧民歌》)都是异常的绮腻,异常的清丽,确是《西厢》的同调。
商政叔名道,元好问称其“滑稽豪侠,有古人风。”(见《遗山集》三十九卷《曹南商氏千秋录》)官学士。他有《问花》的《月照庭》一套,并不甚好。《天净沙》四首,咏梅的,也没有新意新语。同时,杜善夫,名仁杰,又字仲梁,济南长清人。官散人。元好问的《癸巳岁寄中书耶律公书》曾举荐他和王贲、商挺、杨果、麻革等数十人,都是“南中大夫士归河朔者”。他的散曲有《庄家不识拘阑》一套(《耍孩儿》),写庄家第一次看戏的情形,极为有趣,乃是描写元代剧场的最重要的一个资料。
杨果(杨果见《元史》卷一百六十四)字正卿,号西庵,蒲阴人。宋亡时,流寓于河朔。元好问举荐之。后官参政。西庵所作,以小令为多。他的《小桃红》:
采莲人和采莲歌,柳外兰舟过。不管鸳鸯梦惊破。
夜如何?有人独上江楼卧。伤心莫唱南朝旧曲,司马泪痕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