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梁以后批评精神的堕落——唐代《诗式》、《诗格》一类著作的流行——《文镜秘府论》——《本事诗》及其他——韩愈与白居易的批评论——批评文学的复活——宋代诗话的盛行——从欧阳修《诗话》到蔡正孙《诗林广记》——批评界的两大柱石——朱熹的批评论——严羽的《沧浪诗话》
批评文学从梁代钟、刘二家以后,便消沉了下去。类似《诗品》和《文心雕龙》的有系统的著作,不再有第三部出现。直到唐代,还不曾产生什么重要的批评的名著。唐以诗取士,故唐人所作,以通俗的如何写诗的方法的书为最多。《新唐书·艺文志》所载,有元兢、宋约《诗格》一卷,王昌龄《诗格》二卷,僧皎然《诗式》五卷,王起《大中新行诗格》一卷,姚合《诗例》一卷,贾岛《诗格》一卷,炙毂子《诗格》一卷,殆皆为此类。又有范传正《赋诀》、张仲素《赋枢》、浩虚舟《赋门》等则为指导作赋的方法者。元兢、王昌龄之作,尚存残文于日本遍照金刚的《文镜秘府论》里。皎然《诗式》,今也尚有传本。他们所论皆取便士子科场之用。故根本上便不会有什么重要的见解。
孟棨的《本事诗》只是缀拾诗人们的故事以为谈资,不能算是批评文学的著作。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也不过是以漂亮的诗句,虚写一般的诗的风格的变幻而己。张为的《主客图》,颇近钟氏《诗品》,唯只有品第,并无评骘,也不能算是一部批评的著作。倒还是韩愈他们的主张,有可以注意的地方,其影响也很大。他们那些古文运动者,对于文学,有两种重要的见解:第一是“文以载道”;第二是“文起八代之衰”。换言之,就是,在内容上,求其充实,言之有物,不单以刻画“风云月露”为务;在文字上要其复古,反对使用晋、宋、齐、梁以来的骈偶的文体。到了白居易,在他的《新乐府辞序》上,更畅发着“文章合为时而著”的为人生的艺术观,算是唐代最重要的文学论。但可惜他们都不曾写下什么专门的大著。
宋人最爱作“诗话”。从欧阳修的《六一诗话》,司马光的《续诗话》以下,作者无虑百数,即今有者也还有数十余家,可谓极一时之盛。又有胡仔的《苕溪渔隐丛话》、魏庆之的《诗人玉屑》、阮阅的《诗话总龟》、蔡正孙的《诗林广记》诸书,分门别类,以总辑诸家的大成。其专关于唐诗者,更有计有功的《唐诗纪事》、尤袤的《全唐诗话》诸书。但这些书,大抵都只是记载些随笔的感想,即兴的评判,以及琐碎的故事,友朋的际遇等,绝鲜有组织严密,修理整饬的著作。
但宋代却是一个批评精神复活的时代。我们不能因为其“无当大雅”的诗话之多,便抹杀了这个时代的重大的成就。从六朝以后,批评的精神便堕落了。唐代是一个诗歌的黄金时代,却不是批评文学的一个重要的时期。唐人批评的精神很差;尤其少有专门的批评著作。他们对于古籍的评释,其态度往往同于汉儒:只有做着章解句释的工夫,并不曾更进一步而求阐其义理。宋人便不同了。很早的时候,他们便已有勇气来推翻旧说,用直觉来评释古书。他们知道求真理,知道不盲从古人,知道从本书里求得真义与本相。于是汉、唐以来许多腐儒的种种附会的像痴人说梦似的解释,便受到了最严正的纠正。这种风气,从欧阳修作《毛诗本义》,郑樵作《诗辨妄》以来,便盛极一时。南宋中叶的朱熹,便是这一派批评家的代表。
朱熹字元晦,一字仲晦,婺源人,登绍兴进士第。历事高、孝、光、宁四朝。终宝文阁待制。庆元中致仕,旋卒。宝庆中追封信国公,改徽国公。熹在当时,讲正心诚意之学,颇为时人所妒恨。但从游弟子甚多,其势力也极大。他对于经典古籍,多有解释。在其《语录》及文集里,也有不少关于文学批评的重要的贡献。唯其最重要的见解,则在把《诗经》和《楚辞》两部伟大的古代名著,从汉、唐诸儒的谬解中解放出来,恢复其本来面目,承认其为伟大的文学作品。这个功绩是极大的。他的批评的主张,在《诗集传》及《楚辞集注》的两篇序上,也可以看出一个大体来。他对于诗的起源,有很正确的见解:
或有问于余曰:诗何为而作也?余应之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夫既有欲矣,则不能无思;既有思矣,则不能无言;既有言矣,则言之所不能尽而发于咨嗟咏叹之余者,必有自然之音响节族而不能已焉。此诗之所以作也。
他的更大的工作,便是打倒了《毛诗序》,发现:“凡诗之所谓风者,多出于里巷歌谣之作,所谓男女相与咏歌,其情者也。”更发现郑、卫诸风中的情诗的真价,而反对毛氏的美刺之说(他于《集传》后,更附《诗序辨说》,专辨《诗序》的得失)。这是很痛快的一个真实的大批评家的见解!他不仅发现古代几十篇的美隽的情歌而已,他直是发现了文学的最正确的真价!他的《楚辞集注》也把《楚辞》的真面目从王逸诸人的曲解里解脱出来。他说道:“《楚辞》不甚怨君。今被诸家解得都是怨君,不成模样。”又道:“《楚辞》平易,后人学做者反艰深了,都不可晓。”这些话都是很重要的。他虽是一位“道学家”,却最能欣赏文学,最知道伟大名著的好处所在。故他的批评论便能够发前人所未发之见解,纠正前人所久误的迷信。
朱熹的跟从者极多。但他的工作,破坏方面做得多;建设的主张便罕见了。但许多的“诗话”作家,却往往都有些自己的主张。
学诗当识活法。所谓活法者,规矩备具,而能出于规矩之外,变化不测,而亦不背于规矩也。……谢元晖有言:好诗流转圜美如弹丸。此真活法也。
——吕居仁:《夏均父集序》
建安,陶、阮以前诗,专以言志;潘、陆以后诗,专以咏物;兼而有之者李、杜也。言志乃诗人之本意,咏物特诗人之余事。……大抵句中若无意味,譬之山无烟云,春无草树,岂复可观。
——张戒:《岁寒堂诗话》
语贵含蓄。东坡云:言有尽而意无穷者,天下之至言也。……若句中无余字,篇中无长语,非善之善者也。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善之善者也。
——姜夔:《白石道人诗说》
他们的话往往过于琐碎,不成片段。一节一语,或是珠玉。但若要把他们连缀起来,寻得其一贯的主张,便是劳而无功的了。正像碎玻璃片在太阳光底下发亮,远远看去,仿佛有些耀煌,迫而视之,便立觉其不成一件东西了。
在许多宋人诗话里,真实的有积极的见解,一贯的主张者,恐怕只有严羽的《沧浪诗话》(《沧浪诗话》有《历代诗话》本)一部而已。严羽对于诗学确有大胆可喜的意见。故他的影响很大。他和朱熹,可以说是宋代文学批评家里两大柱石。朱熹把文学的本来面目从陈旧的曲解中解放出来,严羽则更进一步,建设了他自己的文学论。他好以禅语来做譬喻;这正是南宋人的风气。明胡应麟盛称其说,比之达摩西来,独辟禅宗。而清冯班又丑诋之,至作《严氏纠谬》一书,斥为“呓语”。但当班的时候,神韵之说正横流于世,他或有所激而为此书吧。
羽字仪卿,一字丹丘,自号沧浪逋客,邵武人。有《沧浪诗集》。他的《沧浪诗话》是很有组织的著作。首《诗辨》,次《诗体》,次《诗法》,次《诗评》,次《诗证》,凡五门,末并附《与吴景仙论诗书》。《诗体》一门,叙述自建安到当代的各种不同的诗体,“以时而论,则有:建安体,黄初体……元祜体,江西宗派体。以人而论,则有:苏、李体,曹、刘体……陈简斋体,杨诚斋体;又有所谓选体……宫体”。并及用韵对句等。《诗法》一门,叙述作诗之法:“须是本色,须是当行”,“下字贵响,造语贵圆”……这两门大似皎然、王昌龄诸人的《诗式》、《诗格》的体式。《诗评》杂论六朝、唐、宋诸诗人的得失;《诗证》杂录关于诗篇的考订之语;这两门也是诸宋人诗话里常见的东西。其全书的精华所在,乃在《诗辨》一门,及所附的《答吴景仙书》。羽的批评主张,皆集中于此二部分。
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像,言有尽而意无穷。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盖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
当江西诗派,永嘉四灵盘踞着文坛上的时代,竟有这样的狮子吼似的呼声,诚是大胆的挑战。难怪他是那样的自信着,自负着:“虽获罪于世之君子不辞也。”(《诗辨》)“仆之《诗辨》,乃断千百年公案,诚惊世绝俗之谈,至当归一之论。其间说江西诗病,真取心肝刽子手。以禅喻诗,莫此清切。是自家实证实悟者,是自家闭门凿破此片田地,即非傍人篱壁,拾人涕唾得来者。……我论诗若那吒太子,析骨还父,析肉还母。”(《答吴景仙书》)大批评家自非有这种精神不可。
参考书目
一、《文镜秘府论》 日本遍照金刚撰,有日本《东方文化学会丛书》珂罗版印本,有北平富晋书社石印本。
二、《历代诗话》 清何文焕编,有原刊本,有医学书局石印本。
三、《历代诗话续编》 丁福保编,医学书局出版。
四、明、清诸大丛书,像《津逮秘书》,《学海类编》等,其中搜罗唐、宋人诗话不少。
五、《朱子大全集》有明、清坊刊本。