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已具有死志了。像《羁卧山中》的“卧壑迷时代,行歌任死生。红颜意气尽,白璧故交轻。涧户无人迹,山窗听鸟声。春色缘岩上,寒光入溜平。雪尽松帷暗,云开石路明”云云,盖还是虽疾而未至绝望的时候所作,故尚有“紫书常日阅,丹药几年成”云云。
骆宾王(?—684?)(《骆宾王见《旧唐书》卷一百九十《文苑上》,《新唐书》卷二百一《文艺上》》善于长篇的歌行,像《从军中行路难》、《夏日游德州赠高四》、《帝京篇》、《畴昔篇》等,都可显出他的纵横任意,不可羁束的才情来。《畴昔篇》自叙身世,长至一千二百余字,从“少年重英侠,弱岁贱衣冠”说起,直说到“邹衍衔悲系燕狱,李斯抱怨拘秦桎。不应白发顿成丝,直为黄河暗如漆。”大约是狱中之作吧。这无疑是这时代中最伟大的一篇巨作,足和庾子山的《哀江南赋》列在同一型类中的。所谓在狱中,当然未必是指称敬业失败后的事,或当指武后时(684年)因坐赃“入狱”的一段事。
故篇中并未叙及兵事,而有“只为须求负郭田,使我再干州县禄”语。这样以五七言杂组成文的东西,诚是空前之作。当时的人,尝以他的《帝京篇》为绝唱;而不知《畴昔篇》之更远为宏伟。宾王,婺州义乌人。与子安等同是早慧者,七岁即能赋诗。但少年时落魄无行,好与博徒为伍。初为道王府属。尝使自言所能。宾王不答。后为武功主簿。裴行俭做洮州总管,表他掌书奏,他不应。高宗末,调长安主簿。武后时,坐赃左迁临海丞,怏怏不得志,弃官而去。时徐敬业在扬州起兵讨武后,署宾王为府属。军中檄都是他所作。武后读檄文到“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语,大惊,问为何人所作,或以宾王对。后道:“宰相安得失此人!”敬业败死,宾王也不知所终。有集(《骆宾王集》有《四部丛刊》本)。
在这个时代,忽有几个怪诗人出现,完全独立于时代的风气之外;不管文坛的风尚如何,庙堂的倡导如何,他们只是说出他们的心,称意抒怀,一点也不顾到别的作家们在那里做什么。在这些怪诗人里,王梵志是最重要的一个。王梵志诗,埋没了千余年,近来因敦煌写本的发现,中有他的诗,才复为我们所知(王梵志诗,有《敦煌掇琐》本)。相传他是生于树瘿之中的(见《太平广记》卷八十二)。其生年约当隋、唐之间(约590—660)。他的诗教训或说理的气味太重,但也颇有好的篇什,像:
吾有十亩田,种在南山坡。
青松四五树,绿豆两三窠。
热即池中浴,凉便岸上歌。
邀游自取足,谁能奈我何!
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
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
这样直截的由厌世而逃到享乐的意念,我们的诗里,虽也时时有之,但从没有梵志这么大胆而痛快的表现!
梵志的影响很大,较他略后的和尚寒山、拾得、丰干,都是受他的感化的。寒山、拾得(寒山、拾得诗,有日本影宋本,有明刊本,《四部丛刊》本)、丰干的时代,不能确知,相传是贞观中人。但最迟不会在大历以后。寒山诗,像“有人笑我诗,我诗合典雅!不烦郑氏笺,岂用毛公解。……忽遇明眼人,即自流天下”;“欲得安身处,寒山可长保,微风吹幽松,近听声逾好”云云,和拾得诗,像“世间亿万人,面孔不相似。……但自修己身,不要言他己”云云,都是梵志的嫡裔。顾况和杜荀鹤、罗隐诸人,也都是从他们那里一条线脉联下去的。
隋与唐初的散文,也和其诗坛的情形一样,同是受梁、陈风气的支配。杨坚即位时,有李谔者,尝上书论文体轻薄,欲图纠正,他以为:“江左齐、梁,其弊弥甚。贵贱贤愚,惟务吟咏。遂复遗理存异,寻虚逐微,竞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惟是风云之状。世俗以此相高,朝廷据兹擢士。禄利之路既开,爱尚之情愈笃。”于是他便主张应该:“屏黜浮词,遏止华伪。自非怀经抱质,志道依仁,不得引预缙绅,参厕缨冕。”还要对于那一类伪华的人,闻风劾奏,普加搜访,“有如此者,具状送台”。但那一篇煌煌巨文,却如投小石于巨川,一点影响也不曾发生过。文坛的风尚还是照常的推进,没有一点丕变。李德林、卢思道、薛道衡诸人所作散文,也并皆拟仿南朝,以骈偶相尚。至于由南朝入隋的文人们,像许善心、王胄、江总、虞世基等更是无论了。
唐初散文,无足称述。四杰所作,也不殊于当时的风尚。六朝之际,尚有所谓“文、笔”之分;美文多用骈俪;公牍书记,尚存质朴之意。至唐则差不多公文奏牍,也都出以骈四俪六之体,且浸淫而以“四六文”为公文的程式,为实际上应用的定型的文体了。
这时期可述者唯为若干部重要史籍的编纂。岑文本与崔仁师作《周史》。李百药作《齐史》。姚思廉次《梁》、《陈》二史。魏征编《隋史》。思廉、百药之作,皆为一家言。又有李延寿者,世居相州,贞观中为御史台主簿,兼修国史。本其父志,更著《北史》、《南史》二书。同时,又有《晋书》百三十卷的编撰,则出于群臣的合力,开后世“修史”的另外一条大路。自此以后,为一代的百科全书的所谓“正史”者,便永成为“合力”的撰述,而不复是个人的著作了。
佛经的翻译,在这时代仍成为重要的事业。但从鸠摩罗什大举翻译后,能继其轨辙者,唯唐初的玄奘法师。玄奘(596—664)(玄奘见《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一《方伎传》;又见慧立《大慈恩三藏法师传》,有支那内学院新印本),姓陈氏,曾往印度求法,遍历西方诸小国及印度各地而归,赍回经典极多。他离国十七年,艰苦无所不尝。曾以其所身历者,著为《大唐西域记》(《大唐西域记》,有《大藏经》本,商务印书馆石印本)一书。(书题辩机译;当是玄奘口述由辩机写下者。辩机为当时最有天才的和尚,玄奘最有力的帮手。相传他因和太宗女高阳公主私通,事发被杀。这是一个极大的损失。
玄奘的译书,如永远得他的帮忙,成绩当不致限于今日之所见者。)此书的价值绝为宏伟,是一部最好的散文的旅行记述。前者宋云、法显游印时,并有所记,然持以较玄奘之作,则若小巫之见大巫。这部《西域记》大类希腊人朴桑尼(Pausanias)所著的《希腊游记》(The Description of Greece)。朴桑尼之作,在今日,其价值益见巨大。《西域记》亦然。今日论述印度中世史者,殆无不以此书为主要的资料。而其中所载之迷信、故迹、民间传说等,尤为我们的无价之宝。更有甚者,经由了这部伟著,无意中有许多印度传说乃都转变而成为中土的典实;像著名之《杜子春传》,便是明显的系由《西域记》中的一个故事改写而成的。这将在下文里再详说。
玄奘自贞观十九年归京师后起,直到龙朔三年圆寂的时候为止,这十九年的工夫全都耗费在翻译工作上面。他所译的共有七十三部,一千三百三十卷。传称:“师自永徽改元后,专务翻译,无弃寸阴。每日自立程课。若昼日有事不充,必兼夜以读。遇乙之后,方乃停笔。摄经已,复礼佛行道。三更暂眠,五更复起,读诵梵本,朱点次第,拟明旦所翻。”像这样的一位专心一志的翻译家,只有宗教的热忱才能如此地驱迫着他吧。在他所译经中,尤以《瑜伽师地论》一百卷,《阿毗达摩大毗婆沙论》二百卷,《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六百卷为最重要。其灌溉于后人的思想中者最为深厚。
他还译《老子》为梵文,又将《大乘起信论》回译为梵文,以遗彼土欲睹此已失之名著者。他在沟通中印文化上是尽了说不尽的力量的!在玄奘以前,译经者不是过于直译,为华土读者所不解,便是过于意译,往往失去原意。玄奘之译,却能祛去这两个积弊,力求与梵文相近。《玄奘传》云:“前代以来,所译经教,初从梵语倒写本文,次乃回之,顺同此俗。然后笔人观理文句,中间增损,多坠全言。今所翻传,都由奘旨。意思独断,出语成章,词人随写,即可披玩。”以他那样精通梵文的人来译经典,自然要较一般的译者们为更高明的了。再者,也以他处在鸠摩罗什诸大家之后,深知其病之所在,故也易为之治疗耳。
玄奘西行的经历,其自身不久便成了传说。他自己也被视作佛教圣人的一个。自唐末以来,便有种种的《西游记》,以记述这个传说。像这样的一位重要的人物,一位伟大的宗教家,其成为传说的中心,当是无足讶怪的事吧。
参考书目
一、《隋书》 唐魏征等撰,有《二十四史》本。
二、《旧唐书》 晋刘昫撰,有《二十四史》本。
三、《新唐书》 宋欧阳修、宋祁撰,有《二十四史》本。
四、《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 丁福保辑,医学书局铅印本。
五、《全唐诗》 扬州诗局原刊本,上海同文书局石印本。
六、《唐百名家诗》 席氏刻本。
七、《艺苑卮言》 明王世贞撰,有《历代诗话续编》本。
八、梁启超:《饮冰室文集》(中华书局)卷六十《佛典之翻译》,又卷六十一《翻译文学与佛典》,又卷六十二《支那内学院精校本玄奘传书后》。
九、《敦煌掇琐》 刘复辑,中央研究院出版。
十、《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 严可均辑,有黄冈王氏刊本,有医学书局石印本。
十一、《全唐文》 有扬州诗局原刊本,有广东复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