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词的三个时期——雅正的趋势——赵鼎、岳飞等——康与之与张孝祥——辛弃疾——陆游、范成大、刘过等——姜夔——史达祖等——吴文英——黄昇、王炎等——蒋捷、周密、张炎、王沂孙——陈允平、文天祥、汪元量等
南宋词与北宋的一样,亦可分为三个时期。第一个时期是词的奔放的时期。这时期恰当于南渡之后,偏安的局面已成,许多慷慨悲歌之士,目睹半个中国陷于“胡”人,古代的文化中心,千年以来的东西两都,俱沦为“异域”,无恢复的可能,颇有些愤激难平,“髀肉复生”之感。在这样的一个局势之下,诗人们当然也很要感受到同样的刺激的。这个时候的诗人,作着“鼓舞升平”或“渔歌唱晚”的词,以涂饰为工,以造美辞隽句为能的当然也很有几个。
然而几位可以代表时代的大诗人,如辛弃疾,如陆游,如张孝祥他们,却是高唱着“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辛弃疾(《破阵子》)的,高唱着“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张元干《贺新郎》)的,高唱着“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张孝祥《六州歌头》)的,高唱着“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陆游《诉衷情》)的。总之,他们是奔放的,是雄豪的,是不屑于写靡靡之音的。柳永直被他们视为舆台。周美成的影响,也不很显著。苏轼的第一类的词,即“大江东去”一类的政论似的词,在这时却大为流行。一时有许多人在模仿着。最初是几位慷慨激昂的政治家在写着,以后是有天才的辛与陆,再后是刘过诸人。这一类的词的流行,完全是时代所造成的。一方面为了金人的侵陵,一方面也为了苏氏的作品,受了久压之后,自然的会引起了许多人的奔凑似的去欣赞他、模仿他了。
第二个时期是词的改进的时期。在这个时期里,外患已不大成为紧迫的问题了。因为金人有了他们的内乱与强敌,更无暇南下牧马。南宋的人士,为了升平已久,也便对于小朝廷安之若素。于是便来了一个宴安享乐的时代。像陆放翁、辛稼轩的豪迈的词气,已自然的归于淘汰。当时的文人,不是如姜白石之著意于写隽语,便是如吴文英之用全力于遣词造句。这时代的作家自姜、吴以至高(观国)、史(达祖)都是如此。他们唱的是“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姜夔《疏影》);唱的是“柳边深院,燕语明如剪”(卢祖皋《清平乐》);唱的是“燕子重来,往事东流去。征衫贮旧寒一缕,泪湿风帘絮”(吴文英《点绛唇》);唱的是“倦客如今老矣,旧游可奈春何!几曾湖上不经过。
看花南陌醉,驻马翠楼歌”(史达祖《临江仙》)。这时候,苏东坡氏的影响已经过去了,“大江东去”、“甚矣吾衰矣”一类的作品已被视为粗暴太过而遭唾弃。周邦彦的作风却是恰合于时人胃口的东西。于是如姜氏,如吴氏,如高氏,如史氏,便都以雕饰为工,而不以粗豪为式了,便都以合律为能,而不以写“曲子内缚不住”的作品自喜了。他们精琢细磨,他们知律审音,他们絮语低吟,他们更会体物状情,务求其工致,务求其胜人。他们都是专工的词人。他们除了词之外,一无所用心。他们为了作词而作词,一点也没有别的什么目的。他们有时写得很好,很深刻真切,有时却不过是美词艳句的堆砌而已,一点内容也没有。张炎评吴文英的词,以为“如七宝楼台,炫人眼目,拆碎下来,不成片段”。这话最足以传达出这时代一部分的词的里面的真相。
第三个时期是词的雅正的时期。这一个时期,看见了元人的渡江与南宋的灭亡,应该是多痛哭流涕,感叹悲愁之作;应该是多愤语,多哀歌的,应该满是“藕花相向野塘中,暗伤亡国,清露泣香红”的句子。然而出于我们意料之外,目睹蒙古人的侵入与占据,且亲受着他们的统治之痛楚的几个大词人,如张炎、周密、王沂孙诸人的词,却在表面上看不大出来他们的痛苦与哀悼。如张炎的词颇多隐含着亡国之痛,却都寓意于咏物。为什么他们发出的呼号,却是那样的隐秘呢?这个原因,第一点,自然是为了蒙古人的铁蹄所至,言论不能自由;第二点,却也因为词的一体,到了张炎、周密之时,已经是凝固了,已经是登峰造极,再也不能前进了。他们只能在咏物寓意上用功夫。只能以“意内言外”的作风为极则。张炎说:“词欲雅而正。志之所至,词亦至焉。一为物所役,则失其雅正之音。”雅正二字,便是他们的风格。他们为了要求雅正,要求一种词的正体,所以排除了一切不能装载于“词”之中的题材。他们于音律谐合之外,又要文辞的和平工整,典雅合法。此外,所谓“词人”多不过翻翻旧案,我学苏、辛,你学周、张,他学梦窗、白石而已;很少有真性情的作家。
词到了这个时期,差不多已不是民间所能了解的东西了。词人的措辞,一天天地趋向文雅之途,一天天地讳避了鄙下的通俗的习语不用。像柳永、黄庭坚那样的“有井水饮处无不知歌之”的样子已是不可再见的盛况了。即像毛滂、周邦彦那样的一歌脱手,妓女即能上口的情形也是很少见的了。她独自在“雅正”,在“修辞”上做功夫。而南曲在这时已产生于南方的民间,预备代之而兴。金、元人所占领的北方,也恰恰萌芽着北曲的嫩苗。
南渡之初,前代的词人,都由已沦为异域的京城,奔凑于南方的新都里来。朱敦儒仍在写着,李清照也仍在写着。更有几个别的作家,像康与之,像赵鼎,像张元干,像洪皓,像张抡诸人也都在写着。赵鼎(1085—1147)(见《宋史》卷三百六十,《南宋书》卷九)是中兴的一位很有力的名臣,但也善词。他字元镇,闻喜人。崇宁初进士。累官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谥忠简。有《得全居士集》,词一卷(《得全居士词》一卷,有《别下斋丛书》本,有《四印斋所刻词》本)。黄昇以为他的“词章婉媚,不减《花间》”。我们在其词里,一点也看不出当时的大变乱的感触。同时的名将岳飞,所作的词却活现出一位忠勇为国的武将的愤激心理来。飞(1103—1142)(见《宋史》卷三百六十五,《南宋书》卷五十)字鹏举,汤阴人。
累官少保,枢密副使。秦桧主和,首先杀死了他,天下痛之。后追谥武穆,封鄂王。成了一个悲痛的传说里的中心人物。他的《满江红》:“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为我们所熟知。张元干字仲宗,长乐人。绍兴中,以送胡铨及寄李纲词除名,亦以此得大名。有《归来集》及《芦川词》(《芦川词》一卷,有汲古阁刊《宋六十家词》本。又二卷本,有《双照楼景刊宋元明本词》本)一卷,他的《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一词:“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易老悲难诉,更南浦送君去”(《贺新郎》)。其情绪是很悲壮的。曾觌也颇写这一类的词。他的《金人捧露盘》(《庚寅春奉使过京师感怀作》)凄然有黍离之感:
记神京繁华地,旧游踪,
正御沟春水溶溶,平康巷陌,绣鞍金勒跃青骢,
解衣沽酒醉弦管,柳绿花红。
到如今,余霜鬓。嗟前事,梦魂中。
但寒烟满目飞蓬,雕栏玉砌,空余三十六离宫。
塞笳惊起暮天雁,寂寞东风。
——《金人捧露盘》
觌(见《宋史》卷四百七十)字纯甫,汴人,绍兴中,为建王内知客。孝宗受禅,以觌权知阁门事。后为开府仪同三司,加少保。有《海野词》(《海野词》一卷,有汲古阁刊《宋六十家词》本)一卷。
康与之(见《南宋书》卷六十三)字伯可。为渡江初的朝廷词人,高宗很赏识他,官郎中,有《顺庵乐府》五卷。他也很感受时势丧乱的影响,然他的许多词却是异常的婉靡的。黄昇说:“伯可以文词待诏金马门。凡中兴粉饰治具,及慈宁归养,两宫欢集,必假伯可之歌咏,故应制之词为多。”王性之以为:“伯可乐章,令晏叔原不得独擅。”沈伯时则以他与柳永并称,以为二人“音律甚协,但未免时有俗语”。陈质斋也斥之为“鄙亵之甚”,然他的慢调之合律,却与秦、柳、周并肩,非余子所可比拟。在宋词的几个大作家中,他是无暇多让的。
张孝祥(见《宋史》卷三百八十九)字安国,乌江人。绍兴二十四年廷试第一。后迁中书舍人,领建康留守。有《于湖集》以及《于湖词》(《于湖词》二卷,有汲古阁刊《宋六十家词》本。又《于湖居士乐府》四卷,有《双照楼景宋元明词》本。又《于湖先生长短句》五卷,《拾遗》一卷,有《涉园景宋金元明词续刊》本)。汤衡为他的《紫微雅词》作序,称其“平昔未尝著稿。笔酣兴健,顷刻即成,却无一字无来处。”唯其出于自然,所以他的词颇饶自然之趣,没有一点雕镂的做作的丑态。这是南宋词中所不多见的。他的题为《听雨》的《满江红》:“无似有,游丝细,聚复散,真珠碎。天应分付与别离滋味。破我一床蝴蝶梦,输他双枕鸳鸯睡。当此际别有好思量,人千里。”是很可爱的。他的《六州歌头》尤为激昂慷慨。当他在建康留守席上,赋歌此阕时,张魏公竟为罢席而入(见《朝野遗记》)。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消凝。
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
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
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
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
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
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六州歌头》
辛弃疾(见《宋史》卷四百一,《南宋书》卷三十九)是这一期中的最大作家。词到了周邦彦,已可急转直下而到了吴文英、史达祖、周密、张炎他们的一条路上去了;弃疾却以只手障狂澜,将这个趋势的速率,减低了若干度。他与苏轼同样的被人称为豪放词的代表。但苏轼的词最重要的却是他的清隽的名作。辛弃疾也是如此。他的代表作,决不是“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贺新郎》),与夫“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永遇乐》)之属,而是那些很缠绵,很多情的许多作品,不过这些缠绵多情的调子却被放在奔放不羁,舒卷如意的浩莽的篇页之上罢了。我们且读底下的一首词: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
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青玉案》
我们还忍责备他的粗豪吗?我们还忍以“掉书袋”讥他吗?即他的悲愤愤慨之作,像: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可怜白发生。
——《破阵子》
又何尝有什么粗豪的踪影在着。弃疾字幼安,历城人。初为耿京掌书记。后奉表南归。高宗授为承务郎,累迁枢密都承旨。有《稼轩长短句》十二卷(《稼轩词》四卷,有汲古阁刊《宋六十家词》本,又有《四印斋所刊词》本(凡十二卷)。又《稼轩词》甲乙丙三集,凡三卷,《稼轩长短句》十二卷,并有《涉园景宋金元明调续刊》本。《苏辛词》一册,叶绍钧选,商务印书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