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汤、沈同时的戏曲作家们,几有一时屈指不尽的盛况。在万历的时代,剧场上的新曲如雨后春笋、夏夜繁星似的那么层出不穷。吕天成序《曲品》道:“予舞象时即嗜曲,弱冠好填词。每入市见传奇,必挟之归,笥渐满。初欲建一曲藏,上自前辈才人之结撰,下自腐儒教习之攒簇,悉搜共贮,作江海大观。既而谓多不胜收。彼攒簇者收之污吾箧,稍稍散失矣。”又道:“传奇侈盛,作者争衡,从无操柄而进退之者。矧今词学大明,妍媸毕照,黄钟瓦缶,不容并陈,白雪巴人,奈何混进。”在他的《曲品》中,于“不入格者摈不录”之外,传奇之数,“亦已富矣”。可见当时的盛况为如何。下文仅举比较重要的若干作家,略讲一下。其他作品不传及不甚重要者皆未之及。
陈与郊字广野,号玉阳仙史,海宁人。官太常寺少卿。著《隅园》、《川》、《黄门》诸集。他自以为搢绅大夫,不屑以词曲鸣于时,乃托名高漫卿,著《痴符》四种。或称之为任诞轩,盖误以其轩名为著者之名。那总名为《痴符》(《痴符》有任诞轩原刻本,四种曲全者未见,但见《灵宝刀》、《樱桃梦》、《鹦鹉洲》三种。《灵宝刀》并有文林阁刻本;《鹦鹉洲》并有陈眉公《评》本)的四部曲,有改他人之作者,亦有为自己创作者。一为《灵宝刀》,写林冲的始末,盖本于李开先的《宝剑记》。他自己题记于剧末道:“山东李伯华先生旧稿,重加删润,凡过曲引尾二百四支,内修者七十四支,撰者一百三十支。”实等于重作。唯情节则无变动。二为《麒麟罽》,写韩世忠、梁夫人的始末。他自己说道:“韩王小传本奇妙,奈谱曲梨园草草,因此上任诞轩中信口嘲。”则似因不满意于张四维的《双烈记》而改作者。三为《鹦鹉洲》,写韦皋、玉箫女的始末,盖亦本于无名氏的《韦皋玉环记》。四为《樱桃梦》,则系他的创作。事本《太平广记》所载《樱桃青衣》,盖为《南柯》、《邯郸》的另一转变,唯情节似更婉曲而富于诗意。这四剧写得都很有风趣,尽有很秀美的曲文,惜见之者绝少。
张四维所作,今存《双烈记》(《双烈记》有《六十种曲》本)一种,尚有《章台柳》及《溪上闲情》(此种似为散曲集)则未见。四维字治卿,号五山秀才(《曲录》及《曲品》均作午山),元城人。尝和陈所闻以曲相赠答。(见《南宫词纪》)《双烈记》叙韩世忠和梁红玉事。虽为陈与郊所不满,然今见之剧场上者,却仍为四维之作,而非与郊的改本。其实《双烈》也殊明白晓畅,甚能动人。
许自昌字玄祐,吴县人。有《樗斋漫录》十二卷,《诗抄》十二卷,《捧腹谈》十卷。他和陈眉公诸人交往,构梅花墅,聚书连屋。又好刻书,所刻有韩、柳文集及《太平广记》等。所作传奇有《水浒记》、《橘浦记》、《灵犀佩》、《弄珠楼》及《报主记》等,唯《水浒记》流传最广。《水浒记》(《水浒记》有梅花墅原刻本,《六十种曲》本)叙宋江事,皆本《水浒》,唯《惜茶》、《活捉》为添出者。只写到江州劫法场,小聚会为止,没有一般“《水浒》剧”之非写到招安不可。词曲甚婉丽,结构极完密。像《刘唐醉酒》等幕,尤精悍有生气。《橘浦记》(《橘浦记》有明刻本,日本影印本)写柳毅传书事,而添出不少的枝节。本于“众生易度人难度”的前提,而极意地抒写“负德的小人丘伯义,衔恩的几个众生”的几段情节,或作者有所感而发欤?《灵犀佩》诸作,今俱未见。郃阳人王异(字无功)也作《弄珠楼》、《灵犀佩》(尚有《百花亭》一种)二剧,不知是否改自昌之作?也许自昌此二剧是改王异的也说不定。
汤显祖的友人郑之文(郑之文见《列朝诗集》丁集卷七,《明诗综》卷六十),也写作了《白练裙》、《旗亭记》、《芍药记》三本,今唯《旗亭记》(《旗亭记》有万历癸卯继志斋刊本)存。之文字应民,一字豹先,南城人。官南部郎,后出为知府。他少年时,很刻薄,尝作《白练裙》以讥马湘兰,颇为时人所不满。汤显祖尝为序其《旗亭记》,实亦不甚好。
徐复祚字阳初,号暮竹,又号三家村老,常熟人,有《三家村老委谈》及《红梨记》、《宵光剑》(《红梨记》有洛浦生原刻本,万历间刊本,闵刻朱墨本,陶氏影印本,巾箱本。《宵光剑》有传抄本)、《梧桐雨》、《祝发记》等传奇数本。今唯《红梨记》最为流行;《宵光剑》亦见存,余皆佚。《红梨》本于元剧《诗酒红梨记》,而添入不少的枝节,写得很娇艳,是这时代所产生的最好的剧本之一,虽然其中未免有些亵秽处。他自道:“论卖文,生涯拙;岂是夸多,何曾斗捷。”是此剧似亦为易米而作者。《宵光剑》写卫青事,也甚动人。
同时有《快活庵评本红梨记》一本,今亦传于世。和复祚同名的一本,虽叙同一故事,而词语全异。如果把这两剧对读起来,复祚的一本,似还嫌过于做作、尘凡。惜此很伟大的一本名著,竟不能知道其作者为谁。
高濂的《玉簪记》(《玉簪记》有文林阁刊本,广庆堂刊本,继志斋刊本,陈眉公《评》本,《六十种曲》本,一笠庵评宁致堂刊本,凌初成改订本,易名《乔合衫襟记》;万历间白绵纸印本,名《三会贞文庵玉簪记》,疑为原刊本)足和《红梨记》并肩而立,而有的地方,写得更较《红梨记》为荡魂动魄,《红梨》写闻声相思,有些不合理。《玉簪》则通体为少年儿女的热恋,或即或离,或聚或散,是那样的娇嫩若新荷出水,是那样的绮腻若蜀锦瓯绸。《玉簪》事本《张于湖误宿女贞观》(见《国色天香》、《燕居笔记》诸书)。叙述陈妙常、潘必正事。为了纠正道德上的缺憾,故濂添出“指腹为媒”的一段。其间像《琴挑》、《偷诗》、《秋江》诸折,其情境都是《西厢》、《还魂》所未经历的。濂字深甫,号瑞南,钱塘人,所作尚有《节孝记》一本。《曲品》云:“陶潜之《归去》,令伯之《陈情》,分上下帙,别是一体。”濂又编《遵生八笺》,是一部很重要的论服食养生之书,足以使我们明白明代士大夫的生活和思想的实况的一斑。
周朝俊的《红梅记》(《红梅记》有五茗堂《评刻》本,袁中郎《评改》本),其婉丽处不下《红梨》、《玉簪》。朝俊字夷玉,鄞县人(《曲录》作吴县,误)。《红梅》叙裴生遇贾似道妾的鬼魂,被其所救,且得美配事。其中《鬼辩》的一幕,今犹常上演于剧场。
王玉峰,松江人,作《焚香记》(《焚香记》有玉茗堂《评刻》本,《六十种曲》本),叙王魁、桂英事。此为宋、元以来最流行于剧场上的故事。宋人已有戏文,元剧亦有尚仲贤的《王魁负桂英》。玉峰此戏,则站在传奇必须以团圆的原则上,添出种种的幻局,成了一本“王魁不负桂英”,正如汤显祖《紫钗记》之把结局改为李益不负小玉似的。
周履靖和许自昌一样,也是一位喜刻书的作家。他号螺冠,秀水人。所刻有《夷门广牍》及《十六名姬诗》等。传奇有《锦笺记》(《锦笺记》有《六十种曲》本,玉茗堂《评刻》本)一本,叙梅玉和柳淑娘的恋爱。以“遗笺”为始恋;中间好事多磨,致义女为主捐躯。最后,有情人才得成为眷属。情节是并不怎么高明。
朱鼎的《玉镜台记》(《玉镜台记》有《六十种曲》本)虽亦为写悲欢离合的剧本,却全异于一般的恋爱剧。这里是,国家的大事,占据了家庭的变故的全部。虽本关汉卿的《温太真玉镜记》,却比之原剧,面目全殊。其间《新亭对泣》、《闻鸡起舞》、《中流击楫》诸出,至今读之,犹为之感兴。《桃花扇》与此戏正是同类。唯《桃花扇》充满了凄凉悲楚,而此记则尚有阳刚锐厉之气魄,是兴国,而非亡国的气象。鼎字永怀,昆山人。
顾大典(顾大典见《列朝诗集》丁集卷八,《明诗综》卷五十二)和沈璟是同辈。他字道行,吴江人。官至福建提学副使。著《海岱吟》、《闽游草》、《园居稿》、《清音阁十集》等。所作传奇,则有《青衫记》,本马致远《青衫泪》剧,叙白居易、裴兴娘事;《葛衣记》,叙任昉子西华,贫无所归事,本刘孝标《广绝交论》;《义乳编》,叙后汉李善义仆事;《风教编》,分四段,叙四则足以范世的故事。这四记总名为《清音阁四种》。今传者唯《青衫记》(《青衫记》有《六十种曲》本)。白香山的《琵琶行》,不意乃生出这样的故事来,岂是他所及料的。清代作剧者,究竟高明些,乃纷纷为白氏洗刷,竟恢复了那篇绝妙的抒情诗的本来面目。(像蒋士铨的《四弦秋》)
叶宪祖(叶宪祖见《明诗综》卷六十一)字美度,一字相攸,号桐柏,别号六桐,又号槲园居士,亦号紫金道人,余姚人。官至工部郎中。以私议魏忠贤生祠事,削籍。他所作传奇有《双修记》、《鸾记》、《四艳记》及《金锁记》、《玉麟记》。《四艳记》为四篇不同的故事的集合,类似《四节记》的结构,唯皆为恋爱剧。(并见《盛明杂剧)二集)《鸾银记》(《鸾记》有《六十种曲》本)叙唐女道士鱼玄机事。《金锁记》叙窦娥事,本于关汉卿《窦娥冤》剧,而更为凄怖动人,但其结局则为团圆的。《传奇汇考》云:“或云袁于令作,或云桐柏初稿,于令改定之。”《玉麟》、《双修》二记,皆未见。《双修》为纯正之佛教剧,不似屠隆诸人之仙佛杂陈。盖完祖之作是记,也正是表示不满意于屠隆诸作的。宪祖的诸记,皆出之以镂金错彩,过于炫目的辞藻,也足以使人不感得舒服,特别是《四艳记》,四段故事,情节皆面目相似,读之尤恹恹无生气。
王稚登(1535—1612)(王稚登见《明史》卷二百八十八,《列朝诗集》丁集卷八)字百榖,吴县人,为当时的老名士之一。他和张伯起、陈眉公之流,皆是以布衣而遨游于公卿间的。润笔所及,足以裕身,声望之高,有过乡宦。他所编有《吴骚集》,乃是明季许多南曲选本中最早的一部。所作传奇,有《全德记》(《全德记》有明万历刊本)一本,叙窦禹钧积德致多子事。冯道诗:“燕山窦十郎,教子以义方,灵椿一株老,仙桂五枝芳。”指的便是禹钧。此记传本罕见。尝获读于长洲吴氏,多腐语、教训语。
这时的剧坛,几为江、浙人所包办,而浙人尤多。
金怀玉字尔音,会稽人。所作传奇凡九本:《香球记》(《舶载书目》作《新编五伦全备江状元香球记》,叙江秘事)、《宝钗记》(《舶载书目》作《宝簪记》)、《望云记》(《望云记》有文林阁刊本)、《完福记》、《妙相记》(《妙相记》有富春堂刊本)、《摘星记》(叙霍仲孺事)、《绣被记》(纪东侯王忳事)、《八更记》(叙匡衡事)及《桃花记》(叙崔护事)。今唯《望云记》及《妙相记》有传本。《曲品》云:“《妙相》全然造出,俗称为《赛目连》,哄动乡社。”《望云》则叙狄仁杰事,而多及二张召幸,对博赌裘,怀义争道,三思遇妖诸插出,热闹可观。怀玉所作,多谐俗。《曲品》列之“下之下”,评道:“金乃稽山学究之翁,弃青衿而陶情诗酒。”深致不满。然唯其能谐俗,故当时传唱也殊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