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的黄金时代——张九龄与吴中四杰——新诗人的纷起——王维与裴迪——孟浩然——王孟作风的不同——谪仙人李白——老诗人高适——富于异国情调的作家岑参——王昌龄、常建、崔颢等——崔国辅、王翰、贾至等
开元、天宝时代,乃是所谓“唐诗”的黄金时代;虽只有短短的四十三年(713—755),却展布了种种的诗坛的波涛壮阔的伟观,呈现了种种不同的独特的风格。这不单纯的变幻百出的风格,便代表了开、天这个诗的黄金的时代。在这里,有着飘逸若仙的诗篇,有着风致淡远的韵文,又有着壮健悲凉的作风。有着醉人的谵语,有着壮士的浩歌,有着隐逸者的闲咏,也有着寒士的苦吟。有着田园的闲逸,有着异国的情调,有着浓艳的闺情,也有着豪放的意绪。总之,这时代是囊括尽了种种的诗的变幻的。也没有一个时代,更曾同时诞生那么多的伟大的诗人!然而,她只是短短的四十三年!希腊的悲剧时代,英国的莎士比亚时代,还不只是短短的数十年吗?
五七言的古、律诗体,到了这个时代,格律已是全备。其中,七言的律、绝,方才刚刚萌芽,还不曾有人用全力去灌溉之;正是诗人最好的一试驰骋的好身手的时候。故开、天的诗人们,于此独擅胜场,正如建安时代的五言诗,沈、宋时代的五言的律、绝。把握着新发于硎的牛刀,而以其勃勃的诗思为其试手的对象,那些天才的“庖丁”们,当然个个都会“得手应心”的了。
开、天间的诗人们,一时是计之不尽的。殷璠的《河岳英灵集》,录当时诗人至二十四人之多。元结的《箧中集》,所载则有七人。此外不在其中者,更还有不少。杜甫也初次出现于这个时代的诗坛上。但他的重要的诗篇,几皆是开、天以后所作。这个黄金时代,包纳不了杜甫,而杜甫在这个时代,也未尽挥展出他的惊人的天才。故另于下章详之。
开、天时代的老诗人们:有张九龄、贺知章、姚崇、宋璟、包融、张旭、张若虚、张说、苏颋、李乂等。
张九龄(张九龄见《旧唐书》卷九十九),字子寿,韶州曲江人。七岁知属文。擢进士。迁左拾遗。后以张说荐,为集贤院学士。俄拜中书侍郎同平章事。为李林甫所排挤,贬荆州长史,卒。有集(《张曲江集》二十卷,有明刊本,清顺治刊本,《四部丛刊》本)。九龄的诗,回旋于沈、宋的时代,而别有所自得。他的《感遇》十二首,和陈子昂的所作又自不同,其托意的直率,颇有影响于后来的诗坛。像《感遇》中的一首:
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
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
可以荐嘉客,奈何阻重深。
运命惟所遇,循环不可寻。
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阴!
这全是以“丹橘”自况的;和后来的“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是在同一个调子里的东西,但似更为露骨些。九龄诗往往如此,故颇伤于直率,少含蓄的余味。
与张九龄同为开元、天宝时代名相的姚崇、宋璟(姚祟、宋璟并见《旧唐书》卷九十九,《新唐书》卷一百二十四),也并能诗。崇初名元崇,又名元之,陕州人。贞观中,应下笔成章举,授濮州司仓。后数居台辅,负时重望。荐宋璟自代。其诗像“舟轻不觉动,缆急始知牵”,语甚有致。宋璟,邢州南和人,继崇为相,耿介有大节。他的《送苏尚书赴益州》:“园林若有送,杨柳最依依”,意境也很新。
贺知章,字季真,会稽永兴人,少以文辞知名。累迁秘书监。他性放旷,晚尤纵诞,自号四明狂客。天宝初,请为道士还乡里。诏赐镜湖剡川一曲。年八十六卒。其七言绝句,像《咏柳》的“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和《回乡偶书》的二首:“少小离乡老大回”,“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都是盛传人口的。
他和包融、张旭、张若虚并号“吴中四杰”。融,湖州人,为大理司直。旭,苏州吴人。嗜酒善草书,每醉后号呼狂走,才下笔,或以头濡墨而书。既醒,自视以为神。世呼为张颠,或传称为“草圣”。若虚,扬州人,为兖州兵曹。所作《春江花月夜》:“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的一首七言的长篇,乃是令人讽吟不能去口的隽什。
张说(张说见《旧唐书》卷九十七,《新唐书》卷一百二十五)和苏颋也并为开元名相,也皆能诗。说字道济,一字说之,洛阳人。武后时为凤阁舍人,以忤旨,配流钦州。开元初,进中书令,封燕国公。亦数经迁谪,至左丞相卒。他喜延纳后进。朝廷大述作多出其手,与苏号“燕、许大手笔”。谪后的诗,益凄婉动人,人谓得江山之助(《张燕公集》二十五卷,有《聚珍版丛书》本)。像《南中别蒋五岑向青州》:
老亲依北海,贱子弃南荒。
有泪皆成血,无声不断肠。
此中逢故友,彼地送还乡。
愿作枫林叶,随君度洛阳。
诚是深以迁谪为念的。但像“丝管清且哀,一曲倾一杯。气将然诺重,心向友朋开”(《宴别王熊》),却颇有些豪迈的意气。
苏颋(苏颋见《旧唐书》卷八十八,《新唐书》卷一百二十五),字廷硕,瓌子。幼敏悟。明皇爱其文,进紫薇侍郎,知政事。与李乂对掌书命。帝道:“前世李峤、苏味道,文擅当时,号苏、李。今朕得颋及乂,又何愧前人。”他的小诗,也时有佳趣,像《将赴益州题小园壁》:
岁穷惟益老,春至却辞家。
可惜东园树,无人也作花。
李乂,字尚真,赵州房子人,幼工属文。开元初,为紫薇侍郎,除刑部尚书,卒,年六十八。与兄尚一、尚贞并有文名。有《李氏花萼集》。
但开元、天宝的时代,虎踞于诗坛上者,并不是这些老作家们,新兴的诗人们是像雨天的层云般,推推拥拥地向无垠的天空上跑去。在那些无数的新诗人们里,无疑地要选出王维、孟浩然、李白、高适、岑参五人,作为最重要的代表。那五位诗人们的作风,都是很不相同的;差不多也可以代表了当时五方面的不同的倾向。先说王维。
王维(699—759)(王维见《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下《文苑下》,《新唐书》卷二百二《文艺中》)的作风,是直接承继了东晋陶渊明的。渊明的诗,淡泊而有深远之致,维诗亦然。像那样的田园诗,若浅实深,若凡庸实峻厚,若平淡实丰腴的,千百年间仅得数人而已。维字摩诘,河东人,工书画,与弟缙,俱有俊才。开元九年进士擢第。天宝末为给事中。安禄山陷两都,维被囚于菩提寺。肃宗时,为尚书右丞。维笃于奉佛,晚年长斋禅诵。一日忽索笔作书别亲故,舍笔而卒。开、天间,维诗名最盛,王侯豪贵之门,无不拂席迎之。尝得宋之问辋川别墅,山水绝胜,与裴迪泛舟往来,啸咏终日。殷璠谓:“维诗,词秀调雅,意新理惬,在泉成珠,著壁成绘。
”苏轼亦云:“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王右丞集》六卷,宋刘辰翁编,有《四部丛刊》本;《王右丞集注》二十八卷,清赵殿成注,有原刊本;《王右丞诗集》六卷,明顾可允注说,有嘉靖刊本,有日本刊本)《集异记》(《全唐诗话》引)载维未冠时,文章得名,妙能琵琶。春之一日,岐王引至公主第,使为伶人进主前。维进新曲,号《郁轮袍》,并出所作。主大奇之。此事或未可信。明人王衡尝作《郁轮袍》杂剧,为维辨诬。唯唐人进身之阶,往往要借大力,像维一类的事,盖当时并不以为可怪。安史乱后,音乐家的李龟年,奔放江潭,尝于湘中采访使筵上,唱“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又“秋风明月苦相思,荡子从戎十载余”诸作,皆维诗也。可见当时维诗流行的盛况。维的诗,最有画意者,像《渭川田家》:
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
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
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
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
像《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和“草际成棋局,林端举桔槔”(《春园即事》),“牧童望村去,猎犬随人还”(《淇上即事田园》),“春风动百草,兰蕙生我篱”(《赠裴十迪》),“山下孤烟绕村,天边独树高原”,“花落家僮未扫,莺啼山客犹眠”(《田园乐》,一作皇甫曾诗),“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鹿柴》)等,都是富于田园风趣的。但他偶写城市,也是同样的可爱。像《早朝》:“皎洁明星高,苍茫远天曙。槐雾暗不开,城鸦鸣稍去。始闻高阁声,莫辨更衣处。银烛已成行,金门俨驺驭。”和隋代无名氏的《鸡鸣歌》:“东方欲明星烂烂……千门万户递渔钥”恰是同类的隽作。若《琵琶记》的《辞朝》,从黄门官口中说出那么一大片的官话来,却徒见其辞费耳。维的七言绝句,像《少年行》:“相逢意气为君饮”,“纵死犹闻侠骨香”,像《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遍插茱萸少一人”,像《渭城曲》:“渭城朝雨浥轻尘”,像《戏题辋川别业》:“藤花欲暗藏猱子”,像《私成口号诵示裴迪》:“万户伤心生野烟”,都是很俊雅的。而《渭城曲》,论者(如胡应麟)尤推之,以为盛唐绝句之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