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中心的移动——温庭筠的影响——所谓“花间派”——蜀中词人:韦庄——王衍——牛峤、毛文锡等——欧阳炯等——波斯人李珣——孟昶——荆南词人:孙光宪——中原词人们:和凝、李存勖——南唐词人:李璟与李煜——冯延巳等——敦煌发见的《云谣集杂曲子》——五代诗人们——五代的散文作家们
所谓五代文学指的是:从朱温的即皇帝位(907年)到南唐的被宋所灭(974年)的六十余年间的文学。在这短短的六十余年间,中原不曾有一天太平过。我们看见了五次的改姓换代的事。国祚之长者,如梁,如后唐,皆不过十余年。国祚之短者,如后汉,前后二主,仅只享国四年。又加之以外寇的强梁,石晋至称子称孙于契丹。倒是中原以外的几个偏远的地方,如蜀,如江南,如闽,如越,还可以略略地保持着太平的局面。因之,一部分的文人学士便往往避地于彼间。渐渐的,那些偏远之地,也成了文艺的中心。在其间,尤以西蜀及江南为最重要。
五代的文坛,以新体的诗,所谓“词”者为主体。词人们雄据着当代的各个文艺中心的骚坛上,气焰不可一世。然毕竟逃脱不了温庭筠的影响。温氏的作风几如太阳似的在当代的词坛上无所不照射到。即高才的词人们,像南唐二主,也多少总受有温氏的煦暖。而所谓“花间派”的,则其影响尤为显著。《花间集》以温氏为首,未始没有微旨。总之,以直率浅显为戒,以深邃曲折,迷离惝恍为宗,则是五代词人们所同具的作风。这一流派的势力,长久而且伟大,几乎成了“词”的一体的特色。明白晓畅的“词”,反而成了别调。《花间》一集在中国文学史上乃是一个可怪的诗的热力的中心。
《花间集》为蜀人赵崇祚所编,有欧阳炯的序。序末署着:“时大蜀广政三年(940年)夏四月日。”《花间》之编成,当即在其时。这时,已在五代的后半叶了。所录于温庭筠、皇甫松外,几全为蜀人,仅一孙光宪是荆南的作家,和凝是中原的词人耳(又有张泌,但与南唐的张泌,似是二人)。崇祚字弘基,仕后蜀为卫尉少卿。五代词之传于世,端赖有此《花间》一集。全书所录“诗客曲子调五百首,分为十卷。”(欧阳炯《序》)所选凡十八人:
温庭筠六十六首 皇甫松十一首 韦庄四十七首
薛昭蕴十九首 牛峤三十三首 张泌二十七首
毛文锡三十一首 牛希济十一首 欧阳炯十七首
和凝二十首 顾夐五十五首 孙光宪六十一首
魏承班十五首 鹿虔扆六首 阎选八首
尹鹗六首 毛熙震三十首 李珣三十七首
这十八个词人构成了所谓“花间派”;打开了中国诗中的一条大路,灌溉了后来的无数的诗人的心田,创始了一个最有影响,且根底最为深固的作风。五代词固不止是“花间派”的作家们,在江南,尚有中、后二主与冯延巳的三位“大手笔”的词人们在着。然南唐二主词与《阳春集》,风格过高,仿之者往往画虎不成,影响究竟不若“花间派”的伟大。他们是大诗人,但并不是影响最大的作家们。故论五代词,究当以《花间》诸作家们为主体。
“花间派”词人们的作风,并不纯然如一。也有很浅陋的,像毛文锡、阎选诸人。但追踪于温庭筠之后者究为多数。兹先述蜀中诸词人,然后再及非蜀地的作家们。
蜀中词当始于韦庄。韦庄(韦庄见《十国春秋)卷四十,《唐才子传》卷十)是一位伟大的诗人,他在五七言诗的领域里,所建树的也很重要。《秦妇吟》为咏吟这个变动时代的长诗;时有“《秦妇吟》秀才”之称。他的词(韦庄的《浣花集》有《四部丛刊》本)也充分地表现出他的清纤温馥,隽逸可喜的作风。在他之前,蜀中文学,无闻于世。蜀士皆往往出游于外。李、杜与蜀皆有关系,但并没有给蜀中文学以若何的影响。到了韦庄的入蜀,于是蜀中乃俨然成为一个文学的重镇了。从前后二位后主起,到欧阳炯等诸人止,殆无不受有庄的影响。《花间》的一派,可以说,虽由温庭筠始创,而实由韦庄而门庭始大的。庄字端己,杜陵人,唐乾宁元年(894年)进士。天复元年(901年)赴蜀,为王建书记。建自立为帝,以庄为丞相。他的词集,名《浣花词》,原本已佚,今人尝辑为一卷(《浣花词》有《任忠悫公遗书》本)。庄的词以写婉娈的离隋者为最多。相传他的姬为王建所夺,庄曾作《荷叶杯》一词。姬见此词,不食而死。然此语殊无根。《荷叶杯》的全词如下:
记得那年花下,深夜。
初识谢娘时: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期。
惆怅晓莺残月,相别。
从此隔音尘。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
观其“如今俱是异乡人”语,似非指被夺之姬;且建似也不至夺庄之姬。庄之所忆,或别有在吧。像《女冠子》: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
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
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
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之类,其情调大都是一贯的。又像庄的《菩萨蛮》:“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云云,也是甚有家国之思的。他虽避难于蜀,为建僚属,其不忘“洛阳”故乡的情绪,自然地会流露出来。庄的词可以说是都在这种思乡与忆所恋的情调之下写成了的。
与韦庄同样的由他处入仕于蜀者有牛峤(牛峤见《十国春秋》卷四十四,《唐才子传》卷九)。峤字松卿,一字延峰,陇西人,唐乾符五年(878年)登进士第。入蜀为王建判官。建即帝位,峤为给事中。有集三十卷。其词传于今者仅《花间集》中所录的三十余首而已。其风格颇浅迫,非温、韦的同群,像《更漏子》:“闺草碧,望归客,还是不知消息;孤负我,悔怜君,告天天不闻。”乃是民间情歌的同道。
但峤之兄子希济(牛希济见《十国春秋》卷四十四),其词虽存者不过十余首,却可看出其为一大诗人。希济仕蜀为御史中丞。降于后唐,明宗拜他为雍州节度副使。其《生查子》数首:“语已多,情未了,回首又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汨”,旨甚蕴藉有情致。
前蜀后主王衍(王衍见《旧五代史》卷一百五十六,《新五代史》卷五十三,《十国春秋》卷三十七)(不在《花间集》中)也喜作词,今存者虽不多,却可充分地看出他的富于享乐的情调,正如他的《宫词》所道:“月华如水浸宫殿,有酒不醉真痴人。”著名的《醉妆词》:“者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便是在这种情调之下写出的。
薛昭蕴字里均无考。仕蜀为侍郎。《花间集》列他于韦庄之下,牛峤之上,当为前蜀的词人。他所作,其情调也皆为绮靡的闺情词,像《谒金门》:“斜掩金铺一扇,满地落花千片。早是相思肠欲断,忍教频梦见”,和温、韦诸人的风趣是很相同的。
张泌字里也无考。《花间集》称之为“张舍人”。南唐亦有诗人张泌(佖),字子澄,淮南人。初官句容尉。仕李煜为中书舍人,改内史舍人。煜降宋,泌亦随到中原,仍入史馆。然此张泌当非《花间集》中之张泌。《花间》不及录南唐人所作。中主、后主固不会有只字入选;即冯延巳也未及为赵崇祚所注意,何况张泌?南唐的张泌,当后主时代(963—975)始为中书舍人、内史舍人。而《花间集》则编于蜀广政三年(940年),前后至少相差二十余年,如何《花间集》会预先称他为“舍人”呢?唯初期的蜀中词人,类多为外来的迁客,泌或未必是蜀人。泌的词,作风也同温、韦,像“含情无语倚楼西”,“早晨出门长带月。可堪分袂又经秋!晚风斜月不胜愁”,“天上人间何处去?旧欢新梦觉来时,黄昏微雨画帘垂”(均《浣溪沙》);“满地落花无消息,月明肠断空忆”(《思越人》),都是温柔敦厚,与温氏的《菩萨蛮》诸作可以站在一条线上的。而《南歌子》:
柳色遮楼暗,桐花落砌香,
画堂开处远风凉;
高卷水精帘额衬斜阳。
一首,尤为《花间》中最高隽的成就之一。
毛文锡(毛文锡见《十国春秋》卷四十一)是《花间》词人们里最浅率的一位。但他结束了前蜀的词坛,又开始了后蜀的文风。在他以前,蜀中文学是“移民的文学”,在他之后,方才是本土的文学。他的地位也甚重要。他字平珪,南阳人,仕蜀为翰林学士,进文思殿大学士,拜司徒。贬茂州司马。后随王衍降于后唐。孟氏建国,他复与欧阳炯等并以词章供奉内廷。叶梦得评文锡词,谓“以质直为情致,殊不知流于率露”。像“相思岂有梦相寻,意难任”(《虞美人》),“昨日西溪游赏,芳树奇花千样”(《西溪子》),“尧年舜日,乐圣永无忧”(《甘州遍》)云云,诚有浅率之讥。梦得又谓:“诸人评庸陋词,必曰此仿毛文锡之《赞成功》而不及者。”然《赞成功》:
海棠未坼,万点深红,
香包缄结一重重。
似含羞态,邀勒春风。
蜂来蝶去,任绕芳丛。
昨夜微雨,飘洒庭中,
忽闻声滴井边桐。
美人惊起,坐听晨钟;
快教折取,戴玉珑璁。
虽无一般《花间》派的蕴藉之致,却也殊有别趣。在这一方面,文锡的影响确是很不少的。词中“别调”,文锡已导其先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